做了個夢,夢到被一條蛇糾纏,還似乎咬在了身上,朱塬被吓得猛地睜開眼,才發現是莊六娘,不由擡腳。
蹬!
“啊——”
女人的輕呼把外間的青娘等女都引了進來,眼看莊六娘狼狽地匍在床邊腳榻上的模樣,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朱塬已經坐起身,感受到身後的鍾離西瓜小心貼過來,頂開一些,一邊伸手捉住攀着床沿探過腦袋的莊六娘下巴,笑着道:“不乖啊,說說,我該怎麽罰你呢?”
莊六娘紅着臉龐,眸子裏泛着水意:“爹要怎地罰六兒,就怎地罰六兒。”
女人可憐兮兮,朱塬卻不客氣,這女人心思多到有點越界了,擡頭望了眼垂有彩淩的床架:“那就……吊起來吧,直到我晚上睡覺。”
吩咐過,開始穿衣洗漱。回到正屋西間的書房,看了眼擺在這邊的那台水晶刻漏,表盤重新設置過,顯示的是小時刻度。
現在是下午的三點二十分。
午睡被打擾,起得早了些,倒也沒有再補覺的意思,在書案旁坐下。
面前是一疊調查問卷。
發送到各個地方的還沒有送回,眼前主要是面向金陵各個階層的一次調查。朱塬也沒弄太多,多了看不過來,隻有一百份。
即使如此,這幾天擠時間翻閱,也才看了一半。
翻到之前浏覽的一頁,朱塬伸手拿筆,再次注意到放在桌角的一隻插了一支小梅的長頸花瓶,花瓶隻有一次高,瓶身整體呈現一種少見的深紅。
這是前些日子饒州商人譚渠送來的紅釉瓷器中的一隻。
當時聽譚渠說了些,才知道其中門道,相比成熟的青瓷等品類,紅釉瓷器是近幾十年才開始出現,而且,因爲對火候的要求非常嚴苛,即使是多年摸索的譚家,經常也是一窯瓷器裏都不一定能燒成一隻,可見珍貴。
朱塬最近因此就在考慮,是不是專門做一個紅釉品牌。
畢竟青瓷之類太常見,這紅瓷,絕對是你不用炒就非常稀少的類型。
稀少就意味着昂貴。
天生的奢侈品。
思緒閃過,暫時收回注意力,朱塬從筆筒裏取了一支鋼筆,轉向面前的調查問卷。
關于最近的問卷調查,表面上各種問題似乎沒什麽,但,透過問題,其實可以得到相當多的信息。
比如一個簡單的打分。
分數高低,其實就意味着讀者内心裏對這本雜志的接受度。
顯而易見,分數越高,接受度也就越高,相反,如果太低,說明抗拒的人太多,也就不會有太好的輿論引導效果,這份雜志也就沒必要繼續做下去。
眼前的一百份問卷,關于第一道打分題目,提前已經讓身邊女人統計完, 10分制的打分,全部計算下來,平均分數高達8.7分,
這其實就是讀者的表态。
朱塬也發現,少有滿分,大概是國人謙虛本性的一種間接展現,因此,9分就已經相當于滿分了,會用小數點給九點幾分之類的,還是少數。
總體達到8.7分的結果出爐,朱塬當即決定,從下月起,加印一版,将印刷量提升到6萬份左右。
提前也算過,還是1萬的精裝,另外5萬簡裝,其中簡裝部分全部用于出售,按照批發價,就能收回3500貫。
另一方面,先算紙張成本,總計6萬冊雜志,兩種規格,還是按照理想的100頁計算,精裝版每冊125文,這是之前算過的,簡裝用紙隻相當于三分之一精裝成本,約40文一冊,那麽,全部紙張加起來,就是3250貫。
這就盈餘了。
當然,還有雕版、油墨、裝訂、稿費乃至後續的驿傳分送,這部分開支,算個三四千貫,也一點不少。
因此,實際想要收支平衡,還是挺遙遠的。
如果真要追求收支平衡,甚至盈利,朱塬當然是有方法的,簡單兩個字,廣告。
官方背書幫你家的産品‘廣而告之’,印刷數萬冊分發全國,那麽,一頁廣告,伱願意出多少錢?
什麽?
1000貫?
出門左轉!
到時候,每期也不多,塞個五六頁廣告……
嗯。
不能鑽錢眼。
不能啊。
不過,明年自家的‘關雎坊’開業,可以試一試。
除了第一題的打分,後面的‘最喜歡’和‘最讨厭’等題目,含金量也相當高。
這可以看出不同群體對不同版塊的态度,甚至,因爲是實名問卷,還可以從中看到本人的政治傾向,乃至更深層次一些的個人性格。
這些都是非常寶貴的資料,可以列入檔案的那種。
朱塬一邊翻閱一邊斟酌一邊做着筆記,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室内光線開始暗下,便停了筆,端起手邊常溫的茶水喝了口,吩咐默默守在一旁的青娘:“上午祖上讓人送來的那些母錢,拿來我看看。”
青娘答應一聲,去到外間,很快捧了一個托盤進來。
把滿是各樣錢币的托盤放在自家大人面前,青娘示意着另外丫頭們一起開始在室内點燈。
雖說天還不算太晚,自家卻也不必節省這些蠟燭,大人眼睛才是緊要的。
亮起的燭光下,朱塬開始擺弄面前整整一托盤的母錢。
銅錢都已有了規制,不必額外費心,眼前的,都是銀币。
面值從最小的一錢到最大的十兩,樣式也分爲好幾種,或者方孔錢,或者小元寶,或者如同後世那種的無孔圓币,其中還有這段時間溝通過程中朱塬提議的一些。
比如朱塬當下拿起的一枚,面值一錢。
這是傳統的方孔錢。
相比隻有黃豆大小的一錢純銀,眼前的方孔錢屬于合金币,直徑爲一寸,重量達一兩,其中含銀一錢,銅和鋅是九錢,因此,若按市值,這枚錢币的價值其實達到109文。
不過,計劃隻作爲‘當百’的一錢銀子使用。
這是在試制母錢過程中朱塬對老朱的提議,倒是和老朱要求使用足銀的觀念類似,說到底,都是‘不欺’二字。
甯願自己虧一些,也不能讓百姓覺得,你在鑄币上耍花頭。因爲,自以爲聰明地短少克扣,損害的隻會是國家信用。一旦百姓不再相信朝廷,隐性損失比摳摳索索之下節約的一點銅銀要大太多太多。
相反,如果信用樹立起來,不說其他,隻是保持一個‘不欺’二字,就能讓朝廷的貨币信用持續更長時間。
時間,就意味着可能性。
轉變的可能性,改革的可能性,度過危難的可能性。
再說眼前的‘當百’合金銀錢。
這是朱塬最看中的一枚。
因爲,一枚這樣的錢币,含銀一錢,相當于100文。
類似後來的100塊。
作爲托盤裏面值最小的銀币,不難想見,這肯定是相對最容易流通的一種。再往上,二錢、三錢、五錢乃至一兩往上等等的銀币,面額就太大了。
就說今天剛剛讨論過的最低工資标準。
按照一石米糧計算,不說實時的糧價,理想一些,一石米是一貫錢。那麽,假設全部用錢發放工資,兩種方案,一個是給工匠10枚合金銀币,一個是隻給一枚1兩的銀币,對比之下,顯然,前者更容易花銷,也更容易流通。
至于後者,硬硬的一塊,或許工匠們隻能把銀币切開使用。
這就失去了鑄造銀币的意義。
至于爲何做成合金銀币,因爲,一錢的純銀,實在太小。
首先一點,這年代的一兩,可不是後來50克的一兩。
當下,一斤比後來的500克應該是多一些,但一斤卻又分爲16兩,因此,一兩大概就30克左右,再切到1錢,更是隻有3克,而不是後來人概念裏的5克。
三克純銀多大?
大概就是黃豆大小。
這麽一粒純銀做成銀币,眼前托盤裏也有,一種是無孔的小圓币,壓成拇指蓋大小,一面有‘洪武’二字,一面是‘一錢’的面值。
另一種是帶孔的,卻不是方孔,而是類似後來的口哨糖,當然,也要比口哨糖小不少,大緻就是個小圓圈。圓圈兩面也篆着‘洪武’和‘一錢’的字符。
兩種銀币的特點,稍微在腦海裏勾勒一下也就明白,太小也太輕,很容易丢失,或許還可能被小孩子當成糖豆一口吞下。
因此才有朱塬建議的合金方案。
把玩片刻,見青娘一直站在旁邊,朱塬也沒多想,随手拿了面前三種一錢的銀币攤在手心,問女人道:“呐,都是價值一錢的銀币,你要哪個?”
青娘沒想到自家大人會突然轉向自己,她哪裏有什麽想法,打量片刻,瞄了眼自己的小男人,才探出纖纖玉手,小雞啄米一樣捉了下那顆‘口哨糖’,随即又不太自信地放回,擡頭過來:“大人……讓奴選哪個?”
朱塬:“……”
這沒主見的婆娘,就不該問你。
而且……
明明都選了。
還不是自己想的那個。
這,不太對啊。
扭頭。
房間裏還有四個丫頭,采桑子、钗頭鳳、西江月、滿庭芳。
目光掃過去,朱塬本來還想問一下,見四個妮子眸光靈動躍躍欲試的小模樣,又放棄。這幾個看自己把玩手中合金銀币那麽長時間,大概率會選擇讨好自己。
問了也沒意義。
越想越不對勁兒,幹脆把幾枚銀币攥在手裏,起身,打算出門。
青娘連忙取了裘衣,追上前給自家大人披上,一邊問道:“大人,要備了轎子麽?”
“不用。”
說着穿過庭院,來到東廂。
沒能進門。
馬上就是臘月初三,某個妮子最近幾日還在仔細檢視着自己的嫁衣,還有其他一群女人協助,朱塬要進去,卻被留白擋住,平日裏細緻體貼的寫意幹脆就沒露面。
朱塬也不勉強,站在門口攤開手對留白道:“都是一錢的銀币,挑一個,你會怎麽選?”
留白見自家大人沒有強行進門的意思,松了口氣,低頭打量幾眼上午也見過的銀币,想了下,伸手就撚起那顆‘口哨糖’:“這個……可用線穿了,不易丢呢。”
朱塬追問:“爲什麽不選這個大的?”
留白瞄了眼:“大人,這是銅的呢。”
朱塬耐心講解:“裏面含銀的,足足一錢,還搭上九錢的銅和鋅。”
留白很堅持:“大人,這……看着就是銅的。”
朱塬:“……”
留白見自家大人無語的模樣,很配合地轉換立場:“大人,若是……奴就選這個吧?”
說着指向那枚合金。
朱塬:“……”
于是轉去東花園。
山山、水水的一群,還有玉米、西瓜的一群,都喊到花園正屋這邊,沒再一個一個問,展示了樣品,取了紙條,讓個人寫出答案。
結果,一大群姑娘,大部分也都選了‘口哨糖’。
朱塬已經無力詢問原因。
不過,還是不太甘心,又轉去西花園,除了一群‘邊塞’姑娘,還讓人把前面的番娘胡女喊來。
再次測試。
大部分女人,依舊選擇了‘口哨糖’。
當天色暗下,朱塬已經懶得折騰。
盤腿坐在這邊正屋西側小廳的矮榻上,掃了周圍一圈,眼看某個北歐姑娘廊柱子一樣戳在後面,郁悶的心情好了些,忽然笑起來,示意道:“梧桐,過來。”
北歐姑娘立刻上前,矮着身上到榻上,匍到朱塬身邊,眸子裏帶着期盼:“大人,奴……想吃。”
朱塬攤開手,還是三枚銀币:“選一下,選對了,想吃什麽都有。”
梧桐眨着眼睛疑惑。
剛剛都選了的,是細雨幫着她填的紙條。
不過,大緻聽懂了自家大人的話語,梧桐低頭看向面前銀币,不太靈光的腦瓜琢磨片刻,伸手……三個一起抓了起來。
朱塬再次笑起來,撫了撫梧桐披散着頭發的蓬松腦袋:“真聰明,知道‘我全都要’的道理。”
梧桐微擡腦袋,頂着自家大人小手,跟着笑。
今晚能吃飽了。
朱塬也不再糾結,大緻明白,自己有些想當然了。以爲考慮得很細緻,沒想到,大部分人,還是更看重自己能看到價值的東西,哪怕小一些,也不要那個看着像銅币實際上分量還更足的合金制錢。
再想想,這也很好理解。
足銀再小,那是肉眼可見的,合金制錢再大,誰知道裏面會不會真的如朱塬所說擁有一錢的足銀。
萬一隻是半錢呢?
因此,哪怕小一些,哪怕不宜存放,哪怕可能丢失,衆人還是下意識選擇足銀錢币,而不是合金制錢。
這件事的最根本原因,說到底,還是信任度沒有到達某種程度。
大宅裏的女人們或許會相信朱塬,但,這錢又不是朱塬親自鑄造的,因此,還是小小的足銀錢币更可靠一些。因爲看得見,摸得着,一錢就是一錢。
這也讓朱塬反思了一下。
很多事情,并不一定是自己想得很好,就是對的,還是要多問問當事人的意見。
嗯……
這倒還是與問卷調查類似。
于是打定主意,這種事,以後要多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