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造紙作坊,時間已經過了午時。
朱塬與單安仁等人告别,乘坐轎子來到秦淮河畔,這邊一艘舫船已經在等待,比日常停在玄武湖上的那艘還要大很多,長有十丈,還是兩層。
這是早上說好的。
離家時是乘轎而來,回去時,打算出城繞個圈,順便遊一遊長江。
好吧。
其實是,寫意幾個擔心朱塬餓着,畢竟這邊不是皇城,從玄武湖出發,單程路途就超過十裏,某人又不是個起早貪黑的,擔心這邊事情晚了,會耽誤吃午飯。
爲了保持健康,三餐很重要。
讨論結果就是當下的舫船,寫意還說起,應該在城内也置辦一套宅子,萬一有事情滞留,也不必來回折騰。
朱塬都答應下來。
上了船,朱塬當即被寫意她們迎上了二層,舫船也很快啓動,向西水門而去。
除了這艘舫船,前後還跟了四艘小号巡船。
無論是朝廷的從一品中書平章職銜,還是另一重将會繼承郡王爵位的身份,朱塬都當得起這些。
當然,也不是沒可能被彈劾。
家裏爲了趕工蒸汽模型,夜裏多點了點燈都會被念叨。
當下,更是由頭。
說起這個,老朱上月才重罰了一批彈劾朱塬的言官,馬氏規勸才勉強留了性命,這才沒多久,已經又有人開始試探。
朱塬對此,某種程度上,也算喜聞樂見。
當初和老朱坦明了心迹,但同時,朱塬也不打算重新做回一張‘白紙’。
現在挺好。
讓老朱知道自己不是十全十美的,就不會再有太高的期待。
至于……
其實也有某種可能,将來,因爲一些雞毛蒜皮,就那樣倒台了,豈不是很冤枉?
當然不是。
因爲,如果事情真發生了,那麽,根本上,肯定不是真的因爲某些‘雞毛蒜皮’。那種情況下,無論朱塬是不是一張‘白紙’,該倒黴還是會倒黴。
那句話怎麽說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舫船優哉遊哉地出了城,沿着秦淮河進入長江,再駛入左側航道,朱塬也已經吃過了午餐。
窩在二層艙室的溫暖卧榻上看向小窗外。
不知何時,今日本來就不算晴朗的天空徹底陰沉下來,還刮起了北風,一副昏昏欲雪的模樣。
想到大宅前花園裏正在搭建的迷你軌道,朱塬擔憂了下,想想又甩開這個念頭。
有人比自己更操心。
若真下了雪,肯定會遮起來。
就是,希望這場雪别太久,今天是十月廿七,六天後演示,如果到時候還是風雪天氣,隻能延期。
老朱是個分裂性子,開始還能忍耐,到時,怕就隻能退而求其次。
寫意遞茶過來,身邊一個穿着類似梧桐那種分段式白色裘衣的軟軟姑娘伸手接過,送到自家大人嘴邊。
朱塬就着喝了幾口,示意夠了,一邊示意榻上兩個名叫‘紅酥’和‘黃藤’的妮子:“都下去,跳支舞給我看。”
兩個擅長軟舞的丫頭聽話地走下卧榻。
寫意轉去吩咐,片刻後,又一女子抱琴進來。
朱塬已經把某個存在感不強的小麻袋喊到身邊重新摟着,見兩女一黑一白的皮草模樣,搖頭笑道:“風格太不搭了,還是輕紗水袖好看,嗯,算了吧,這裏沒暖氣,回去再看。”
聽朱塬這麽說,剛剛遞茶的紅酥聲音也很軟地輕聲道:“爹,奴兩個不怕冷呢,這就去換衣來。”
“不怕冷和凍不壞是兩件事,”朱塬再次擺了下手,示意默默在一邊桌旁擺好古琴的女子:“隻聽曲子就好了。”
朱塬吩咐了,兩女就不再說,又湊過來。
自家大人身邊被某個麻袋占了位置,兩女就一起擠在了榻尾,紅酥還想上前給朱塬暖腳,被拒絕,就乖乖蜷好等待。
桌邊的女子輕聲問了句,朱塬說随意,清淡一些。
于是船艙内很快響起舒緩的輕慢琴聲。
不知道什麽名字。
也不問。
卧榻當下靠北,朱塬聽着曲子,看向江北的風光,原始,蕭條,冷寂,某個瞬間,忽然有些似曾相識。
嗯。
去年。
那是臘月份,乘船江上,趕往金陵。
當時的心情……
或許有些迷茫,或許,還有些期待,但,更多,應該是一種随遇而安。既然來了,就安安心心的,讓自己活得舒坦一些。
如果不能,那就走。
下次不來了。
想到這個梗,不由彎起嘴角,感覺身邊妮子因爲自己動作也變得軟軟的,再摟過來一些,捧過小臉親了下,沒頭沒尾說道:“其實,咱們倆挺像的,對不對?”
蔺小魚臉蛋紅紅,輕輕點頭。
還是不說話。
隻是,随即又瞄向安安靜靜守在不遠處凳子上的寫意。
朱塬也看過去:“寫意就是個當家丫頭的命,咱們這一次使喚了,下輩子再還。”
丫頭眸子眨了眨,連連搖頭。
寫意自然也聽到自家大人的話語,連忙也下意識搖頭,還站起身走過來:“大人,不若睡下吧,您累了。”
都說開始胡話了。
寫出有些擔心,很想把自家大人身邊的小窗關上些。
朱塬今天卻睡不着,拉着寫意一起在榻上坐下,打量一眼,笑道:“還是這身綠色。”
寫意不明。
朱塬道:“去年,你們倆,一個綠襖,一個藍襖。”
寫意握着自家大人小手:“您還記得呢?”
“記得啊。”
再算一算,回到這個時代,那一天……當時不知道,後來知曉了日子,往前推算,是吳元年的臘月初三。
轉眼就要一年。
不由想着,是不是該紀念一下。
再想,又算了。
懶得折騰。
既然到了這裏,好好生活就是,還是那句話,随遇而安。
不過,到底想到曾經,想到前世,就想要尋些什麽。注意到某個垂首撫琴的女子,這是随那些宦官一起進府的一個,前幾天起了名字,叫做‘闌珊’。
不知爲何,想到了一首歌。
于是教起了紅酥和黃藤,兩妮子不止會跳舞,曲子也唱的很好,恰好對應戲腔。
還讓闌珊配了調子。
那首歌,也改了改名字,《人間不值得》,怎麽會?
于是改名,《人間會》。
這人間……很高興與你們相會。
舫船飄飄蕩蕩,不急着返回。
不知何時,也有歌聲,伴随着琴音,飄飄蕩蕩地傳出。
*……
*渡口愛上深山,薄雪中意晚蓮。
*夕陽熬紅雙眼,想等來晨鍾聊聊天。
*心上人在梅邊柳邊,偏不在身邊。
*小白蛇澆透臨安,許仙卻沒帶傘。
*……
朱塬聽着,到了那句‘竹馬去尋竹馬’,不由微笑。
人間不直的。
再然後,看向寫意:“你肯定很喜歡其中一句,對不對?”
寫意點頭。
那句‘老病倒比莺莺燕燕多陪二十年’。
朱塬卻搖頭:“我不喜歡。”
寫意疑惑。
朱塬道:“我覺得,人這一輩子,痛痛快快的,最好。然後,該走就走,也痛痛快快的,才不去爲了多活幾天就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糾糾纏纏。”
寫意笑起來。
大人這一連串的疊詞。
卻是點頭。
眼看自家大人的病弱模樣,還閃過一個念頭。若是……自己也不糾纏,要痛痛快快的,跟着就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