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過了一會兒,見朱塬把自己那份筆記翻得差不多,才走過去。
朱塬看完筆記最後一頁,擡頭向走過來的戴三春點頭示意,笑着感歎:“有些難啊。”
對于朱塬來說,提取青黴素,屬于遠超蒸汽機的知識盲點,大緻能夠想到的一些方法,也不是目前條件能夠實現的。
渾身上下的防護服穿着不可能舒服,戴三春也拉過一張椅子在朱塬身旁坐下,算是休息,一邊道:“大人在明州時說過,發現問題,解決問題。”
回到這個時代一年來,朱塬說過太多話語,也不記得何時提起。
不過吧……
聽這句話的風格,如果不是魯迅說的,那應該就是自己說的。
合上筆記,朱塬示意周圍:“我們先看看這裏,稍後出去再談,穿這個太不舒服了。”
戴三春點頭。
再次起身,還找了紙筆以及一個還是朱塬弄出來的寫字闆,打算随手記錄。
朱塬就近看到一個,指向手邊操作台上一盞油燈:“加熱最好用酒精燈,油燈或許便宜,但太容易燒黑器皿,還有雜煙。你們别怕酒精昂貴,這是必須的消耗。”
戴三春一邊記着,一邊示意另一個:“大人,熬煮大量溶液的炭爐也要換麽,隻用酒精似乎太慢?”
朱塬看了看另一個直徑一尺的玻璃坩埚,下面是粗陶炭爐。
這麽大隻,感覺再用酒精就過頭了,後世這種程度的加熱應該用電爐之類,當下可沒有,想想說道:“挑最好的無煙碳,再者,你這爐子可以加一個小号手搖鼓風機,讓炭充分燃燒,火也能更大。”
戴三春再次記下。
這邊說完,朱塬走向正在進行過濾操作的一位醫者,一邊想起:“還是酒精燈,我記得我說過,熄火時要用蓋子蓋上,不能吹,否則可能爆炸,你記得吧?”
“記得,還……呵,不提也罷。”
戴三春在一旁帶着苦笑的聲音傳來,顯然還有過教訓。
事故最能教育人。
朱塬也沒多問,打量面前過濾設備下方一滴一滴慢到讓人着急的滴落速度,說道:“可以做一個加壓設備,适當增加過濾速度。”
戴三春不解:“加壓?”
朱塬從旁邊拿起一個剛剛就注意到的手臂粗一尺長的銅制注射器,隻是沒有針頭,先換話題轉向這個:“材質換成純銀的,或者嘗試用玻璃制作,銅比鐵穩定一些,但還是容易生鏽,可能會污染溶劑。”
戴三春再次記錄。
朱塬一邊擺弄手中的注射器,一邊繼續:“就類似注射器的道理,加壓推出液體,同樣,這邊的過濾器,加壓氣體也能加快過濾速度,不過,注意适度,不能爲了效率影響過濾質量。”
戴三春記錄着,朱塬放下手中的注射器,拿起操作台上貼着‘活性炭’标簽的一個瓷罐,打開看了看,問道:“是我說那種入水能産生氣泡的活性炭嗎?”
戴三春點頭:“此乃柚皮幹燒而成。”
說着吩咐一句,照看過濾的醫者取了一杯清水過來,挖了一勺活性炭顆粒倒入水中,頓時滿杯的氣泡。
“不錯,”朱塬說着,想了想,補充道:“你們要注意,過濾和吸附……不一定對等。用活性炭過濾……或許恰好把需要的東西吸附掉,隻剩清水。”
“下官已有經曆,”戴三春道:“因此還在嘗試,是否有法子先讓這活性炭将青黴素吸附,積累足夠,再提取出來。”
“是個方法,有進展嗎?”
裹在防護服裏的戴三春搖頭:“還在摸索。”
朱塬本能覺得這或許會是一個突破,一個提高青黴素濃度的突破,稍稍斟酌,一時沒有更多靈感,隻能任由戴三春發揮,繼續走向其他操作台,邊看邊說。
如此過了一刻多鍾,大緻轉一圈,兩人才離開了實驗室。
換掉防護服,來到戴三春在這處院子裏的辦公室,呼吸着周圍新鮮空氣,朱塬隻覺得輕松,很想今天的工作就到這裏,回去看自己的舞娘們跳軟舞。
多好。
我爲什麽要這麽勞心勞力?
不過,事情還沒說完,坐下後,看着書案後的戴三春,朱塬依舊繼續:“剛剛實驗室裏連暖氣都沒有,穿着防護服,又悶又冷,這件事也不用省的?”
“不是下官節省,那屋子修了地龍的,”戴三春道:“是下官沒讓燒,隻因溫度低些,青黴素也能存留更久,下官近期還在想着,能否去北方,那種滴水成冰之地,做一些嘗試。”
“這……”朱塬一時不知如何評價,頓了頓,隻是道:“辛苦了,年底我親自多給你們批一些獎金。”
雖然卸任了太醫院右使,但老朱也沒有讓其他人頂上,其實就是默認朱塬還是管着這一攤。
朱塬一向很贊成那句‘爲衆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傳統的‘你要做好人就必須要受窮’、‘你要做好事就必須不求回報’觀念,完全是耍流氓。
陋習!
真正需要擯棄的糟粕!
這麽想着,朱塬道:“關于實驗室,我剛剛還有另一個想法,簡單來說兩個字,分級。我覺得,一些初級的研究,不用像剛剛那樣,動辄就要穿防護服,太繁瑣,接下來要廣泛培養學生也麻煩,因此,初級的實驗室,隻需要保持一定的潔淨即可。至于更深入的研究,才要做到嚴格防護。甚至,将來如果要研究傳染病,目前的防護條件又遠遠不夠。哦,還有實驗室的空間,我覺得可以小一些,比如剛剛的,太大了,分成多個房間或許好些,這樣能增加容錯率,一個實驗室出現失誤,或者事故,不會影響其他。”
朱塬這邊說着,另一邊的戴三春從善如流地飛快記錄,同時也在斟酌具體如何執行。
這麽針對實驗室的改進又聊了幾句,話題重新轉回青黴素的提取,戴三春問道:“大人,看過下官筆記,可有想法?”
“看到了一個‘結’,”朱塬點頭,說道:“想法……你知道水的沸點會改變嗎?”
戴三春表情疑惑。
朱塬解釋:“我們傳統認知裏……哦,錯了,你們沒這認知。是這樣的,我之前交給你們的理念,水的沸點,也就是氣化條件,是100度,但實際上,這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比如,若是你能到達西南的高原地區,那邊水的沸點就會降低,因此導緻食物無法煮熟,隻能更多用燒烤方式烹饪。其中道理,是‘氣壓’,氣壓的概念,我在明州給你們講過。”
戴三春點頭,相關課程,他就算沒時間去聽,之後也都找來資料細細研讀過。
朱塬接着道:“我們平原地區的氣壓,大概接近1倍的标準氣壓,水在這種條件下的沸點是100度,高海拔地區,或者天空,高度越高,空氣越稀薄,氣壓越低,水的沸點也會降低。我能想到的,就是通過降低氣壓,将水的沸點大幅降低到不會讓青黴素短時間失效也能快速蒸幹水分的溫度,這樣,我們就能從培養液中提取固态的青黴素。”
追求提取固态青黴素,這也是之前談過。
根據前世經驗,朱塬覺得,這種狀态的青黴素,應該能存放很長的時間。
這是一種藥品廣泛應用的基礎。
戴三春回憶着自己從朱塬這裏得到的種種知識,在結合剛剛的描述,斟酌片刻,搖頭道:“這怕是……不容易。”
“所以,我們的問題是,先要培養一大批物理和化學人才,把基礎做起來,再一點點深入研究。金陵大學涉及的那麽多專業,可沒有一個是無用的,都有目的在其中。”
戴三春認真點頭。
并不氣餒。
按照朱塬對抗生素的描述,戴三春覺得,若自己這輩子能把這東西做出來,将人類平均壽命從30歲大幅提升到70歲以上,那也足夠抵得上神農嘗百草之功了。
現在,一切隻是開始,不急。
正說着,門外有招呼聲,是太醫院左使孫守真,兩人連忙起身迎接。
寒暄過,大家落座,提了提兩人剛剛聊的話題,朱塬也主動問起太醫院的其他項目。
除了抗生素的研究,太醫院目前還在從事各種醫學典籍的收集與編訂,還有後湖醫學院的教學任務,以及其他各種大大小小。
要做的事情太多,因此哪怕一直在擴編,太醫院從上到下還是每日忙個不停。
說過一些正事,話題不知不覺跑偏,孫守真還提起另外一個。
關于收徒。
老孫希望收留白的弟弟桑镝爲徒,可惜,暗示過幾次,桑家都沒有表示。
桑镝在之前太醫院的一次考試中拿了第一名,因此還被老朱賞賜過,日常學習中也靈性十足,再加上與朱塬的關系,難怪孫守真會動這心思。
當下提出來,顯然是希望朱塬能開口。
隻要朱塬同意,依附朱塬的桑家沒理由反對。
朱塬也明白,孫守真這麽做,除了收獲一個出色徒弟,或許還有更多依附自己的想法。
不過,朱塬卻也沒有立刻點頭,隻是笑着說回去問一問。
孫守真也沒有過于急切,話題自然地轉向另外一個。
對解剖學的研究。
這件事很早就提出,卻一直沒有落實。
孫守真還說起,老朱前幾天見他時還過問過一次,但,該怎麽做,大家沒有眉目,也就無從下手。
朱塬也不知道怎麽下手。
三人讨論一番,朱塬結合曾經,終于給出了一個初步思路。
還是某個相當标準的商人思路。
簡單來說,開發一款商品之前,你必須要先确定市場,确定消費人群,如此之類。
再說解剖學的研究。
類似邏輯,要做這件事,就要确定目标。
不能沒頭蒼蠅似地亂搞。
商議結果,初步的目标,一個是确定人體的基本結構,這是必然,另一個……可以是寄生蟲!
這年代,别說普通百姓,那怕貴族甚至皇族,體内沒個寄生蟲的,也不多。
恰好,研究解剖學,從寄生蟲下手,廣泛了解寄生蟲的特性,獲取足夠知識積累,就能針對性開發治療手段,并進行全國性的預防與治療推廣。
這件事做好了,即使沒有抗生素,這年代人們的身體素質也能提升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