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北,朝廷大軍曾經大敗陳友諒的龍灣碼頭,近些日子顯得比往常更加繁鬧,諸多船隻趕着往來輸送貨物,連負責搬運的腳夫工價都因此上漲了幾分。
因爲北上親征的皇帝陛下即将凱旋。
消息早已傳開,不隻是皇帝陛下返回前後要清場回避,随同返回的大軍,也會占用碼頭一段時間。
金陵城外不止一座碼頭,但龍灣連着曆經疏浚的秦淮河,可以直達城南的聚寶門,進出最是便利。
雖說官府專門爲此出了告示,表示不會過分幹擾碼頭輸送,大家卻不能信,各方商家還是加緊時間搬卸囤取。
民間也是理解。
皇帝陛下親自坐鎮汴梁後的那一連串戰事,打得實在利落,短短三月時間,不僅攻破大都,活捉了元廷皇帝,還連續拿下河北、山西和陝西三地。
要不然怎是天子呢?
看看之前,徐大将軍,還有常大将軍,那自然也是武曲星下凡,可……從去年十月起,打了大半年,也隻攻克山東與河南而已。
這是九月的十三日。
才過午時,吃罷飯的腳夫們剛上工,忽有一隊兵丁前來,與管理碼頭的胥吏一番接洽,便開始要求船隻騰出泊位。
沒被影響到的繼續忙碌,卻也不免關注。
可以确定,必然不是皇帝陛下到了,否則,他每當下可不會被允許還留在這兒,一番打聽,也隻從熟悉的碼頭胥吏那裏得知要迎接甚麽官員抵達。
具體那位,胥吏也不知。
不過,看那一大片被騰出的泊位,熟悉碼頭的各色人等大緻判斷,定是有不少船要來,或還是那一兩千料的大型海舟。
如此直到申時。
船還沒到,倒是又有足足百多輛的騾馬廂車從北城外幕府山那邊趕來,很快又是來自城中的一隊官差,爲首者穿绯袍。
這次有了确切消息,是朝廷裏正三品的翰林學士陶安。
好事者不免又琢磨。
讓一個堂堂正三品來接,至少也該是個平級罷?
這麽好奇着,直到申末時分。
謎底揭曉。
東北向的寬闊江面上,一排大船照着朝廷去年底逐漸推行開來的左行規矩逆水而上,不說其他,隻是行在船隊中央的那艘巨舟,單單一個,就給人一種好似遠古巨獸般的壓迫感。
因此很快有人認出,那是年初某個世外高人離開金陵時乘坐的五千料大海船,還是皇帝陛下親賜。
朱塬。
送五百年國祚那個!
還有那一連串的正三品職銜……
碼頭消息靈通,過往大半年,這人在那明州倒也有些事迹傳來,隻聽說,名聲……似乎不甚好聽。
這不……
眼見爲實了呵!
整整十艘大船,這是要帶了多少的财貨回來啊?
而且,還是在這京師門口,天子腳下,竟是一點收斂之意都無,如此的大張旗鼓。
難道就沒個禦史彈劾一下麽?
唉。
皇帝陛下恁地雄才大略,可惜了,用人一道,這……識人不明啊!
圍觀者或議論或腹诽地遠遠注視下,衆人目光聚焦處,場面卻有些尴尬。
本是被船隊護在中間的五千料大船先靠了岸,被太子殿下打發過來迎接某個少年同僚的翰林學士陶安并其他幾位官吏鄭重上前,沒想到,朱塬竟不在船上。
從跳闆走下的,是朱塬身邊的親兵百戶陶普與内侍何瑄。
面對疑惑中還明顯透着不愉的陶安等人,陶普硬着頭皮施禮後,不等陶安發問,連忙解釋:“翰林,我家大人行至揚州,臨時得了主上谕令,讓他留下等待召見。大人便打發小的們先回金陵。職下不料翰林會來迎接,這……都是小人之過,忘了提前通禀,請翰林恕罪。”
陶普也是郁悶。
皇帝陛下傳令讓自家大人留在揚州,他每自然覺得,這件事不用自己操心,應該會有人通知金陵。
沒想到,沒人這麽做。
眼看朝廷派了陶安過來迎接,陶普當下隻得主動把鍋背下來,伏低認錯,免得讓自家大人的這位翰林院同僚更加不愉快,對自家大人心生嫌隙。
陶安聽完陶普解釋,這小校又是如此态度,面色稍霁。
再瞄了眼一旁标準宦官裝束的何瑄,内心又不免感慨。
這麽寵的呵?
連回了金陵都等不及,硬是要半路攔下。
相比百姓流傳,作爲中樞重臣,陶安自然知曉朱塬的更多所作所爲,不隻是營海與糧道,還有皇帝陛下那翻‘攻破大都朱塬當居首功’的言論。
了解其間種種,陶安并不覺得皇帝陛下有甚偏向,那甚麽一隻熱氣球就讓大都守兵不戰而潰,隻此一個,就讓大明少死了數萬精兵,如何能不算首功?
隻不過……
還是太寵了啊!
想着這些,陶安都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那少年,有些嫉妒了。
稍稍平整心情,見陶普還一直抱拳躬身,陶安示意對方免禮,說道:“既如此,本官就先回城。唔……其餘諸事,就要煩勞張少卿和陸院判了。”
陶安後半句是在與另外兩位一同趕來迎接的官員而說,一個是和淮之後的将作司新任少卿張問,另一個是太醫院院判陸惟恭。
陶安是太子朱标聽聞朱塬返程消息與身邊諸臣商議後爲表重視打發來迎接的。
太子殿下同樣年少,已能如此禮賢下士,也是好事。
另外兩人,則是因爲朱塬提前的通報,要求将作司和太醫院準備接收安置一些人手。
張問和陸惟恭沒能見到朱塬,都有些失望,以及,類似陶安的某種感慨。
當下自然不會表現出來,連忙拱手稱是。
陶安又與陶普、何瑄兩人說了幾句,便轉向身邊随從,打發一人去宮中知會一聲,自己先乘車回了城中。
碼頭這邊,天色将晚,熱鬧卻剛剛開始。
将作司少卿張問要接的是一批鑄币、造紙等工匠,連帶朱塬從明州帶回的大批物料。
陸惟恭則是帶人迎接自家的器械局團隊,另外,還有100名将會進入後湖醫學院學習的女童。
至于某個少年營海使自家的仆從行李,以及某些核心的玻璃燒造工匠,則是提前趕回的喬旺帶領緻用齋掌櫃陸倧等一幹家仆前來迎接。
船隊當中,除了陶普與何瑄,還有寫意和青娘也提前回來,将會負責内院事務。
留白和洛水還留在朱塬身邊。
過揚州時,寫意是想留下的,奈何留白不願回來,她隻能先行,并且挑了青娘一起。
按照寫意的心思,自家小官人身邊,總該有一個聰明曉事的。
這邊是自己,那邊……是洛水。
某個妮子以往也算曉事,奈何被自家小官人縱容着,也不知是不是那本性畢露,明明丫鬟的身子,到越發多了幾分小姐脾性。
除了最親近的她們四個,朱塬那邊還有麻袋并幾個服侍丫頭,其餘一群大大小小,全都提前帶了回來。
按照小官人原話。
趕緊送回家藏起來,免得被主上看到挨批。
這邊開始忙着搬卸下船,寫意卻忍不住看向揚州方向,想着自家小官人掌心的傷勢,不知好些沒有?
唉。
當時……
寫意甯願自家小官人割她身上,那,如何能自傷呢!
龍灣碼頭的熱鬧一直持續到深夜。
期間,當一群又一群花枝招展在暮色中陸續下船,難免引發了碼頭周圍的騷動,那怕那一個個大大小小們個個都披了鬥篷戴了帷帽,還是讓無數人自覺飽了眼福。
寫意發現了問題,卻也無奈。
那怕後湖在城外,不需要謹守夜禁,太晚回去也不好。如此大的一攤,今晚整夜都不知還有無時間歇下。
這麽來到第二天。
九月十四。
金陵城東的皇城内,太子朱标早早起床,先去給母親請安,一起吃了早飯,便趕往大本堂,一群弟弟都還沒有到。
先開始讀書。
這些時日正在研究父親讓人送回的特别學問,來自那位翰林。
父親終于允許自己接觸這些,卻還是讓人叮囑,不可輕易示人。若有不解之處,将來再向那朱塬請教。
朱标還知道,到手的這些學問,也是父親篩選過,諸如那個他很早就從娘親口中偶然聽聞的‘經濟之學’,父親沒給,當下這些,所述大略都是身邊萬事萬物的内在機理。
諸如正在翻閱的《力學》。
朱标從中知道了,北方前線那讓大都不戰自潰的熱氣球究竟爲何,還悄悄用一塊輕紗一截蠟燭,親自完成了一個小實驗。
隻覺造物神奇。
翻了幾頁書,讓内侍把書籍收好,朱标又去隔壁探望陸續抵達的弟弟們,老四和老五恰好才到,面對他這個兄長,很忐忑模樣。
朱标隻是溫言招呼,還提醒,父親即将返回,以後就不能再像之前那麽偷懶了,不然,他這個兄長也護不住。
兩個兄弟都對他很感激,規規矩矩地再次施禮,才進入講堂。
朱标旁聽了一會兒,其間多看了幾眼自家四弟,認真到小心地聽着,一點都沒走神。顯然,父親當初的那一頓打,讓老四記憶太深刻。大概是擔心爹爹回來後檢查學問,讀書也不敢過于懈怠。
離開這邊講堂,朱标轉向大本堂内一處議事廳。
左相李善長、中書參政楊憲、中書參政傅瓛、禦史大夫章溢、翰林學士陶安和禮部尚書錢用壬等幾位中樞重臣已經在等待。
老朱離開時的谕令,北上期間,朝廷諸事都要向皇太子禀報。
朱标知道一個詞,叫‘監國’。
太子監國。
不過,當下好像還不算,父親沒有明确交代,于是,這或還隻能算聽政。
第一次。
隻是兩三個月時間,因爲父親和母親的反複叮囑,朱标大部分時間都是傾聽,不會輕易表态,卻莫名地很喜歡這種感覺。
來到書案後坐下,今日要繼續商讨迎接聖駕凱旋的禮儀流程。
不過,坐下之後,面對堂下侍立的幾位大臣,朱标看向陶安,先問起了自己更關心的一件事:“翰林,孤昨日聽聞……營海使并未返回,是被父皇留在了揚州?”
陶安點頭:“回殿下,是陛下谕令,讓營海使在揚州迎駕。”
這麽說了句,陶安便識趣閉嘴。
昨日産生的某些心思肯定是不能說的,對于營海使被攔下,陶安也沒有過多點評的意思。
不過,陶安話落,堂内卻忽有一聲輕歎。
唉——
朱标看過去:“左相爲何歎息?”
李善長好像剛剛清醒一般,拱了拱手,說道:“回殿下,臣是感慨營海使之聖眷。朱翰林如殿下般,年齡不及束發,卻是如此被主公倚重,過往數月還建立了恁大功勳,着實讓我等一群老朽唏噓呵。”
這些話落,周圍幾人紛紛看向李善長,又很快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
左相這番話,看似稱贊,實則……有些挑撥了。
将太子殿下和那朱塬對比,言語裏卻是對某個少年翰林的誇獎和羨慕,不難想見,可能會讓太子殿下産生甚麽想法。
我是親兒子啊。
爲何自家父親對另外的孩子那麽親,甚至一副真正親兒子的模樣?
就這麽急着想見,兩三天都等不及?
諸如此類。
當然沒人點破。
那怕私下有所争執,當前,又不涉及自身,那就作壁上觀。
隻是也忍不住悄悄打量太子表情。
太子殿下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樣,皇帝陛下這些年的精心培養之下,才十三歲,已經透着幾分老成,絲毫沒有被看出特别的表情,還帶着笑:“左相何出此言?朱翰林……或是父皇日常有所疑惑,需他就近詢問。左相勞苦功高,何須因爲一個後輩感慨。”
李善長連忙再次拱手:“殿下說的是,然則,那朱翰林,短短數月,開海捕魚,籌劃海貿,北上運糧,獻計獻策,如此年少就已是如此精幹,實屬罕見,臣難免感慨。”
又來!
反正,就是誇。
捧殺。
而且是在一個同齡的孩子面前不斷拔高另外一個孩子,那個孩子……甚至,還可能威脅到同齡孩子的地位。
畢竟多有流傳,那朱塬,是皇帝陛下流落民間的龍種。
沒人證實。
若是其他人,也不需重視。
問題在于,這件事,可由不得太子殿下不重視。
左相還是老辣啊。
朱标依舊一副好似沒聽懂的樣子,再次安慰一番,轉向陶安,又詢問幾句,大家便談起正事。
大軍凱旋,這個年代是有一套标準流程的。
老朱之前北上,去也匆匆,沒有搞甚麽太隆重的儀式,這次回來,考慮北方一連串亮眼功績,經禮部提議,朱标還問過皇後馬氏,又和諸臣讨論一番,最後送到父親那裏,才得以批準。
不出意外,皇帝陛下會在九月十六的下午抵達金陵。
和昨日朱塬的船隊抵達時間相近,不過,規模當然要大很多。
朱标确定要親自迎接。
到時候,從龍灣碼頭到城東皇城,一路都要提前清場,淨街掃灑,還會有百官、儀仗、鼓樂等等,連标準說辭都有。
整套流程已經延續數百年。
完成了迎接,還不算完,凱旋的第二天,還要獻俘太廟,祭拜天地祖宗。
緊跟着又是九月十八的皇帝陛下天壽節。
這個年代,地位越高,越活一個‘禮’字。因此,這些事情,每一個細節都需要反複斟酌,必要時還得提前演練。
再次商議完未來幾天的安排,轉眼已是中午。
午飯一個人吃,比起之前的遊刃有餘,朱标吃着飯,難免想起左相的那些話,乃至更多的事情。
朱标能夠感覺到李善長話語裏的一些不妥。
對于左相,過往幾個月,當面接觸多了,朱标其實并不喜歡。一方面,他覺得這人氣量似乎不夠大,偶爾甚至會刻薄到當着他這個太子的面讓别人下不了台。另一方面,大概自恃父親的肱骨老臣,對他這個太子,也并不是那麽恭敬。甚至還當小孩子一樣哄着。
不過,左相上午的那一席話,還是引發了朱标私下裏也不止一次産生過的聯想。
父親離開時堅持要帶走的神秘大銅櫃。
朱塬身邊的四個小宦官。
那少年營海使的身世。
難道……
他……可恰好比自己大了一歲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