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在舟山島上避暑時,朱塬用玻璃搞出了粗糙的溫度計,簡單的熱脹冷縮,與後世精确度不能比,但隻用于确保一個禽類孵化溫度,綽綽有餘。
那是八月初。
順勢又在營海司吏員林久的提一下批準了明州禽類養殖公司,這才一月時間過去,沒想到就有了當下一群小鴨子。
朱塬知道,肯定是新式孵化方法得出的。
起身把竹簍拉到近前,朱塬低頭打量,不大的簍子裏擠了五六隻暖黃色的毛茸茸小東西,啾啾鳴叫着。初生的禽類通常都很漂亮,嗯,天鵝除外,伸手拿出一隻,小家夥短暫掙紮,就在朱塬兩手護持下站在他一邊掌心,顫巍巍地與眼前這隻人型生物對視。
重新坐下,朱塬把手中小鴨子放在辦公桌上。
這是個膽小的。
沒有到處亂竄,小小挪動幾步就趴窩下來,繼續鳴叫着,一雙小眼睛似乎挺好奇地打量四周。
太可愛。
朱塬又忍不住伸手過去罩住,把玩着,一邊問道:“現在喂的什麽?”
無論是雞鴨鵝,這個年代,相比孵化,用什麽養殖,在朱塬看來才是最大問題。若是後世那樣需要大量的糧食作爲飼料,這年代肯定養不起,朱塬也不會允許大批量飼養。
早前規劃是用捕魚過程中即時處理得來的海魚内髒當飼料,當下鴨苗初生,不知道能不能直接喂,考慮今後,朱塬就要問清楚。
免得孵化初期還是需要大批糧食。
辦公桌對面,微微躬着身子的匡三道:“不挑哩,那怕這麽小點,也甚麽都能吃,俺們剛收了些海上運回的魚獲下水,還有些雜魚,切碎了喂它每,再着,還會讓娃娃們找些青菜野菜,它們也能吃哩。”
朱塬注意到其中一個詞彙:“雜魚?”
匡三不明所以,點頭道:“雜魚,太小太亂,烘烤作坊不好處置,給人都不愛吃,就送來喂鴨子哩。”
朱塬轉向林久:“不會是魚苗吧,營海司可是頒布了專門法令,我還在很多場合多次提醒你們,魚苗要當場放生?”
林久上前拱手道:“回大人,不是魚苗,海中魚類數以百計,烘烤作坊處置魚獲有大小重量要求,一些魚類本就長不大,或也實在難吃,以往都是丢棄,當下也算有了去處。”
朱塬點頭,卻又道:“不要糊弄我,我會讓人去看看,再制定更詳細的章程。我說過,吃魚苗就等于拔秧苗,這是不給子孫留飯吃的惡行,你們要時刻記住。”
林久和匡三都是答應,連站在一旁的喬旺也拱了拱手。
禁止捕撈魚苗乃至未長成小魚這種事,不隻是營海司已經專門頒布法令,朱塬和部門上下官員不停提起,甚至很多場合,無論是各種船身還是四處牆壁,都有相應的标語,不知不覺,已經在至少這明州形成了個種潛移默化。
長期灌輸之後,隻要形成了牢固意識,将來那怕過去幾百年,隻是習慣的力量,就能确保漁民遵守規矩。
其他也一樣。
這也是朱塬嘗試在明州這邊推廣标語的原因。
朗朗上口的一句話,看似簡單,時間長了,就能讓人根深蒂固。
朱塬繼續把玩着手中毛茸茸的小鴨子,重新轉向匡三:“這麽小,直接喂魚會不會不消化,不需要喂些糧食嗎?”
“那能,那能哩,人都不夠吃,”匡三連忙搖頭:“雞鴨鵝天生如此,當下還小些,天又涼了,要待在暖房裏,等過一兩旬,就能找了地方放養,讓它每自個兒也覓些食,到時會更省心。”
朱塬點頭,又笑問:“到底是一旬還是兩旬?”
匡三愣了下,反應過來,陪着笑道:“夏日裏一旬不到就足夠了,這冬日,也要看天氣,若是一直暖和晴朗,一旬就能放出,若是有了風雨,天氣又涼,那就要往後推一推。”
朱塬誇獎道:“你倒真是懂行。”
匡三咧着嘴謙虛:“一輩子,做了一輩子哩,那能不懂。”
朱塬看向林久,說道:“伱是讀過書的,但也不能眼高手低,我一直推崇知行合一,雖然你是經理,平日還要謙虛一些,多像匡老學習。”
林久又是拱手答應。
這邊正說着,朱塬忽然感覺罩在手心的小鴨子掙了掙,疑惑看去,卻見小東西已經在甩動尾巴,而它身後,多了一小片黃白之物。
拉了。
對面幾個也很快發現,匡三一臉惶恐地上前:“哎呀,這小畜生,怎能……怎能如此……”
嘴上念叨着,擡起袖子就要過來擦拭。
朱塬擋住,從旁邊找了幾張紙,對面同樣上前的林久和喬旺不用他動作,有人把小鴨子收回了竹簍,有人仔仔細細地反複擦拭桌面。
匡三還依舊忐忑地連連道歉。
朱塬安撫老人幾句,沒再插手這種小忙亂,靠在椅背上,打量剛剛被小東西粘惹的地方,笑了下,說道:“忽然想起來,這最後一環也算對上了。”
對面三人疑惑地看過來。
朱塬道:“将來,這鴨子的糞便,也是上好的肥料……嗯,比人畜糞肥都要好。”
說着更來了興緻,重新坐好,從旁邊拿來紙筆,朱塬一邊寫一邊繼續道:“你們知道爲什麽嗎?”
林久道:“請大人解惑。”
朱塬在紙上寫下了‘氮’、‘磷’、‘鉀’三個字,接着道:“農作物生長,對外需求最大的三種肥料,分别是氮肥、磷肥和鉀肥。其中磷肥,嗯,對于種子成型非常重要,糧食就是種子嘛,但這種元素,傳統糞肥裏含量是最少的。相比起來,今後食用了大量海魚内髒……唔,不對,磷元素主要來自骨骼……你們剛剛說過,雜魚,看來,這還必須要添上了。”
朱塬念念叨叨,之後已經不是在對三人說話,更偏于自顧自的頭腦風暴,紙上也飛快多出大半頁的各種詞彙。
寫完這個,稍稍斟酌發散,朱塬再次在紙上寫下三個字。
鳥糞島!
既然經營海洋,怎麽可以忘記曾經甚至能引發戰争的鳥糞島?
稍微回憶了一下,結合常識,朱塬很快有了概念。
鳥糞島通常存在于幹燥少雨的遠海島嶼,因爲距離大陸太近,擁有太多可以選擇的栖息地,海鳥就無法聚集,鳥糞自然也就無法積累。
再就是少雨。
顯而易見的道理,雨水太多,會把鳥糞沖掉。
朱塬不記得曾經中國沿海有什麽大規模的鳥糞島,大概就是這些原因。
不過,就算不是曾經聽說那種累積幾十米厚甚至天長日久形成礦化的鳥糞島,舟山區域,乃至整個中國沿海,總不缺海鳥聚集的地方。
相對于這個年代的需求,哪怕隻有幾厘米厚的一層,也是一座寶藏。
而且,條件不夠,那就創造條件。
比如說,隻要有鳥類聚集,完全可以做一些人造工事把鳥糞收集起來,避免被雨水沖走。甚至更進一步,根據各種鳥類的需求,人工打造适合海鳥栖息的島嶼。
方法總比困難多。
想到這裏,朱塬已經決定,必須設置專門的部門,把鳥糞島列爲營海司接下來重點經營的一個項目。
羅列完鳥糞島的信息,朱塬聽着竹簍裏還在啾啾鳴叫的小東西,再搜羅一番記憶,又記起一個。
鴨子滅蝗。
這年代蝗災還是非常頻繁的,農藥……和化肥一樣,短期内都不現實,倒是曾經不止一次在各種新聞報道裏見過的鴨子滅蝗,如果能夠推廣,對于消滅作物蟲害也是一大助力。
這件事的關鍵還是規模。
别說三五十隻,三五百隻鴨子都不行,需要的數量是成千上萬。
溫度計的出現,讓大規模人工孵化得以成行,魚獲豐餘,又讓大規模養殖也能夠成行,這使得營海司可以爲鴨子滅蝗提供該有的規模效應。
或許還不隻是蝗蟲。
春種之前,秋收之後,若是能在田地裏放一放鴨子,滅一波各種害蟲,順便還能就地施一些肥,好處多多。
再就是……
羽絨服!
這是之前就想到的,當下,再添上。
羽絨服的防寒效果僅次于皮裘,相對來說,這邊形成規模之後,成本要比皮裘低很多。相關禽類養殖項目操作幾年,積累一番,若是能達到每年能提供十萬套以上羽絨服的程度,大明經營北方都會更輕松一些。
曆朝曆代經營北方的一大障礙,就是嚴寒。
再到最後,肉食……這也不可忽略啊。
轉眼就想吃鴨脖了。
中午得交代一下,晚上就要。
總之,養鴨子這件事,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是好東西,不會有一點點浪費。而且,不僅本身是一條産業鏈,還能上下接連好幾個産業鏈。
辦公室内。
不知不覺又拿了一頁紙過來,寫了好大一堆,朱塬才終于停下。
還做出決定,晚上把這些東西整理整理,明天就給老朱送去。
聞造今早就已經再次匆匆北上,不過,之前安排調整後,隻要有需求,朱塬每天都可以通過拱衛司的士卒向北方送信。
順便也送幾隻鴨子過去。
眼見爲實。
終于放下鋼筆,朱塬晃了晃有些酸的手腕,再看眼前頭腦風暴的結果,忽然笑起來。
想到一件事。
就是,作爲一個穿越者吧,回顧過往大半年時間,各種學問理念不說,隻是鋼筆、玻璃、軸承、溫度計、熱氣球等等一大串,乃至營海司這更大的一攤事情。
這……
傳統穿越者常見的各種金手指,還不到一年時間,自己都快用光了。
以後還怎麽混?
當然,也隻是一笑。
若是自己這短短幾十年就能把這片土地推到信息時代,直接沖出地球,殖民火星,混不混得下去都無所謂了。
事實是,當然不可能。
收回思緒,看了眼還在耐心等待的三人,朱塬指了指被匡三挪到對面的竹簍,說道:“剛剛想到一些東西,這樣,我打算明天送幾隻鴨苗給祖上,順便帶上我的想法,也算給你們兩個請功。”
朱塬這話出口,林久還能保持鎮定,匡三一下子幾乎要軟倒,身子瞬間矮了一大截,瞪着眼睛不可置信道:“啥,要……要把這鴨子送給皇爺爺,唉……這,這……唉,俺……大人,這得讓俺回去,挑挑,再挑挑……”
朱塬見匡三好像中舉了的模樣,玩笑道:“還要挑,看來你送給我這幾隻不是最好的啊?”
匡三頓時又矮了些,連忙擺着手否認:“那能,大人,那能哩,都是最好的,最好的……”說着從竹簍裏抓出一隻:“大人你看,這活潑的,俺……”說着作勢就要把鴨子丢出去,要脫手時才覺得不妥,重新抓好,解釋道:“這鴨苗,俺扔出去一丈遠,它也能好好地活蹦亂跳哩,可好了。”
朱塬擺手阻止匡三的語無倫次:“暫時就這樣,嗯,既然你還要挑,就多挑一些吧,二三十隻,确實也要考慮路上,記得明天早些送來。”
匡三連連點着頭,嘴上卻道:“大人,二三十隻可夠,暖房裏有六百多哩?”
朱塬把面前兩頁紙收好,說道:“夠了,隻是當樣子展示給祖上看。”
這邊說着,林久在旁似乎欲言又止,到底沒敢出口。
朱塬瞄到他表情,明白他什麽心思,既然不敢說,也就沒有主動提出。還不到時候,能讓老朱知道兩人的名字,已經是莫大好處。再多,等将來做出更多功績不遲。
又說了幾句接下來擴大孵化的事情,事情談完,打發走兩人,朱塬才轉向喬旺,笑問:“看過喬安的家書了嗎?”
喬旺點頭:“看過。”
隻說了兩個字,喬旺就有些激動,想要跪下,朱塬連忙阻攔:“别,你知道我不喜歡這個。”
喬旺放棄下跪動作,卻還是朝朱塬深深一揖:“喬家謝過大人大恩大德,今生來世,都隻願萬死以報。”
“别說什麽死不死的,我最近比較迷信,聽不了這個,”朱塬打岔一句,轉而道:“對了,你怎麽和他們一起過來?”
“恰好碰上,”喬旺笑道:“大人這溫度計,呵,林經理剛剛還和我說,要趕緊多造一些。”
“那就要等我們回金陵了,”朱塬道:“讓你過來就是說一下,玻璃作坊,連帶工匠,趕緊收拾一下,這幾天就出發,我還是最初那句話,關鍵是工藝,千萬不能洩密。”
喬安表情鄭重道:“小的一直盯着,定不會被人竊了工藝的。”
說着稍稍遲疑,喬旺還是沒有提起最近的一些事情。
等價黃金的好東西,這些日子,當然不缺觊觎。
除了還沒出人命,喬旺可謂動用了官上官下不少手段。之前和女兒提過,也不知寫意有沒有說給朱塬聽,當下,喬旺覺得,沒必要用這些腌臜事讓日理萬機的大人分心。
朱塬其實是知道的,才會有剛剛一說,此時也不提,轉而問道:“最近簽了多少訂單?”
喬旺也聽得懂這些新詞,還已經用在了自家的合同上,聞言難掩喜色道:“截止昨日,共有37000斤,其中26000斤是各家海商訂購,還有11000斤,是各行省商人來買,要在地方販售。”
朱塬下意識換算,3.7萬斤,就是……嗯,要乘以一斤16兩。
這十六進制太反人類了。
隻能直接問道:“進賬多少?”
喬旺聽到這個問題,喜色不減,卻下意識壓低了聲音:“按照一幹合同,咱們應得銀錢總計合65萬1200貫,其中已付金額37萬8300貫。”
搶錢啊!
這是朱塬的第一反應。
真有錢!
這是再一次對大明内外各種豪商的評價。
朱塬這邊還在感慨,喬旺說完,稍稍遲疑,還是忍不住道:“大人,請恕小的逾越,隻是……小的實在想不通,如此生意,大人爲何要将八成股份給了官家,這……小的實在想不明白。”
朱塬一時沒有回答,笑着反問:“是嫌你被壓到了一分的股份太少了?”
喬旺連忙搖頭,幾乎要跪下的模樣:“怎麽敢,怎麽敢,大人……小的隻是覺得,這……這本該是大人家業,可以傳諸子孫的。”
“玻璃的利潤太高,早晚會被人千方百計竊取工藝,暴利持續不了多久,更别說傳給子孫了,”朱塬搖頭:“更何況,我們用的也是官方的人力物力,自己能留一兩成就不錯了,不能貪心。”
“這……”喬旺還是不認同:“營海司乃大人一手創建,咱隻是用些人手和草灰,如何值當……若是大人覺得不妥,咱家完全可以自己雇傭人手,研磨石料,燒造草灰,都是能自己做的。”
“這件事我有自己的考慮,不和你多說,”朱塬止住這個話題,換言道:“另外,物以稀爲貴,關于玻璃産量,你要主動控制一下,别做太多。”
朱塬不願多說,喬旺也不敢再提,聽朱塬轉向産量,點頭道:“小人私下也有想過,這玻璃,一年對外販售10萬斤或就夠了,再多怕是要掉價,大人覺得如何?”
朱塬點頭。
哪怕各路豪商再有錢,哪怕内外各國消費潛力再大,隻是玻璃的話,終究有個限度。
喬旺對玻璃的定價大概是每兩玻璃一兩一錢黃金。
當然,這是平均。
根據不同成品的工藝難度,或有調整。
綜合起來,每年向市場供應十萬斤,賺上一百多萬貫,這已經相當于當下大明的鹽稅級别。
不能貪心。
說過這件事,朱塬想想沒有其他,正要送客,見喬旺欲言又止的模樣,問道:“還有事情?”
“是那水晶,”喬旺道:“小的近日發現,有人用水晶冒充玻璃,差點都要得逞,大人……不若這水晶生意,也給了咱們吧,好管着些?”
朱塬一愣。
曾經倒是聽說過用玻璃冒充水晶,這……用水晶冒充玻璃,還挺颠覆的。
再想想,也大概明白。
相比天然水晶,當下玻璃最大的優勢,就是可塑性。
比如,同樣制作一個杯子,玻璃用一般爐溫就能燒化,然後塑形,相對簡單。反觀水晶,隻能用手工方式打磨,一個水晶杯子,可能需要工匠花費十天半月甚至更久才能完成,最終的成品,價值其實也和玻璃差不多。
而且,外觀往往還沒有玻璃好看。
朱塬曾經在一些博物館裏見過不少古代的水晶制品,大部分都‘粗糙’到丢垃圾堆裏都沒人撿。然而,放古代,那就是寶貝。
這還隻是打磨。
再就是,天然水晶,并不是一般人想象毫無雜質的晶瑩剔透。實際上,大部分水晶礦石,各種雜質瑕疵數不勝數,就如器械局那邊制造鏡片,材料都是在一堆原礦裏千挑萬選,大部分料子都不能用,隻适合拿來做做扣子這種。
相對來說,精選材料燒制的玻璃,晶瑩剔透,還能有各種顔色,觀感要好太多。
當然,水晶還有一個不可否認的優點,堅硬。
玻璃太脆。
不過,當下卻不是問題。
瓷器也很脆。
說不定,反而是越脆的東西,越值錢。
大概想明白,見喬旺還望着自己,朱塬稍微斟酌,便點頭道:“可以。”
早前朱塬提起需要透明水晶制作各種鏡片後,老朱吩咐下去,很快在淮安府的海州縣附近發現了一處水晶礦,也不能說發現,早有人開挖,總之,之前運糧船隊返程,都是成船成船地往這邊運送水晶礦石。
因此,照理說這也是公家的。不過,反正玻璃生意官方和皇家占股大頭,自己隻是賺點辛苦費,拿下經營權,很合理啊。
這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想想又道:“等回了金陵,加工水晶的器械還可以多琢磨琢磨,現在還是太慢。”
“小的記得了。”
說完這個,沒有其他,朱塬便打發喬旺出門,還随口提起,讓他去找寫意談談,一起操置回程的事情。
送走了喬旺,朱塬剛處理一些文件,還不到中午,又有人急匆匆趕來。
是姚封的一個副手。
出了事故。
西城外,甬江畔用于制造軸承滾珠的一台水力車床,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