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
臨近霜降時節,秋收已然結束。
這是八月的廿三日。
突襲大都的戰事在月初以一種近乎荒誕的方式快速完結後,元廷宗室在之前的八月十一被押送抵達汴梁。
雖說内心裏看不起至正帝,老朱還是照例給了這位元朝末代皇帝以足夠的尊重,連屬下提議帶有侮辱性質的獻俘儀式都沒有舉行,而是冊封至正帝爲歸命侯,除了嚴格限制行止,其他都命有司善待,不得怠慢。
已是階下囚,至正帝倒是和蜀漢劉禅一樣識時務,配合地以歸命侯名義連寫了多封書信出去,要求山西的擴廓帖木兒、陝西的李思齊、遼陽的納哈出等一幹至少是名義上的元廷舊部順應天命,向大明投降。
沒人期待這些書信會有效,但,足夠誅心,更關鍵在于,還從法理上切斷了各處藩鎮的正當性。
派人将書信送出,老朱的大部分心思就轉向山西。
确定了又一個拿下擴廓帖木兒的戰略目标後,除了本就在太原與擴廓對峙的馮勝所部三萬人,傅友德從潼關分兵兩萬,于八月十三抵達太原城外。
五萬人想要圍住太原城,不現實,馮勝和傅友德商議後,采用了圍三缺一的策略,從東、西和南三面圍住太原城。
留出北方,等待常遇春和湯和所部。
兩位将領都得到了老朱的谕令,這次太原之戰,和大都一樣,首要戰略目标還是王保保這個人,而不是太原這座城。
爲了避免提前把王保保逼走,等待援軍期間的攻城戰,兩位将領都打得很保守。
無論是圍三缺一,還是保守攻城,其實都有算計。
兩位将領希望給王保保一個錯覺:我們隻要這太原城,隻要山西,你要跑,沒問題,留下城池就行。
随後是常遇春和湯和兩部。
常遇春出居庸關,繞了個大圈,轉戰千裏,直到山西的雁門關,一路上依舊快打快沖。
山西北部名義上雖然也是擴廓所屬,但卻是上半年才在元廷一番内讧後被擴廓拿下,并不穩定。
當大都城破的消息傳開,又見常遇春竟然是從北方打來,頓時都沒了鬥志,除了大同短暫抵抗一番,後續城鎮基本望風而降。
不過,雖然老朱派遣了後續跟進部隊,但爲了最大程度避免後方生變,常遇春再次殺降,一路屠到雁門關,時間才隻是八月十八。
人在汴梁的老朱看到第一份快馬傳回的戰報,直接遞到燭火上燒成了灰,并傳信回去,後續不必再報。
具體殺了多少,沒人知道。
常遇春八月十八日攻破雁門關,攜帶了大批辎重的湯和所部五萬人因爲受到途中一座死忠元室的軍寨所阻礙,竟是晚了一天才抵達代縣,當時常遇春部已經繼續南下到了太原北部的忻州。
忻州距離太原隻有百餘裏路程,騎軍奔襲隻需半天時間。
然而,常遇春部在此卻受阻了足足三天。
因爲雁門關内是擴廓帖木兒根基所在,忻州守将也是擴廓嫡系,還派駐了兩萬大軍禦守。
地形緣故,繞過忻州也不可能。
隻能強攻。
常遇春在忻州城外如法炮制地動用了熱氣球和火藥,都沒能短時間内破城,直到湯和所部抵達,又得到了内應,才打開城關。
随即就得到了馮勝和傅友德攻破太原的消息。
壞消息!
擴廓帖木兒,竟然提前逃了。
汴梁城東的明軍大營内,老朱看着太原城幾位将領聯名發來的戰報,也不得不感慨,還真是不能小觑擴廓帖木兒。
通過審問太原城内守軍得知,大概是大都城坡至正帝等一幹元廷宗室或死或俘的消息傳到山西後,擴廓帖木兒就改變了固守不出的策略,開始頻繁調動部隊出城與明軍作戰。
整個山西的兵力,大概是太原城内有六萬人,忻州成内有兩萬人,代縣有五千人。
再往北,雁門關外……
嗯,沒人知道。
總之,擴廓擁有兵力肯定超過十萬。
通過頻繁調動,出城人多,回城人少,連續一旬下來,當太原城内剩餘守軍發現自家主帥不見了,馮勝和傅友德趁機攻破城池,本來的六萬精銳守軍,還剩下将近五萬人。
另外一萬人,考慮之前戰損,大概率還不到一萬,按照事後探測,竟然就在明軍眼皮底下,向西,遁入茫茫呂梁山中,悄然而去。
老朱看到這份戰報,最感慨的,就是擴廓帖木兒的這份果決。
換位思考。
放在自己身上,至少表面上并不算絕境的情況下,老朱都不得不承認,他大概率無法做出這種斷尾求生的決定。畢竟放棄超過九成的家當,隻帶了不到一成的部署悄然離開,大部分人都無法做到。
老朱也因此沒有怪罪馮勝和傅友德的失察,那怕他自己在那邊,也難想到,擴廓會那麽幹脆。
數萬精兵,就那麽不要了,說走就走。
感慨到有些佩服的同時,老朱拟寫诏令時也一點不猶豫,要求立刻把不仁不義地抛棄了數萬部署的擴廓帖木兒倉皇出逃之事廣泛傳揚出去。
這樣随時放棄下屬的統帥,誰敢跟随呐!
還是誅心。
至于有沒有用,暫時也隻能如此。
連續攻破大都,又突襲山西,戰果足夠豐盛,各部也都是人困馬乏,需要好好休整一番。剛剛納入大明版圖的土地,也需要時間消化。
老朱難得激進一次,卻并沒有失去理智。
剩餘的一些敵人,關中的李思齊,遼陽的納哈出,乃至蜀中的明夏,雲南的前朝梁王和大理段氏,諸如此類,按照《天書》記載,都沒有給大明造成太多困擾。
那就停一停,自家内部可絕對不能出問題。
而且,離開金陵許久,也該是回去之時。
處理完軍務,老朱轉向政事。
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又被彈劾了,這次還是先後的三封。
第一個是說某人中秋之時靡費國帑,擅自給明州營海司和海軍都督府上下發放數萬貫賞金,名義慶祝大都大捷,實則有僭越之嫌。
地方官員慶祝前線大捷沒有問題,但擅自犒賞軍民,就太過了一些。
老朱提前已經知道這件事。
朱塬在日志裏提起,還拐彎抹角勸他這個老祖宗來着,‘子貢贖人’甚麽的,他爲此還特意翻了翻那個典故。
當時倒是沒想到這裏。
此時,看到這份彈劾,老朱不由皺眉。
不是爲朱塬。
而是,這份彈劾背後,挑撥的心思太明顯。
老朱稍作考慮,覺得不能放任,直接批示一番,把這位正五品的浙東地方監察打發到南線也是剛拿下不久的瓊州府,而且連降兩級,擔任瓊州府下轄的儋州正六品通判。
第二份彈劾,是說朱塬損公肥私。
事情是關于燒玻璃。
明州的一位禦史指責朱塬動用營海司下屬人力物力,爲自家謀私利,還說起,那玻璃達到了與黃金等值的程度,斂财斂到喪心病狂。
老朱提前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朱塬在之前的一次通信中詳細說過,還送來了再次讓老朱感覺驚奇的溫度計,另外還有計劃用來從事化學和醫學等研究的各種器皿。
至于玻璃的高昂價值,朱塬也沒有隐瞞。
還說起,當下這玻璃的燒制,屬于‘重人力’和‘高能耗’的一項産業,因爲需要用到營海司的人力物力,朱塬那邊隻打算保留兩成股份,其中六分還是給具體管事之人。
另外的八成,五成歸宿營海司,另外三成,朱塬打算直接給老朱。
連帶着衍生出了一連串的方案。
說是要成立一個資産管理集團,張揚一些,就叫大明皇家資産管理集團,若不想張揚,可以叫金陵東城資産管理集團。
後者……
因爲皇宮就在金陵城東,其實,還是皇家的意思。
以資産管理公司這張殼,将來打理諸多商業公司的股份,諸如老朱手中掌握的海貿公司,可以分一部分到這張殼中,再就是這玻璃經銷公司,乃至之後的其他各種商号。
将來的将來,通過這家掌握着大批資産的商業管理集團所産生的利潤,供養皇族。
朱塬首先給出肯定,其中利潤的龐大,将難以想象。
其次,就是讓皇族擺脫對土地的依賴。
曆朝曆代,抑制土地兼并都是必須要做的一件事,然而,要做這件事,金字塔上層,特别是皇族,首先就需要以身作則。
若皇族自己都做不到,朝廷再想做某些事情,可以想見,也就要缺少了幾分名正言順。
老朱對資産管理公司的方案很滿意。
對朱塬的股權分配很不滿意。
主要不滿意的一點,那孩子……不拿自己當自家人,竟然自己留兩成,給他三成,幾成幾成的不說,這是要分家麽?
不過,當時再想想,将來自己的孩子們,總不能全部依靠這甚麽資産管理公司,也要有些自己的家底。
這麽一想,也就沒問題了。
再看那玻璃,朱塬來信時說起,已經談好了第一筆3000斤的玻璃交易,價格是3300斤黃金,這就是……足足5萬多兩啊。
50多萬貫!
老朱當時就有些不淡定。
親自重新分配了一下那份股權方案。
那些個管事,老朱知道,緻用齋是有三分的,他都覺得多了,這次,恁大的利潤,怎能還給三分,因此直接都壓到了一分,百分之一的股份,對那些個下人……想想這一次50多萬貫,還有甚麽不滿意?
其餘的,朱塬拿兩成,嗯,準确是一成八。
另外的八成,皇家的資産管理公司,老朱考慮過後,沒選内斂的那個,而是就大喇喇的大明皇家資産管理集團,他覺得很有氣勢,總之,這家甚麽集團,拿六成。
最後兩成留給營海司。
老朱對此不覺得有甚麽問題。
這玻璃,本就是自家孩子弄出來的,能給公家留一些,已經夠無私,當然自家要多拿一些。
至于其他。
就像那明州海洋發展集團,老朱之後很快就想到了,還有将來的其他各種,老朱覺得,皇家的資産管理集團也需要占一些股份,但這就不适合占太多,幾分的股份,意思一下,展示一下皇家的存在感即可。
涉及民生,占多了不合适。
總之,這些事情,還是要回到金陵後,等那孩子也一起回去,當面多聊聊,好好歸置歸置。
主要是爲今後的百年千年考慮。
至于眼前。
這份彈劾,相比之前那一份,老朱就不覺得甚麽。
這才是标準的風聞奏事。
因此,老朱隻是随手批劃了一下。
沒有懲罰那位禦史的打算,當然也沒有追究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的意思。
接下來,第三份彈劾,就讓老朱有些吹胡子。
那小子……
竟然大喇喇地要求各地市舶司協助向海商求購胡女。
亂來。
老朱不覺得好色是甚麽大缺點,不然的話,之前也不會主動賞賜給那孩子一群美姬。
讓他生氣的是,你小子那身闆,受得了麽。
怎能如此放縱?
當即就想要幹涉一下。
不過,想了想,這……似乎也不是甚麽大事情。
别說求購,自己那一幹驕兵悍将,無論是之前還是當下,每到了一地,平白擄掠民女的事情,他耳朵都能聽出繭子來。
至少,那孩子還是講規矩的。
沒有亂來。
嗯。
這就是亂來。
無論如何,不能放任。
隻是,卻也不能因爲一點小事,就大動幹戈。
老朱斟酌着斟酌着,首先想到的,是等回了金陵,就給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說一房媳婦。
明媒正娶一下。
畢竟,這麽亂來,萬一弄出了個庶子……他底層出身,對此其實并不是太介意,但,名分上,也總是不太好看。
将來……
總不能讓一個庶子繼承了爵位罷?
趕緊娶媳婦最好。
至于眼前……
老朱又想了想,想到了早前送去明州的幾個小宦官。
老朱不知道那邊的具體情況,但,隻看看那孩子這幾個月做了恁多事情,平日裏也根本沒有多少心思沉迷女色,至于晚上……
嗯。
就是這晚上……一定要讓那些個小宦官就近盯着。
不能放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