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元年明州的第三場飓風在閏七月的十三日這天到來,直到二十日,大風雖然已經停歇,雨還在持續。
提前有所準備,住在舟山島上的朱塬倒是無礙,但雨稍小一些,華高還是急匆匆跑來,确認小祖宗平安無事,又吃了一頓午飯,才又匆匆離開。
又一批運糧船隊正在等待出發,這已經是今年的第六批。
第五批上月就已經啓程。
這一次,還是20萬石糧食加10萬擔魚獲。
朱塬最初的計劃,今年打算送出六批糧食,總計120萬石,就算圓滿完成任務。現在看來,稍後的第六批隻要成功送出,不僅是圓滿,而且已經超額,畢竟從第三批開始,每次就要多出10萬擔魚獲。
而且,接下來,直到九月份,或許還能再送出一兩批。
不斷送出糧食的同時,營海司也已經開始爲明年做籌劃,畢竟雖說超額完成了任務,但北方缺糧的問題其實一直沒有解決,大軍是吃飽了,百姓卻還餓着。
這件事也不僅僅是赈濟那麽簡單。
經曆戰亂,乃在在前很多年的各種天災任務,北方地區的生産已經遭到了嚴重的破壞,這種情況下,想要恢複生産,第一件事就是口糧,再簡單一些,人,要吃飽了,才能去幹活。
再就是,朝廷有能力養民,也能讓北方地區以最快速度穩定下來。
乃至更進一步,滅掉元廷之後,繼續向北擴張,不說極北之地,就說東北,朱塬相信,老朱肯定不會忘記這件事。
總之,一切的一切,都需要資源。
而糧食,就是這年代最大的資源。
因此,哪怕朱塬将海運輸糧提升到元朝巅峰時期的300萬石,甚至,将來再翻一倍,到達600萬石,也是不夠的。
送走了華高,朱塬回到内院午睡。
醒來時問時間,寫意說是下午的三點鍾,身邊妮子們越來越習慣了他的計時方式。
來到外院靠近湖邊的一座兩層書樓,坐在二樓靠窗的書案旁,首先拆開了北方剛剛送來的包裹,這是上午随同華高一起過來的聞造同時帶來。
老朱的書信,說起了白糖火藥。
埋怨朱塬給出配方的時間太晚,讓他沒時間安排,還叮囑,如果有甚麽其他好法子,都盡快送過去。
朱塬才記起在《化學》裏提及了這件事。
确實沒太在意。
朱塬覺得,火器這種事情,前提是,先把火藥的生産提升到每年百萬斤級别,才能稍微向後考慮一下。
當下如何呢?
朱塬還特意問過,就說去年,西吳全年的火藥産量,是27萬斤。
這個年代,已經很多。
還是當年鄱陽湖一場大戰,讓老朱發現了火器的威力,才一直鼓勵發展。但,在朱塬看來,還是遠遠不夠。沒有足夠的火藥,裝配不了足夠的火器,當下,相應武器,對于冷兵器時代的戰争,也就很難産生太關鍵的作用。
說到底,這還是一個系統性的問題。
至少需要一個最最初級的工業生産體系。
再然後,其他一些瑣事之外,老朱還提起有一份彈劾,讓朱塬自己處理。
彈劾?
自己處理?
朱塬很快找到了那份奏章。
第一反應就是,祖宗你堕落了啊,怎麽能把彈劾奏章送到被彈劾人手裏,這要是幾百年後……嗯,還是傳統呢。不過吧,老朱的這份信任,還是又讓朱塬小小感動了一下。
讀過奏章,朱塬也明白了對方的目的。
其實,早在之前營海司發布了明年不再爲民間海捕兜底的公告,就開始有人或直接或間接地向朱塬提出異議,比如定海知縣薛戍,就覺得既然營海司有足夠的銀錢,就該繼續爲百姓兜底。
朱塬相信薛戍是肯定沒有私心的,但,其他人,朱塬就不太确定。
而且,朱塬本來逐漸好轉的名聲,也因爲那份不再兜底的公告,又出現了轉變。
沒辦法,有人帶風向。
就像手中的這份彈劾奏章。
這位名叫李處的按察佥事,真的是在爲百姓說話嗎?
朱塬覺得,更可能是在爲看上了海捕收益的沿海大戶代言。
來到東南這麽長時間,朱塬對很多事情的了解要比下面人想象的要多得多,更何況還有兩輩子的各種見識。
因此,朱塬很容易看透其中關節。
營海司接下來如果繼續兜底,并且保持1兩銀子一擔魚獲的高價,那麽,最大受益者,不會再是民間,而是沿海的各種大戶。
因爲這些人有足夠的資本建造大船,并且在官方營造的良好海捕環境下,拿到大批的收益。
就像當年的元廷海運。
元廷給出的運量腳架最高的那些年,大戶造一艘海船,隻需要順利跑一趟,就能回報,随後,不管跑幾趟,都是賺的。
至于結果……
因爲運費太高,元廷很快無力支付,導緻海運沒有興旺太多年就重新衰敗下去。
大戶自然也就少了這份财源。
相比起來,參與海運的民夫,就隻是賺一個辛苦錢,還是賣命級别的辛苦錢。
那年代可沒有營海司當下這麽完善的安全保障。
同樣的道理,哪怕就說今年的海捕,民間的船隻,很多都來自大戶,船工漁民租賃大戶船隻,雖然因爲營海司給出的高價格,都算賺了一筆,但,船主才是拿大頭的那個,隻需要出一條船,直接就切走一半收益。
那麽,問題來了。
底層的百姓爲什麽不自己造船,把這份收益自己吃下呢?
因爲沒錢啊。
朱塬當初發布告示,同時也在一封信中說過自己的想法,當時很坦白,就是爲了更加迅速地整合沿海各州縣的漁民。
當下,朱塬覺得自己要解釋更多一些。
外人不知道的是,朱塬最近甚至一度考慮過,完全禁止民間海捕。
還是泥螺事件産生的啓發。
官方不斷開創足夠優越的海捕條件之後,朱塬覺得,完全放任,或許也會造成後世的某個結果,短短幾十年,因爲過度捕撈,就無魚可捕。
相比起來,官方捕撈,更容易通過魚情進行調節,保持捕撈強度的同時,也要避免竭澤而漁。
不過,斟酌之後,朱塬還是決定不禁止。
隻是要做出嚴格的限制。
非常非常嚴格那種。
否則,逆轉不了人性。
這麽想着,朱塬拿來紙筆,當場開始給老朱寫信,更加詳細地闡述自己的想法。
這件事和朱塬之前建議老朱禁止民間采礦其實異曲同工,都是給未來考慮,給百年甚至千年之後的子孫考慮。
寫過信,又看過老朱送來的其他一些文書,再在剛剛的信中補充了一些内容,朱塬才開始處理營海司乃至海軍都督府的各種相關文件。
夏稅征收早已結束。
營海司前段時間開始不斷在接收各地送來的麻料。
如同最初的預期,具體總計約450萬斤,老朱的态度是,全部送來明州,再由朱塬進行分配。
過去一段時間,陸陸續續運來已經超過一百萬斤。
更多還在路上。
朱塬的第一個打算是在明州擴建一個織造工坊,大批量生産麻布。
營海産業鏈上,不隻是船帆、布袋之類需要麻布,那怕營海司在不斷推行的工裝,同樣如此,當下可沒有那麽多棉布來制作衣服,還是以更加廉價的麻布爲主。
再就是,麻布還可以轉爲油布。
特别是營海司在各地的木料儲備基地,防水覆蓋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這年代,大批量建造後世那種大型倉庫不太現實,大批量的木料儲備,隻能露天堆放。當下的儲備數量其實還不算太多,暫時可以應付,将來,整個東南,甚至整個大明海岸線鋪開一大批的儲備基地,防水油布的需求也将是天量。
資源總是不夠用的。
如果不是營海司的所有投入都能夠得到産出,而且是相當豐厚的産出,朱塬在明州這麽折騰,别說朝堂衆臣,哪怕是老朱都不會同意。
斟酌着批示完一份關于麻料的文件,朱塬剛拿起另外一份翻開,就聽到了何瑄的聲音:“大人,到時間,該歇了。”
擡起頭。
窗外落雨依舊,天地昏蒙,卻還是亮堂。
大概下午的五點鍾左右。
上午一個時辰,下午一個時辰,還是每天兩個時辰的工作時間,朱塬沒有再和受了海軍都督大人乃至皇帝和皇後嚴令的何瑄分辯,站起身,一邊舒展着身體,一邊低頭看向窗外的湖面。
何瑄走進來,幫朱塬收拾着各種文書紙筆,一邊又道:“大人,姚家的姚冕又來了,一直等在門房裏呢,可要見見?”
朱塬當下所在,就是舟山大戶姚家的别業。
爲此還了解過。
這昌國諸島,其實還是很卧虎藏龍的。
北宋末年,一直到南宋滅亡,陸上人家爲了逃避兵禍,紛紛搬來昌國,分布在各大島嶼上,其中很多都是大戶,就說這姚家,北宋時期,就曾經出過一個正三品的殿閣學士。
北宋滅亡,姚家遷來舟山,數百年時間,一直詩書傳家。
直到當下大明開國,姚家已經在昌國傳承了十六代人,雖然很多子孫都上岸尋求前程,當下舟山島上的姚家族人,還是超過三千。
前段時間,朱塬這裏很熱鬧。
畢竟營海使大人病了,肯定要來探望一下。
除了不收禮,朱塬倒也不拒絕探望,不過,自己其實也不怎麽露面,基本都是何瑄和寫意他們在操持。
當下已經大好,又沒有事情,想想便點頭同意。
姚冕已經七十多歲,但作爲一族族長,又養尊處優,看起來精神十分矍铄,見到朱塬,立刻就要起身行大禮,朱塬已經讓何瑄去攙住。
老人也沒有勉強,不過還是一個長揖,才落座。
倒也沒有什麽事情,隻是來混一個臉熟。
問一問朱塬在這邊住的可好,有什麽需要之類。
朱塬知道,最初的時候,姚家想送幾個女姬給朱塬。
姚家還不是獨一份。
大概是以爲發現了營海使小大人的軟肋,這錢财不需要,但美女,似乎……有些可行性。
因此,這些日子,無論是地方官員,還是東南豪富,都嘗試送女人過來給朱塬。
當然沒收。
朱塬想要女人,正規的渠道,當然,是這年代的‘正規渠道’,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完全沒必要收别人送的。畢竟,一旦受了,可不隻是錢财那樣,那就等于多出了一條線。
将來,萬一突然有甚麽營海使的小舅子在外面胡作非爲,那可就要壞了名聲。
再就是,一旦收了,将來再想做一些事情,終究逃不了一個拿人手短。
朱塬不會送出這麽一個把柄出去。
不僅如此,朱塬還反思了一小下。
自己的軟肋……
嗯,這種事情,是怎麽不知不覺就衆所周知了呢?
要知道,一些人送來的,還都是投朱塬所好的美婦人。
這就太過分了。
其實,營海使大人也是喜歡黃花閨女的。
和姚冕聊了一會兒,朱塬也沒有過多招待,端茶送客。
姚冕應該還有事情要說,到底也沒說出口。
朱塬知道,應該是科舉的事情。
近期同樣有人求到朱塬這裏。
按照老朱的谕令,各地官員都是可以舉薦學子趕赴金陵參加今年秋天的這次科舉的,而且,門檻還很低。
這就讓許多人動了心思。
本能地覺得,這推薦人的身份越高,肯定是越管用。
就如唐宋時期那樣。
朱塬當然知道,這次,肯定是不一樣的。
不僅如此,凡是來朱塬這裏尋求推薦的,朱塬也一概拒絕。
這不是朱塬不近人情,而是相反,爲了這些人好。
因爲……顯而易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北方的大都之戰結束,老朱返回金陵,朱塬也要返回金陵。而且,這次科舉,老朱已經在書信裏說過,要讓他來主持。
既然要擔任考官,總是要避嫌。
哪怕這次的錄取規則不一樣,但,将來,有人發現營海司大人推薦的學子得中了,總是難免多說幾句。
朱塬其實也不太在意這些,隻不過,能注意的,總是要注意一下。沒必要主動惹事上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