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沉浸溫柔鄉,有些晚才睡下,心中有事,今天反而起得很早。
簡單洗漱,朱塬就來到書房,撲在一張輿圖前開始比劃斟酌,又吩咐跟進來的寫意把自己昨晚寫給老朱的書信拿出來。
寫意掏出鑰匙開了牆邊的大櫃,取出書信,一邊道:“小官人,吃罷飯再忙罷?”
自家小官人昨夜睡得有些晚,今天又起恁早,寫意有些擔心他身體。
朱塬從筆筒裏取了一支炭筆在書案鋪開的輿圖上描畫,聞言隻是問道:“現在幾點?”
“還是辰初,”寫意說着,心裏按照自家小官人提出的24小時制度又換算一下,接着道:“不到八點。”
朱塬想了想,說道:“讓何瑄去通知一下華大人、吳大人他們,嗯……書信還要改改,就十點鍾吧,大家開一個會,有要事讨論。”
寫意明白這是正事,點了頭,示意旁邊留白勸勸自家小官人先吃飯,便匆匆出了門。
留白等寫意出門,也上前一些,輕聲喚道:“小官人……”
朱塬頭也不擡地用炭筆在輿圖上從汴梁一直劃到黃河北部的大清河出海口,聞言道:“端過來,我在這裏吃。”
留白張了張嘴,還想說話。
朱塬擺手:“大事情,乖乖的。”
留白便不再多言,轉身出了門。
來到廚房,吩咐青娘、洛水兩個把早餐端去正屋書房,又瞄周圍一眼,麻袋妮子在,山山水水也在,還有昨天剛到一群丫頭裏的兩個,自家小官人起了名字,她一時還叫不上來。
然後……
又掃了一圈,留白問洛水道:“暖娘呢?”
正把煲了魚翅的瓷盅放在托盤上的洛水聞言,也下意識看了下周圍,搖頭說道:“應是在她屋裏罷?”
留白示意她們端飯去正屋,自己便出了門,喊了兩個小丫鬟跟着,來到南屋暖娘的屋子。
進門就見暖娘呆呆地坐在妝台前,目光裏透着茫然,頭發也不梳,衣裳也沒換。
留白一撇嘴,走上前,滿臉嫌棄,卻是拿起妝台上的梳子開始給暖娘梳起頭發,一邊吩咐兩個丫頭:“櫃子裏,挑兩件鮮亮衣裳出來。”
說着又轉向暖娘,透過妝台上的銅鏡打量她表情,揶揄道:“不知道的,還以爲遇到了戲文裏傷春悲秋的大小姐呢,可你不是呀。再有些姿色,你也就是個婆子,小官人能看上你,那是伱福氣,這滿院子大大小小都排不上,你還耷着臉,你給誰看?”
暖娘不說話,甩了甩頭。
留白發力按住,梳理過,開始将暖娘頭發攏起來,一邊繼續毒舌:“你要是個貞潔烈女也罷,早早死了,也不會有現在。既然不舍得死,就要認命。哼,我看你呀,就是欠打。找了鞭子每日的抽一頓,三天就老實了,也就小官人寬厚,倒是讓你越發上臉。”
暖娘再次掙着垂下頭,開始掉淚。
留白一點也不可憐,重新把她腦袋扶正,攏着頭發,繼續嘲諷:“呦,哭了,哭誰呢,哭你的女兒身沒了麽,嗤,真是笑話。别以爲我不知道,寫意姐姐仔細打問過你身世,你若再如此,哼,我有你全家好看。”
暖娘身子顫了下,畏懼裏透着些淺淺的恨意,從銅鏡裏看過來。
留白一點不怕,撇嘴道:“小官人憐香惜玉,寫意姐姐也是個心軟的,既如此,我就當個壞婆娘,看你在小官人身邊我就不自在。你想不想死?若是想,今兒我就在外給你找個地兒上吊,再悄悄讓人埋了。之後小官人要打要罵,我都受着。說話啊,你想不想?”
暖娘又是顫了下,下意識躲開鏡子裏留白的目光。
她……
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不想死,還是不敢死。
兩個丫頭聽着留白小雌虎般發威,都是戰戰兢兢,開了暖娘床頭的櫃子,按照留白吩咐挑了衣服出來,捧上前給她看。
留白點了一件大紅的妝花比甲,一件月白刺繡襦裙,又吩咐兩個丫頭,一個開了暖娘的妝奁挑選首飾,一個去打水給這女人洗臉,自己繼續完成了一個流雲髻,最後不忘瞪着鏡子裏的暖娘,斥了一句:“矯情。”
正屋内。
外間桌上擺好了飯,留白又喚了幾句,朱塬才放下筆,來到桌旁坐下,拿起筷子夾了一隻肯定是青娘做的小湯包,暫時也收起了思緒。
咬了一口湯包,一邊拿起湯匙,注意到站在留白旁邊的暖娘。
見他望來,相比以往氣質裏多了幾分認命的暖娘還是下意識躲開目光,那張端莊臉龐上卻也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層淡淡紅暈。
想起昨夜,朱塬笑着示意自己身旁:“過來。”
留白小小嘟嘴,還是把位置讓開。
暖娘垂首低眉地挪過來,手足無措的樣子。
朱塬把女人喊到身旁,倒也沒有做其他,感受着那份每個女人都不一樣的淡香,繼續用餐,片刻後才道:“如果不喜歡待在内宅,過些日子,營海司籌辦的學校會有女班,你去當個女先生吧,給她們教課。”
站到外邊的留白聽到自家小官人這麽說,倒是先搖了頭。
這怎能行?
不等留白開口,暖娘也已經搖頭,聲音依舊很輕:“奴……待在内宅即可。”
留白松了口氣。
這女子,自己倒是知趣。
朱塬卻道:“我這裏可不養吃白飯的,既然平日讓做事情你都故意敷衍,那就出去當女先生,就這麽定了。”
暖娘故意藏拙的事情,哪怕身邊女人不點破,朱塬也已經發現。
見朱塬這麽說,暖娘不再開口,沉默接受。
留白見狀,不得不勸道:“小官人,這……怎行呢,不體面。”
不管自家小官人給不給這女子名分,既然已經收用,再讓她抛頭露面,那外人可就要看笑話了。
至于甚麽吃白飯,這前前後後院子裏,吃白飯的還不夠多麽?
朱塬沒理某個丫頭,又對暖娘道:“學校開課還要一些時間,這樣,昨天的那些丫頭,你先教她們認一些字,這次就不許再敷衍了,否則罰你。”
暖娘又輕輕嗯了一聲。
提起那些丫頭……
倒是又想起昨夜,暖娘臉色更紅了些。
旁邊這小男人,實在是,太會……亂來。
見自家小官人不理自己,留白嘟起嘴,卻隻能想着等寫意回來,讓她勸勸。
朱塬和暖娘說完,也沒有冷落另一邊的青娘和洛水,轉頭說起昨天那本《島夷志》,誇獎她們校的不錯。
這麽說着話,吃過早餐,朱塬便回到裏間書案旁。
打算今天送去給老朱的信,除了解釋自己爲何不适合返回金陵,還有那個損招,另外的,就是對大都之戰的建議。
朱塬采取了反向推導的方法。
首先确認一件事,至正帝不會固守大都,隻會在明軍壓境後匆匆逃離。
這是原本時間線上發生的事情。
朱塬不覺得因爲自己這隻蝴蝶,至正帝就能莫名其妙地多出幾分固守膽氣,更可能還是選擇出逃。
根據結果,明軍可以做出相應部署。
第一個,就是确認戰略目标。
如果下一步的北伐戰略目标隻是攻取大都,并且收回那丢失了太久太久的燕雲十六州,那麽,老朱根本不必改變策略向北方增兵,隻需按照曾經的劇本再走一遍即可。
既然老朱改變了主意,那麽,顯然,接下來大都之戰的首要戰略目标,不是那座城,而是兩個人。
至正帝父子!
曾經北元之所以在退出中原後依舊和大明糾纏了幾十年,關鍵就在于元室嫡脈一直沒斷絕,以至于無論是北方沙漠還是南部偏夷,都有正朔可尊,拒絕歸附中原,導緻大明不得不持續對外用兵。
這一次,隻要拿下至正帝父子,那結果就如同另外一個時間線上的明朝末年,崇祯帝父子皆殁,大明王朝失去法理正統,皇室偏支上位得不到認同,整個國家迅速分崩離析。
當下元廷本就已經四分五裂,比曾經的明末還不如。隻要拿下至正帝父子,不說正統元廷,哪怕曾經的北元,也不可能再存在。
到時候,無論是關中張李,還是山西擴廓,亦或遼東的納哈出,甚至是雲南的梁王和段氏,都沒有了明确的效忠對象,明軍再攻略起來,隻會事半功倍。
哪怕四川的明夏政權,看到元廷覆滅,也會更快如曾經那樣做出明智選擇。
總而言之,至正帝父子,就像那一整套多米諾牌陣的第一張。
因此可以說,拿下至正帝父子,甚至比攻克大都,收回燕雲十六州,還更有戰略價值。
既然戰略目标确定,接下來就是該如何做。
朱塬的第一個建議隻有一個字:快!
相比之前從山東開始北伐的一路步步爲營,下一步,必須快打快沖,不要在意沿途一城一地之得失,必須在至正帝父子逃離大都之前,兵臨城下,甕中捉鼈。
當然,這是最理想的狀态。
問題是,至正帝父子不是瞎子聾子,這邊快速壓過去,也可能讓他們更快逃離。
因此,朱塬的第二個建議,也是一個字:堵!
假設至正帝父子還是在明軍圍困大都之前提前逃離,明軍必須更加提前地派出奇兵,堵在至正帝可能出逃的各個緊要隘口上,比如大都西北的居庸關,比如通往遼東的榆關,乃至其他一些可能用于逃跑的通道。
朱塬昨天的信中,主要就是建議老朱分出多支奇兵,提前去堵隘口。
并且開出厚賞。
各路統兵将帥,得至正帝父子者,封公侯都不爲過。就像曾經劉邦爲了拿下項羽開出的賞格那樣,賜千金,邑萬戶。
這次可不是摳門的時候。
‘快’和‘堵’兩件事之外,還有很多細節上的建議。
比如以素描法繪出數百張至正帝父子畫像,分發各軍,以便在至正帝父子萬一出逃後,圍追堵截,按圖索骥。
比如當下駐紮太原的擴廓帖木兒,根據曾經記憶,朱塬認爲不具備拉攏争取的可能性,爲了避免骨子裏堅定效忠元室的擴廓發兵救援大都,必須分兵一支保持對太原的壓迫。
再比如,若是能幸運地将至正帝父子堵在大都城内,對大都的圍攻,也需要一個快字,決不能拖成又一個曠日持久的平江鎖城。
朱塬的建議是,大量動用火藥,直接炸開城牆。
之前要寫的都寫完,昨晚到現在,朱塬卻一直忍不住圍繞這件事不斷運轉的腦袋又産生了一個新想法,一個還是爲了防止至正帝父子出逃的暗度陳倉的想法。
大軍分兵。
陸上部隊,按照之前的北伐節奏繼續步步爲營地北上。
另外一支奇兵,從汴梁沿黃河順水而下,從黃河的北出海口抵達渤海灣,再乘坐水師艦船,突擊直沽。
直沽,也即後來的天津。
奇兵從直沽登岸,不去大都,而是直撲大都西北的居庸關,在元廷反應過來之前,先斷掉至正帝父子最可能出逃去往上都開平的一條路線。
當然,既然都到了渤海,順便再分兵一支,不需太多,三五千就足夠,摟草打兔子,拿下大都東北通往關外的榆關,也即後來的山海關。
這樣既堵住了至正帝父子又一條出逃路線,又可以阻擋遼東方向可能的援兵,一舉兩得。
這邊奇兵暗度陳倉,順利關門,陸上的正軍也就可以開始打狗。
書房内。
朱塬詳細斟酌一番,在書信裏補充完這個‘暗度陳倉’的想法,時間已經接近巳正時分。
這封書信長達五六千字,難免一些塗改,朱塬卻也沒有精力再謄抄一遍,更不适合讓身邊女人幫忙謄抄,相信老朱也能理解,因此直接裝了信封,封上火漆,離開後宅交給等待已久的聞造。
等聞造匆匆離開,朱塬轉向明遠堂,與趕來的華高和吳祯讨論具體的執行事項。
任何事情,從來知易行難。
想法再多,如果不去做,或者做不好,都是虛妄。
既然老朱已經打定主意,海軍這邊計劃抽調的一萬五千人,也必須加快整合。而且,如果老朱同意了自己的暗度陳倉方案,這邊爲了配合,還需要更多準備。
三人讨論了大半個時辰,一些事情也初步敲定。
首先是時間表。
海軍的一萬五千人,必須在六月下旬之前全部發出,七月底集結于山東,而且,連帶大批海船,最好是集結在山東半島北部的萊州,而不是南部的膠州。
到時候,若是汴梁有分兵過來,一起接上,除了少部分趕往榆關,大隊直奔直沽。
今天已經是五月十六。
就是說,這邊大概隻剩一個月的準備時間。
不僅如此,分兵一萬五北上的同時,運糧之事也不能停,畢竟老朱改變北伐策略的基礎,就是海上糧道的打通,爲前方大軍提供了充足的糧饷。
萬一糧道出現意外,比一萬五千大軍無法準時北上還要嚴重。
因此,所有這些事情,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是千頭萬緒。
碰頭會結束,三人簡單在這邊吃過午飯,便匆匆各自去忙碌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