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亮,裏屋卧房的簾子忽然被人掀開,坐在外間桌旁正在燈下翻着本書的蔺小魚扭頭看去,見是隻穿了小衣的程山山捧着衣物輕手輕腳地出來。
小心地放下簾子,程山山見蔺小魚望着自己,對她一笑,才開始穿衣。
蔺小魚想了下,起身,一對小足上也隻穿了襪子,貓兒般無聲地掀開簾子來到裏屋。
自家小官人睡時不喜歡放下帷帳,襯着清晨微光,蔺小魚一眼就看到床上情形。
小官人睡在中間,側身向裏,大床外邊空了些位置,是剛剛程山山的。
再裏面,陸水水平躺着,察覺有人走近,她睜開眼,顯然本就醒着,見是蔺小魚,臉上露出些羞怯,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沒有聲音。
可不能擾醒旁邊的小主人。
而且,因爲被摟着,連動都不敢動。
蔺小魚對她笑了下,上前輕輕地把自家小官人身後被子往下按了按,避免跑風,又歪過腦袋默默地打量沉睡的自家小官人片刻,才無聲地退了出來。
外面程山山已經穿好了衣服。
蔺小魚對她也笑了下,還想起昨晚,裏屋……小官人那句‘瞎叫喚’,還動了手,好響,然後就不叫了。忍着又要多出的幾分笑意,來到桌邊,重新拿起那本唐詩選集,感覺自己臉蛋有些熱。
程山山穿好衣服,又在旁邊小梳妝台前挽了頭發,戴好首飾,卻沒有出門,而是來到蔺小魚旁邊,一點因昨夜的赧然都沒有,反而俯身過來,幾乎是吹着蔺小魚耳朵輕聲招呼:“蔺娘,唔……認字呢?”
蔺小魚點點頭。
還覺得,程山山對自己的稱呼……娘……爹……于是臉蛋更熱了幾分。
程山山卻是看向蔺小魚面前的詩集,水蔥一樣的纖纖手指點過來:“這是……唔,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蔺娘,不宜讀這個呢,子美詩文多憂憤悲怆,咱女兒家承受不來,你可以讀一讀宋時的婉約詞,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呵,我那裏有本《花間集》,今日拿給你?”
蔺小魚認真聽着,眨了眨眼睛。
她聽不懂。
而且,其實她也不喜歡讀書。
翻這些個書籍,她純粹隻是爲了認字。自家小官人很喜歡能文會畫的女子,她是達不到洛水姐姐那樣的程度了,卻不想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
跟随小官人幾個月下來,她已經認得了好幾百個字。
不過,程山山剛剛話語裏那句‘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好像,确實比眼前的‘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有趣很多。
程山山說完,打量蔺小魚表情,再看那書頁上每個字旁都标注的拼音,大概也反應過來。
自己說的……有些深。
拼音,這是她們最近都習得的一種文字讀音标注方法,比傳統的‘反切’認字之法要簡單易懂太多,一套古怪字符構成的‘聲母’、‘韻母’組合,配上四聲,就能夠将所有文字的讀音都淺顯易懂地标注出來。
根據這套拼音方法,她們正在将《說文解字》編寫成另外一本《拼音字典》。
這是小主子親自起的名字。
這本《拼音字典》比《說文解字》要簡化,每個文字隻需要标注三部分,拼音、釋義和組詞,并根據讀音重新排列。
寫意等女……能自己做的事情,通常都不會交給她們,這次,工作量太大,才讓她們參與進來,不管前院還是後宅的姑娘,凡是識字的,都分派了活計,她們也都很上心。
當下再看眼前。
程山山明白,蔺小魚的學問水準,還處在認字階段,立刻就改了口:“還是該讀婉約詞呢,蔺娘,我把那本《花間集》全部用拼音标注了,送給你,可好?”
蔺小魚眨了眨眼睛,然後點頭。
程山山露出笑容,目光朝蔺小魚胸前移了移,手指輕輕比劃過去:“蔺娘……定是最讨爹歡心的。”
蔺小魚又笑。
程山山想起甚麽,接着道:“知道蔺娘喜歡抹胸,我也做了件呢,抽空與伱,是绫紗材質,半透那種,蔺娘可要知道,男子都是喜歡隐隐約約的。”
蔺小魚又眨了眨眼睛,點頭,表情裏透着些期待。
程山山再次看向面前詩集,說道:“莫要讀這一首了,我幫你挑一挑。”
得到蔺小魚眼神允許,程山山便翻閱起來,很快找到另一首,王維的《相思》,輕聲念道:“紅豆生南國,生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蔺娘,這首如何?”
蔺小魚再次點頭。
記起來,當初後面幾個姑娘讓她給小官人送帕子,其中一張上面就繡了這首詩。
當時就覺得很好。
隻是,她可不能麻煩小官人教自己。
見蔺小魚滿意,程山山立刻拿起旁邊一支炭筆:“我幫你标好拼音。王維号稱詩佛,他的詩可以多讀一些,能怡情洗性。寫娘她們定是忙碌的,蔺娘,若是想學,平日就來找我。”
這麽說着話,程山山标注好了一首詩,又聊幾句,才離了正屋。
來到院子東南廚房。
大大小小幾個女人正在忙碌,見到程山山,正在與青娘一起包着包子的寫意立刻放下手中活計:“小官人醒了?”
說着就要離開。
程山山連忙搖頭:“沒呢,昨夜與爹說起,我擅長做核桃酥,爹就讓我今早做一下給他嘗嘗。”
因爲某個稱呼,廚房裏的女人們表情都閃過古怪。
幫着洛水一起煲湯的留白還張了張嘴,正要嘲諷幾句,想起甚麽,又閉上了嘴巴。
核桃酥?
小官人可是不喜歡吃甜食的。
嗯。
既然如此,就讓這大妖精做罷。
大妖精。
哼!
寫意聽程山山這麽說,點頭,找到巾子擦了擦手,說道:“庫房應是有核桃的,你來,我們取一些。”
說着出門。
程山山又對廚房裏衆女點了點頭,才跟了出去。
今天是五月的第一日。
朱塬照例到了巳初才起床。
寫意帶人過來服侍。
等自家小官人穿戴整齊,由留白陪着出門,暫緩腳步的寫意才停下來,看向還隻披着外裳的陸水水。
陸水水臉蛋先有些紅,又有些白,轉身爬到床上去,在一角找到了一副白絹,下意識微微搖着頭遞過來:“昨夜……爹……沒有。”
昨天晚上,陸水水隻學了一個詞,叫‘百合并蒂’。
小主人很喜歡。
然後,就睡着了。
預料之中。
自家小官人的克制,連寫意偶爾都有些幽怨的。
微微點頭,寫意道:“這你留着吧,總是用得上。快穿了衣服,洗漱一番,服侍小官人用飯。”
陸水水連忙答應。
飯廳内。
早餐依舊很是豐盛,還是隻有朱塬一個人落座。
嘗了一口程山山做的核桃酥,誇贊幾句,洛水就又捧了一個瓷盅進來,掀開蓋子,留白取了小碗,一邊盛着,一邊道:“爹……嘗嘗今日魚翅可是對了味道,洛娘卯時不到就開始熬得雞湯呢。”
聽着留白故意拖着長音古裏古怪的某個稱呼,站在自家小官人另一邊的寫意滿臉無奈。
真想把這妮子趕出去。
朱塬已經笑着動手,把留白拉過來,輕輕抽了一記五毛,說道:“以後都不許這麽喊了,我還沒老呢。”
關于某個稱呼,還是古時一些制度導緻的。
秦漢逐漸廢除奴隸制之後,曆朝曆代,無論實際如何,官方對民間蓄奴都是抑制态度。
從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對策就是,認幹兒子幹女兒。
比較典型的一個,又是藍玉,罪名裏那個‘假子上千’,想想都明白,沒人能真心地認上千個幹兒子。更多的,大概就像《紅樓夢》裏賈寶玉與賈芸那樣,随意說幾句話,開玩笑一樣,比賈寶玉大很多的賈芸就認了寶玉當幹爹。
然而,實際上,這既是玩笑,也不是玩笑。
就看雙方之後怎麽做。
若是異姓之間,其實,就是一種變相的蓄奴。
那怕是老朱,當初陸陸續續認下二十幾個幹兒子,其實也有明顯的親疏遠近,大部分在史冊上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而諸如親近的,沐英這種,甚至能被老朱特意作爲‘親戚之家’寫進《皇明祖訓》當中。
總之,類似風氣帶來的另外一個結果,就是有些大戶人家的奴婢,會直接稱呼男女主人爲‘爹’和‘娘’。
留白被按在桌邊挨了打,臉蛋紅紅,起身後卻是看向立在旁邊的程山山。
哼!
不許喊了,看你這大妖精還怎地作妖?
寫意瞪了留白一眼,警告她不許再鬧,一邊遞了湯匙給自家小官人。
朱塬接過,嘗了一口今天的魚翅,點頭道:“這次就對了。”
這年代,東南沿海鲨魚還是挺多的。
之前南下象山捕魚的船隊回來,就帶了不少鲨魚,當然不是隻割魚翅,從來最勤儉細緻的中國人不會這麽暴殄天物,整個鲨魚,全身上下都會物盡其用。
朱塬最近還考慮,打算把當下逐漸成爲美味的魚翅列爲營海司特賣,算是又一個财源。
不過,還要宣傳宣傳。
畢竟當下魚翅還不算珍品,魚翅的流行,是在清朝時才達到巅峰。
這麽吃着早飯,稍稍琢磨,就有了想法。
送去金陵一些,讓老朱打一打活廣告。
皇帝陛下都喜歡吃魚翅!
到時候,當下最多幾百文一斤的魚翅,雖然價格已經不低,但,朱塬打算直接把價格翻十倍以上。
再加上當下沿海鲨魚挺多,肯定會成爲一份不錯的财源。
而且,不會賺到窮人身上。
朱塬可以想象,性格勤儉的老朱肯定是很反感下面進貢各種珍品奇巧的,不過,隻要自己把道理說清楚,問題應該不大,老朱是個很能聽進意見的一個人。
打定了主意,朱塬也吃完了一小碗魚翅。
留白正要再盛,朱塬搖頭:“剩下你們吃吧,魚翅富含膠原蛋白,吃了可以養顔的。”
留白于是轉向另外一份:“小官人,再嘗嘗這魚縷罷,昨日開始炮制的。”
朱塬拿起筷子夾了嘗一口,很筋道,還比魚翅多了幾分肉香,想起來,問道:“這是什麽?”
留白道:“鲨魚皮。”想了想,還是道:“是洛娘做的。”
朱塬笑道:“肯定啊,你又不會做飯。”
留白:“……”
我不伺候了!
内心裏這麽小小念叨着,留白腳步卻是絲毫不動,還乜了旁邊幾個一眼,哼,自己才不會讓開位置。
朱塬故意調笑了留白一句,就開始專心吃飯。
飯量還是不多。
吃過飯,洗手漱口,朱塬正要離開,程山山又追過來,張了張嘴,想想小主人之前吩咐,乖巧地換上了和寫意她們一樣的稱呼:“小官人,奴還會些吃食呢,明日再做給你嘗嘗?”
朱塬點頭:“好啊。”
意識到這是個機會,之前一直被擠在最邊邊的陸水水也連忙道:“小官人,奴……奴也會。”
朱塬笑了笑,說道:“後面姑娘都會做什麽好吃的,以後都可以試試。”
說完叮囑地朝寫意示意了下,便出了門。
寫意跟着自家小官人出了院子,仆婦提前備好了肩輿,朱塬沒坐,打算步行到外院,寫意便一直送到花園裏,順便還說了一些瑣事,這才返回。
然後才是大家的吃飯時間。
基本都是朱塬剩下,卻沒有那個姑娘會嫌棄,那怕小官人不在,今日能坐到這邊的程山山和陸水水還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受寵若驚的表情。
倒是發現,青娘今天吃得很少。
寫意細心,還特意問了句,青娘隻說不餓,寫意卻是明白過來,想到昨天,還委婉勸了幾句。
可惜,沒用。
青娘是打定了主意,自己可不能做這院子裏唯一一個超過百斤的,總覺得,很丢人。
寫意也就不再多勸。
不過,倒也下意識克制了一下自己的胃口。
畢竟這院子裏……小官人可是念叨呢,竟然全部都比他要重。
這是個問題。
小官人其實不在意,寫意卻莫名在意。
寫意覺得,自己是瘦不到比小官人還輕的程度了,倒是這院子裏另一個妮子有希望,不過,她要是瘦了……小官人可不會喜歡。總之,打算今天挑一挑,比如前面院子,應該能找幾個比小官人還輕的,放在身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