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州距離金陵比明州要遠很多,但在驿傳完全不惜馬力的傳送下,三月廿九這天上午,第一批運糧團隊抵達山東的消息,甚至比再次從明州返回的聞造還要早到一些。
朝野爲之震動。
百姓不了解詳情,總會覺得,不就是運糧嘛,既然某個少年都能做成,換成其他人,或許會更加輕而易舉。但,如果真是如此,元廷當年也不會爲了一點糧食就對一衆東南割據勢力各種遷就。
遷就的結果,也隻是每年區區十幾萬石糧食而已。
可以說,元廷之所以如此快速傾頹,與最近幾十年北方長期缺糧既無力養軍也無力恤民關系重大。
因爲朱元璋,曆史更多關注元末明初這段時間江淮地區因饑荒而爆發的農民起義,但實際上,同一時間,大都周邊的饑荒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一切很大程度上都在于南方的糧食無法順利運往北方。
因此,越是見多識廣的朝廷上層,越是明白,某個少年短短一個多月時間就幾乎是從零開始地一步步将20萬石糧食送到山東,是多麽難得的一份創舉。
元廷要是有這般人才,怎麽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老朱本人更是欣慰、喜悅、振奮皆有,不愧是自家的寶貝二十三世孫啊!随後的第一個念頭,依舊是快快把人從明州接回來。
老朱從來不是一個會慣着後輩的人,至少自認爲如此,無論是親近的甥侄還是養子,抑或曾經曆史上後來分封各地的諸王,該用的時候都會各種調遣。但,他總覺得,朱塬是不同的,那孩子身子那麽弱,又是如此重要,萬一有甚麽閃失,怎麽都無法彌補。
與此同時,老朱也開始按照最近的設想進行兵力調遣。
消息抵達金陵的這天上午,一封封诏令就快馬發往南方各軍,要求廖永忠、胡廷瑞等各部再次抽調總計五萬人,由李文忠、何文輝等率領北上,參與北伐。
李文忠是老朱的親侄兒,何文輝是老朱的諸多養子之一,與朱文正、李文忠一樣,名字都是老朱所起,不僅名字中間都帶一個‘文’字,之前還賜姓‘朱’,去年老朱登基之前才改回原本姓氏,可見親近。
兩人本來都是負責牽制一路主帥的帝王親信,類似監軍,随着南方諸軍被不斷抽調,老朱也不再擔心各路将領還能有甚麽異動,因此放心地将兩人調往北方。
不過,計劃中的增兵十萬,從南方抽調之後,還差一半。
這就讓老朱有些犯難。
護衛金陵的親軍倒是還有五萬,但,雖然還沒有徹底明确定都,但金陵當下也算大明實際上的京畿重地,五萬禁衛,已經是老朱不斷壓縮後的結果。
再調,也不是不可以。
該下大注的時候,就像當年對陣陳友諒,老朱不會遲疑,但,必須好好考量一番。
無論如何,五萬人也不可能全部調去北方,因此,還是湊不齊十萬。
那就是周邊。
老朱首先注意到了剛剛成立沒多久的海軍都督府,那邊隻是八千的天興衛精銳,就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然而,天興衛責任也是重大,必須确保海上糧道萬無一失,這是此次增兵的基礎。一旦糧草無法穩定供應,對于前方大軍更是一場災難。
與中樞重臣一番商讨,老朱也打定了主意。
關鍵還是要拿捏好時間。
按照《天書》記載,明軍下半年的八月份攻破大都,因此,海軍方面不需要太過提前,隻需要六七月份趕往北方參與對大都的合圍即可。
既然海路已經打通,到時候,若是條件可行,甚至還可以來一次出其不意。
最後就是各地衛所。
湊齊最後一批人,不成問題。
老朱也明白,這種從中樞到地方的全面抽調,其實有些行險,但,隻要能夠一舉滅掉元室,這次行險也是值得的。
因爲某個少年的出現,老朱感覺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實在沒有幾十年時間與元廷進行糾纏。
皇宮東閣。
商讨完方案,又迅速拟定傳布了一連串诏令,老朱終于打發走各位重臣,自己站在輿圖前斟酌良久,便示意侍臣将輿圖卷起,露出東閣的北牆。
牆上有字。
老朱一向喜歡在日常居所牆壁屏風等處寫下各種文字時時警醒自己。
這次的一段,是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最短的一篇日志。
漢唐之所以強盛,滅匈奴,逐突厥,使華夏數百年無北方邊患者,三字而已,曰‘良家子’;趙宋之所以積弱,金遼西夏無不可欺辱之,卒滅于蒙古者,亦三字而已,曰‘賊配軍’。
說起這次調兵,若隻是壯丁,老朱一封诏令下去,短時間内聚攏百萬,問題都不會太大。
然而,正是這段話,讓老朱意識到絕對不能因爲心急就這麽做。
壯丁和兵卒,畢竟是有區别的。
老朱可不想要百萬級别一沖就散的土雞瓦狗。
不僅如此,近日反複斟酌這段話,老朱還舉一反三地想到了更多,雖然其中大部分措施還是需要将來徐徐圖之,最好先讓那孩子參謀一下,但,未來該怎麽做,他也有了一份逐漸明了的思路。
正思索着,侍臣來報,聞造求見。
不是讓去接人了嗎,怎麽這麽快又回了?
疑惑中,老朱讓人把聞造帶過來,聽聞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不願意回金陵,頓時生氣,當然不是生那孩子的氣,而是生華高等人的氣。
他年紀小,你們就不知道勸勸?!
好吧。
就是這麽偏心。
接過聞造這次帶來的唯一一份文稿,老朱一邊還想着,稍後要親自寫封信,再派個得力之人跟過去,一定要把那孩子帶回來。
拆開文稿,老朱看了眼标題,表情裏閃過一些古怪。
大海是塊田。
饒有興緻地開始讀,讀着讀着,老朱的表情就逐漸收斂,最後轉爲鄭重。
這篇文案分爲五個部分。
第一部分,小标題是‘海洋生态’。
基本是一次科學普及,其中還引入了一些全新的計量單位。
文中闡述,地球表面大約5億平方公裏的面積,其中1.5億陸地,3.5億海洋。隻占三成的陸地,因爲環境多變,适合耕種的面積又不足其中一成,但,大海卻不一樣。
占有地球表面七成面積的海洋,淺則有數尺,深則三千丈,并且,構成了一塊超級廣袤的立體田地。
朱塬同時又以非常淺顯的文字引入了生物鏈的概念,介紹這塊超級立體田地中種種生物的生存之道。
最後結論則是,不說當下農業時代人類的生産力,哪怕到了工業時代前期,百年之内,海洋内可供人類利用的資源,都可以說是取之不盡的。
這裏朱塬還再次給出了一個全新的重量單位,噸。
并暗示一個隻有老朱能明白的知識點,不說其他,隻是各類海鮮,每年的可捕撈極限,就在1億噸以上,換算成當下斤兩單位,大緻相當于2000億斤。
若是畝産300斤的良田,想要産出同等數量的糧食,需要6.6億畝。而當下,整個中原地區,包括北方元廷控制區域,耕地總面積也才4億畝左右,且南北平均之後,糧食畝産也遠不到300斤。
因此可見大海出産之豐富。
随後是第二部分,小标題是‘曆史趨勢’。
朱塬很直白地給出了一個結論。
以百年計,哪怕老朱按照‘經濟之學’将大明的生産與分配兩大體系做得再完善,都不可避免某些曆史趨勢。
第一個是人口的自然增長。
随着天下重新安定,人口增長的速度将會不斷加快,不需百年,大明人口就能翻一翻,兩三百年之後,人口至少也是當下的四五倍。如果大明能夠順利進入工業時代,人口的增長隻會更加快速,若不做出限制,将來某一天,達到十億都不是沒有可能。
這裏又是老朱能看懂的一個點。
老朱當然知道,幾百年後,這個國家的人口竟然可以膨脹到14億。
想要填飽如此巨量人口的肚子,需要多麽龐大的資源,可以想見。
這裏又牽扯到第二個必然的曆史趨勢,分配之道也無法扭轉的某些社會趨勢。
因此,隻能專注生産。
于是來到第三個标題,名叫‘量變質變’。
這一段圍繞兩條曲線圖進行講解。
農業時代發展到鐵器廣泛應用階段,短期内,農業生産想要提升,隻能通過笨拙的不斷進行更多開墾、不斷興修水利、不斷篩選推廣良種等措施進行,因此,糧食産量隻能維持一種緩慢的量變級别增長。
如同文中相應一條角度平緩逐漸向上的增長曲線。
相比起來,同樣是農業時代,人類向大海進行索取的漁業生産,卻還處于幾乎類似于‘刀耕火種’的原始狀态,這從東南沿海最豐饒的舟山漁場每年魚獲才區區1500噸就可見一斑。
不說全球1億噸,哪怕大明周邊,至少也有每年1000萬噸的漁業捕撈潛力,1000萬噸對1500噸,後者幾乎等于沒有。
因此,隻要開始發力且措施得當,不同于農業生産隻能走量變趨勢,未來十年之内,大明漁業生産就能出現一次質變。
朱塬設定的10年期目标,恰好是之前與薛戍說起的100萬噸。
這依舊隻相當于大明周邊海洋捕撈潛力的十分之一。而且,這份目标也并不是随便拍腦袋得來。
參照未來500料級别的标準海船規格,這是朱塬爲接下來海運和海捕漁船設定的一個标準。
還是出于風險和成本等綜合考慮。
木質帆船階段,500料船隻建造起來最爲便捷,維修也更方便,相比起來,再大的船隻,建造和維修的難度都更高,一旦傾覆,一次性損失也更大。
因此,私人不會限制,但公共層面,除了海軍艦船,另外的海運和海捕,都盡可能向便宜穩妥的500料靠攏。
五百料海船,将來組織海捕,朱塬希望達到的目标是每年四季漁汛收獲總量同樣爲500擔。
這是朱塬在文案中引入的又一個新單位。
沿海論魚獲,比較普遍的就是‘擔’,不過,這年代的單位還不統一,有120斤一擔,有90斤一擔,作爲十進制的擁趸,朱塬希望統一爲100斤一擔。
每艘船每年魚獲500擔,就是50000斤,想要達到10年之後100萬噸的目标,也即20億斤,隻需要建造4萬艘标準的500料海船。
确實是‘隻’。
衆所周知,中國人從來都是最擅長爆産能的一群人。
隻是大明東南沿海當下的底蘊,每年建造大小船隻幾千艘都不成問題,将來有計劃地持續推動,隻要材料足夠,每年造船上萬,也是小意思。
因此,十年時間,積累4萬标準500料的海捕專用船隻,甚至都是相當保守的估計。
十年,100萬噸,2000萬擔,那怕其中生産者消耗一半,剩餘1000萬擔,對于開國初期急需資源進行各方面建設的大明來說,都是一份絕對無法無視的龐大資源。
這同時也是一次短期的生産力爆發性質變,是大明短期内唯一能找到的一次質變途徑。
完成了這次質變,獲得一份額外的龐大資源,大明也能更加充裕地進行國家建設,乃至不需要通過壓榨百姓潛力,就能更加穩妥地走向工業時代。
朱塬的第四個标題,是‘舟山漁場’。
相比重點講述的第三個标題,第四個标題,主要是介紹現實所見以及後來記憶中一些舟山漁場相關。
這是中國沿海最大的天然漁場。
恰好,朱塬在明州,近水樓台,且今年的大黃魚汛已經到來,他希望以舟山漁場作爲一塊‘試驗田’,初步将大規模海捕框架搭建起來。
最後一個标題,是‘具體措施’。
朱塬提議,成立‘明州海洋發展集團’,下轄‘明州漁業生産公司’、‘明州船舶制造公司’、‘明州海捕器械公司’、‘明州海産加工公司’、‘明州海産銷售公司’等一系列子公司。
隻看名字,各個子公司的職責就一目了然。
海捕前期,魚獲暫時隻供應軍方,但将來,随着海捕規模越來越大,天下也轉向太平,就需要進行更加細緻的加工與銷售,實現集團内部的可持續發展。
通過明州海洋發展集團,朱塬希望将沿海漁民,以及缺少土地的底層流戶,全部都置入下屬的一系列子公司當中。
這也是一份長遠考量。
朱塬這裏又引入了一個‘就業’的概念。
随着人口的自然增長,隻是土地肯定無法滿足所有人需求,這就需要國家創造更多就業。
漁業,絕對是容納就業人口的一個非常龐大的潛在蓄水池,将來全球範圍内進行海洋開發,隻此一項,全産業鏈确保1000萬就業機會,并養活5000萬人,輕而易舉。
隻是這一項産業,哪怕大明就此停步不前,依舊長期滞留在農業社會,也足夠确保這個國家百年之内百姓各有所養。
百姓各有所養,天下自然安平。
東閣内。
不知不覺,老朱已經将這份方案反反複複地看了很多遍,直到耳邊響起急切的呼喚聲,他回過神,一臉不悅地瞪過去,才發現是馬氏。
時間竟已是午時末。
面對妻子關切的目光,老朱怔怔與她對視片刻,終于沒頭沒尾地喃喃開口道:“咱……真是,上天眷睐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