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縣城西門外,今天又有熱鬧。
河上拖對網。
兩艘500料大船,張開十餘丈的大網,在江面上來來回回,隻爲演示給江岸邊層層人群簇擁的那位營海使小大人看。
對網啊!
還是如此大的對網,若是能放到海面上,當下大黃漁汛已經快要到來,這樣的好船,這樣的大網,一網下去少說也能有個幾百斤魚獲,普通漁家裏一輩子都不敢想的好物事,曾經太平年景裏,也隻有那些大财東才能置辦。
當下,竟然成了個玩意兒,放在這甬江上空耗!
天理何在!
那青天薛知縣,那海軍都督府,還有那遠在金陵城裏的皇帝陛下,爲何就沒人能阻止這位小大人如此胡來?
旁觀人群中,陳甯默默傾聽着附近一位老人幾乎是老淚縱橫地喃喃自語,嘴角帶着冷笑,目光卻落在那闊達百丈的甬江上,兩艘拖網大船來來往往時,江面上并不禁止其他船隻通過。
再看稍近些被人群簇擁的那人,若在岸上,根本無法靠近。
這人還恰恰喜歡到江邊。
大概,這是唯一的破綻。
打定了主意,陳甯就悄悄擠出了人群。
該去見見那位章故友,不然,萬一對方徹底死了心,返回海甯,他就隻能重新規劃很多事情。
……
丢人現眼了一個上午,朱塬午間返回營海使府邸,見到嬉皮笑臉跑來蹭飯的華高,也沒有好臉色。
朱塬想去海上親自感受對網的捕魚效果,華高堅決不同意,一副朱塬敢往海上跑都督大人就要觸柱死谏的樣子,還嚴厲警告朱塬身邊諸人,這次誰敢縱容他亂來,就别怪他也亂來。
于是地點隻能改在甬江上。
第一批糧船出發,第二批和第三批需要準備的事情依舊很多,不過,朱塬這些日子也開始抽出時間規劃一直在醞釀的另外一件事。
簡單兩個字:捕魚。
這麽說顯得太沒水準,專業一些,應該叫‘漁業生産’。
關鍵是生産!
今天就是其中一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朱塬之前對海洋捕撈的了解……基本上沒了解,因此,最近都是從零開始。捕撈工具、捕魚種類、大小魚汛,如此種種。
了解越多,思路也越來越清晰。
午飯罷,打發走華高,朱塬來到内宅,沒有立刻轉向東屋午睡,而是來到西間的書房,重新浏覽最近搜集整理的各種資料。
打算最近幾天就拟訂一份完整的方案送去金陵。
說起這年代的漁業生産,朱塬覺得,可以用短短一句話概括:既原始,又不原始。
原始在于,首先是這年代的漁業生産力,低,非常低。
近日收集到的一些數據,整個舟山漁場區域,根據元廷強制按照漁船攤派用于腌魚的鹽引的規模,再考慮到其中使用私鹽乃至直接鮮食鮮銷的份額,往大了一些估計,也隻有300萬斤左右。
三百萬斤,乍一聽很大的一個數字,換算成幾百年後的計量單位,其實隻有區區1500噸。
朱塬可是大概記得,後世全球每年的海洋捕撈總量達到上億噸級别,而那怕中國一國,也有1000萬噸上下。
相比起來,守着中國最富饒的一片漁場,年産量1500噸,聽着就像玩笑一樣。
這卻是事實。
而且,了解到這個事實,朱塬也終于明白,曾經老朱爲何會那麽毫無負擔地宣布遷界禁海。
1500噸魚獲,再換算成當下每石150斤左右的計量,也隻是2萬石而已,整個大明海疆,總産量那怕相當于舟山區域的5倍,也不過10萬石魚獲。
相比起來,不說整個大明的糧食産量,隻是對比洪武年間最高達到3000萬石級别的糧賦收入,這10萬石魚獲,那怕全交了稅,也實在可有可無。
既然可有可無,這海,禁了也就禁了。
因此也可見這年代漁業生産之原始。
另一方面,不原始在于,幾百年後人們能看到的各種捕魚手段,比如各種網具,刺網、圍網、拖網等等,這年代,都已經出現。
缺少的,隻是規模化。
就像後來最高效的捕魚方式,拖網捕撈,這年代最常見的是一個小變種,對網,也既是朱塬上午讓人在甬江上展示那種,兩船并行合作,因此稱‘對’,當下也可以說既普遍又不普遍。
普遍的是‘小對’。
看詞義就能大緻猜出,兩條小漁船合作,拖網最長也隻有兩三丈。
少見的是‘大對’。
五百料級别以上的大船,十餘丈長的拖網,另外還需要周邊有配合的小船。
其他不說,隻是一艘500料大船當下800兩白銀的造價,普通人家一輩子也置辦不起。而有能力置辦的地方豪戶,其實也不會輕易置辦,因爲投入與産出比例并不高,出海的風險也大。
就說船東打造了船隻雇人出海,萬一出了事故,死了人,那是要賠的。若是運氣再不好些,遇到了大風大浪,船和人都會賠進去,那更是損失慘重。
因此,朱塬了解到,隻有在幾十年前的太平年景裏,豪富之家積累了足夠多的資财,朝廷的稅收政策也算明朗,那時才有人建造大船進行大對捕撈。而近些年,沿海各個軍閥打來打去,地方豪戶也就變得保守起來。
還是亂世黃金。
建造大船,或許轉眼間就被軍鎮強征,一去不回,不如屯着現錢,關鍵時刻甚至能救命。
造成的結果就是高效的大對捕撈近些年在明州地區已經非常少見。
朱塬也可以肯定,當下舟山漁場的年産量,肯定連記載中大概的300萬斤都不到。
現狀之後,就是一些更具體的細節。
說起海洋捕撈,這年代的一個關鍵名稱,就是‘魚汛’。
遠離海邊的人想象中沿海百姓随便撒網下去就能滿載而歸的情形是不存在的,特别還是這種生産力低下的年代。
這又涉及到某個‘耐久’名詞,時間地點不對,随便駕船出海捕魚,收獲可能還抵不過對船隻漁具的‘耐久’損耗。
于是就需要等待某些魚類在某一時間某一區域大規模聚集的‘魚汛’。
這裏又是一個不原始的地方,當下,明州沿海居民已經總結出了每年四季的魚汛大緻情況。然而,每年收獲八成都要靠清明之後四五月份的大黃漁汛,又是回歸原始的緣故。
生産能力不足。
就說春季的小黃魚汛。
這本該是與初夏的大黃漁汛相當的一次豐收季節,然而,每年二月開春後小黃魚從南向北聚集洄遊,一路穿過舟山群島區域,卻沒有停,而是跑去了長江口外的佘山洋。
近期海上輿圖越來越明确,朱塬知道,佘山洋在距離明州東北方向的兩百裏到三百裏左右,大概是嵊泗列島的正北方。
這樣一段距離,放在幾百年後,不算甚麽。然而,這年代,别說嵊泗列島再往外,敢去兩百裏外的嵊泗列島區域捕魚的,都少之又少。
因此,明知道再往北會有小黃魚群,沒人敢去。
當然了,不是絕無僅有,要不然也不會有人知道那邊有魚,就隻是,去那邊捕魚的,幾近于無。
以這年代的眼光,長江口外的佘山島區域,不像明州外海那樣島嶼密密麻麻,随時可以停靠,那邊方圓百裏都少有島礁,萬一遇到事情,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确實是險地。
再說冬季的帶魚汛。
這年代也已經被人發現。
然而,相比小黃魚還要穿過舟山群島區域,帶魚的洄遊路線,從嵊泗列島外海聚集,也一直沿着舟山群島周邊區域向南洄遊,因此,這年代,還是輕易到不了。
至于大黃漁汛,與小黃魚類似的從南到北橫穿舟山群島區域,很幸運,沒再去佘山洋,而是在大戢山附近就停了下來。
大輯山也在定海東北,距離兩百裏,不過,距離正西的松江府沿岸隻有四五十裏,因此是相對安全的區域。
這也是當下明州漁民每年魚獲八成來自大黃漁汛的原因。
了解到這些,想要突破,其實也簡單。
規模化。
由朝廷組織進行官方海捕。
這樣,首先就能突破漁業生産在工具層面的限制。
普通百姓造不起大船,官方可以。普通百姓置辦不了大網,官方也可以。
同時,官方還要提供遠海捕撈……當然,是這年代的遠海捕撈,必備的各種安全保障措施。
比如可以軍民兩用的導航燈塔。
比如外海島嶼上修建同樣可以軍民兩用的停靠港口。
比如繪制更加精确的輿圖和提供更加精準的導航。
比如海軍爲捕撈船隊提供安全保障避免海寇掠擾。
等等等等。
說起來,這些都是朱塬這個營海使的權限。
連軸轉地操持了一個多月的運糧事務,但朱塬并沒有忘記,自己還有另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營海!
更關鍵的,相比最初的模糊概念,到了海邊一個多月,通過不停詢問和搜集各種文獻檔案,朱塬的思路也越來越清晰。
君子務本!
營海的根本,第一個,其實還該是‘生産’。
沒有‘生産’,就不可能有足夠的資源去做更多的事情,乃至最終目标,将大明打造成一個超前的海洋霸權。
而且,這其實也是相互的。
海洋如果沒有足夠的産出,隻是一味地投入,老朱也根本不可能有足夠的動力去持續推動大明成爲一個海洋霸權。
就像曾經,海洋的産出實在可有可無,當然是禁了就禁了。
如果不再那麽可有可無呢?
甚至,如果比陸地産出還要更多呢?
到時候,誰敢提禁海,不用其他人開口,老朱自己就會先發飙!
守在旁邊的寫意和留白上前提醒,朱塬才從思緒中回過神,放下手中的文書去東屋睡午覺。
躺在床上,睡前的一小段時間,朱塬也做出了打算。
午睡醒來後就開始寫那份醞釀許久的方案。
已經是三月底,不能再拖,給老朱上書的同時,這邊也要開始組織起來,畢竟大黃漁汛已經開始,等營海司準備好,魚汛也将來到四五月份的最高峰。
朱塬還爲這份文案想好了一個名字,很直白,卻肯定能打動老朱的一個名字。
……
朱塬這邊午睡時,城内另外一處大宅,主客雙方正在推杯換盞。
主人是依舊不肯離開定海的海鹽章颌。
客人是陳甯。
午前陳甯忽然來拜訪,不說這人當初在營海司府邸内的丢醜,章颌也已經知道更多對方的事情,比如皇帝陛下的那句‘永不錄用’,因此,他本不想見。
陳甯隻是一句話就打動了他:“想不想結交左相?”
左相李善長,那可是頂了天的大人物,宣國公,正一品,從龍之臣,比那營海使都還要高出了不知道多少。
如果能夠結交,章颌如何會不願意?
因此,雖然内心懷疑當下陳甯是否還能與左相大人有聯系,章颌聽到門房傳話,還是立刻換了一副熱絡面孔,親自開門迎接,并讓家人置辦豐盛酒食招對。
陳甯上了桌,卻不再急着說正事,而是聊起了午前在甬江畔看到的大船拖對網。
以此延伸,又說起那少年營海使抵達明州之後所做的種種荒唐事。
比如讓地方錄檔八歲漁民兒童,比如給士卒民夫統一的兩升口糧标準實則爲了中飽私囊,比如最初來時那姬妾成群的場景,比如一張甚麽海貿公司牌照竟然要搶奪20萬兩白銀,且不僅自己私占大批股份,還将諸如章颌這樣的世代海商排除在海貿之外……
所有這些話語,最後都指向了一個目标:那朱塬,是個佞臣!
大奸佞。
章颌這些日子本就郁結了一層又一層的憤懑,再加上又喝了酒,如何經得起陳甯如此撺掇,很快也捶胸頓足義憤填膺起來。
眼看氣氛營造足夠,陳甯一邊窺着章颌臉色,一邊緩緩将話題引向另外一個方向。
除奸!
朝中有奸佞,帝王被蒙蔽,他們這些當臣民的,就有義務主動出手。
陳甯還暗示,這當然不會是他個人的主意,而是對陛下忠心耿耿的左相大人安排之事。
章颌不是傻子,逐漸領悟到陳甯話語中的含義,不知不覺那點酒意就已經散了大半。
章颌的第一個想法是——告密!
把這件事轉告那營海司小大人,風險最小,功勞最大。
至于甚麽奸佞不奸佞的,他一個平頭百姓,那裏理會得了這種大事?
陳甯當然很清楚章颌是怎樣的一個人,進門之前就已經對很多可能性預設了應對。
見章颌表情猶疑,陳甯隻是一笑,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緩緩道:“疏義兄,将此事告訴那營海使,你至多不過得一個海貿公司牌照,但無憑無據,隻是在下一番說辭,你覺得那營海使能扳倒左相?左相不倒,第一個要針對之人,可就是你了。”
陳甯語氣越來越陰狠,章颌聽完一激靈,更加清醒了一些,反問道:“伱都說無憑無據,俺如何信你?”
陳甯道:“自是有憑據,若疏義兄肯出力,在下也可展示與你。且,不怕再說明了,那怕讓你看了憑據,疏義兄之後還去告訴,左相對陛下忠心耿耿十餘年,隻需推說僞造,依舊倒不了。”
章颌沉默片刻,終于又道:“恁也跑不掉罷?”
陳甯灑脫一笑:“在下就是在賭命,你或也聽說,因那營海使從中作梗,陛下定了俺一個永不錄用。隻要那營海使沒了,左相自會幫俺複起。疏義兄,在下知道你與海上一些義士有所交往,就算大事不成,你也能有退路。若成了,傍上左相,莫說一個海貿牌照,就是讓你來當這個營海使,也不是奢望。疏義兄,可敢賭一下,賭一個榮華富貴?”
章颌聽完,再次陷入了更加長久的沉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