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七預測兩日内會起南風,保守了,三月十三這天的後半夜,南風便起。
隻是有偏差,準确說是東南風。
如果運糧船隊靠近山東一段能有這風向,簡直絕配。當下出發啓程,東南風向就不是那麽适宜,西南更好。不過,萬事難以求全,朱塬隻是個倒黴的穿越者,又不是某個打仗時連流星都能來助陣的位面之子。因此,有風,能啓程,就已經要感謝上天保佑。
于是諸事籌備越發緊湊起來。
話說,出海之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麽?
答:祭祀!
第二天是三月十四,全天有風,卻也沒能立刻出發。
除了各種細節還在完善,關鍵一個,就是祭祀。不說現在,那怕幾百年後,無論是行商還是打魚,祭祀神靈祈求平安都是必不可少的。
這已經算是一種文化。
再說回來,這年代,沿海居民祭祀的神靈很多,有諸位龍王,有海神娘娘,有觀音菩薩,還有一些曾經保一方平安的賢臣名将,比如唐末的吳越王錢镠,因生前有過諸多保境安民之舉,死後也被東南各地建廟祭祀,奉爲神明。
海軍都督府和營海司爲此專門召開了一次會議,覺得哪一位都不能怠慢,最終決定,先派遣官員趕往附近諸神祠廟分别祭祀,出發之前,再進行一次大型的合祭。
合祭,也是曆朝曆代在各種大型節日裏常用的祭祀方法。
畢竟天地四方、風雨雷電、山川五嶽、曆代賢明……如果一個一個來,别說一天,一個月都祭不完。
回到這個年代,總會對很多事情調侃幾句的朱塬這次也沒敢有一絲不敬,三月十四這天,朱塬特意換上了很少穿戴的正三品官帽袍服分别趕往定海城内的觀音寺和廣德王廟上香。
如此來到三月十五。
朱塬今天辰時初刻就已經起床,顧不得其他,随意裹了一件衣服就沖到屋外。
還好。
風繼續吹。
早飯罷,朱塬與華高彙合,帶着兩大衙署并一幹地方官員一起來到東門外港口,放眼望去,近期彙聚定海的各類船隻,大大小小,密密麻麻,遍布整個甬江出海口。其中裝載了20萬石糧食的兩百多艘糧船已經全部在這兩日泊到了港口外圍,船頭也都朝外,整裝待發。
時間很緊。
根據營海司近期測算的精準潮汐時刻表,出發時間是巳時七刻,換做後來,上午的10點45分。
這不是胡亂挑選。
巳時七刻,是今日漲潮的峰頂,即所謂‘平潮’。平潮出海,一方面正是臨海水位最深之時,可以最大程度避免船隻行進時出現擱淺觸礁等意外狀況,另一方面,也可以讓海船趁着轉向退潮的水勢更快離岸。
招寶山下已經搭好了祭台。
海軍都督府和營海司等各部主官抵達,出海前的合祭也正式開始,除了少部分需要值守不能離船的,其他這次将要出海的大部分官兵民夫都整齊列陣在祭台前。
同樣一身正裝官戴的劉琏負責主持儀式。
首先是華高請神。
随後,華高、吳祯、朱塬等幾位主官一一帶人給諸神送上祭品。
劉琏念誦祭文。
肅穆的禮樂聲中,各部大小官員依次上香,至于普通士卒民夫,時間不夠,也隻能忽略。再然後,祭台下方,連帶周邊,數萬人一起跪拜,祈求諸神保佑此次出海平安。
最後,華高送神。
祭祀結束,負責此次運糧的官兵民夫依次乘坐小舟離岸登船。
朱塬一點時間也沒有浪費,趁着最後機會,繼續不停地招來各位負責人,各種詢問交代,盡可能确保沒有什麽遺漏。
等最後的天興衛指揮同知夏亥一行人登上去往旗艦的快槳輕舟,時間要到了巳時六刻。
朱塬和華高并一衆将官一起站在東門外碼頭邊的一段視野最好的長堤上,又是片刻等待,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之前一直在洶湧上漲的潮水似乎瞬間停住,渾厚的号角聲也準時響起,隐隐還有此起彼伏的人聲傳來。
“開——船——喽——”
“開——船——喽——”
“開——船——喽——”
船桅縫隙間,依稀可見最前方一排大船首先開動,随後是第二批,第三批……
朱塬望着遠方場景,腦海中閃過一系列準确數字。
此次出海。
總人數:13306人。
其中天興衛官兵約3000人,船夫、向導、吏員、醫官等等,約7000人。
額外多出的3000人,是朱塬這兩天臨時安排。
因爲前日淮安衛指揮使黃琛的那封信,朱塬決定海軍都督府親自接管明州到膠州之間的海州、日照、鹽城、寶山、海安等八座燈塔港口。
兩大衙門人力有限,那怕朱塬不顧身邊人反對,強行把老朱給自己那2000親軍中的1500人都撥了出去,依舊隻能擠出3000人,連帶跟在身邊很久的左七也被朱塬打發出去。
八座燈塔港口,計劃駐兵最多的海洲,也即後來的連雲港。
因爲海洲是運糧船隊過了長淮出海口之間漫長的淺灘區之後第一座非常适宜停靠的深水海港,特别派了500人,再加上地方也會多少補充一些人手,那邊将設立海軍都督府下屬的海洲千戶所,恰好由左七統領。
海洲之外,其他七座燈塔港口,就隻能分到兩三百人。
被迫提前做出這項安排,朱塬對黃琛也沒什麽怨言。3000人,八支隊伍,恰好将計劃中的八條中途急救海路都走一遍,爲此,每一支小隊還配了一位營海司吏員。
隻有一人,看似不多,也是朱塬擠出來的。
當初來明州,老朱挑選的,還有劉琏從太史院和禮部抽取的,兩部分吏員,一共還不到60人。接下來,每一批運糧船隊都要配備10人,再分出去8個給八處燈塔港口,轉眼就少了38個。
朱塬最近一封信裏已經再次開口向老朱要人,同時也計劃自己這邊招募一些,要不然,等該派出去的都派出去,營海司也就癱了。
畢竟朱塬要做的可不止是運糧。
随着第一批糧船出海,另外兩批也隻需要按部就班,接下來,就是營海司的另外一個大計劃。
以小見大,這也是明州這邊看似人多但能用人手其實不夠的一種寫照。
如果可能,朱塬甚至都想把自己後宅裏的一些姑娘都派出去,這些女子被自家小官人不知不覺灌輸了很多新學問,見識不比朱塬這段時間填鴨子一樣培養的吏員們差。
可惜真這麽做,就太逆天了。
傷風敗俗!
敗俗!
朱塬也隻能感慨,好好的半邊天啊,就因爲這年代的規矩約束,塌了!
随後是海船,總計318艘。
爲了最大程度确保第一批糧船安全抵達,這些是朱塬精挑細選出來狀态最好的一批船隻,還有一部分近期才建造好的新船。
其中,關鍵的大小糧船一共271艘,運載糧食20萬石整。
并不算官兵士卒們的日常口糧。
朱塬詳細研究過元廷海運的諸多流程,包括其中各種見不得光的貪墨手段。爲了減少舞弊現象,運糧與口糧分開,就是其中一項預防措施。
朱塬依舊按照每人每日兩升大米進行供給,并且以最寬松考慮,足額給出了一萬人長達一個半月的糧饷,9000石。當然了,理想外部條件下,船隊一旬時間乃至更短就能抵達山東,那就隻需要消耗2000石糧食。
多餘還是要上繳。
至于臨時增派的額外3000人,則是各帶一個月口糧,後續由地方支應。
朱塬已經給了人,還默認把海防的責任承擔下來,地方再不給糧饷,說不過去。
總計271艘糧船之外,天興衛專職1000人的護衛船隻8艘,旗艦是夏亥乘坐的一艘2000料大船,其他還有1000料大船兩艘,500料海船5艘,看似不多,但配合直接駐紮在糧船上的另外2000官兵,這年代,除非遇到另外一支國家級的海軍艦隊,否則,沒人敢輕易打主意。
事實是,哪怕北方的元廷,失去山東後,也已經沒有了多少水軍力量。
最後是39艘最大1000料最小500料的各類海船,将會由加派的3000人分别帶往八處燈塔海港。
腦海中思慮着這些事情,不知不覺在長堤上站了許久。
眼看最後的一批海船也緩緩離開,朱塬望着招寶山旁緊挨着如同卧虎一樣的虎蹲山,想起這段日子搜集諸多資料中描述元廷海上運糧的一首詩,不由輕聲念了出來。
“出得蛟龍才是海,虎蹲山下待平潮。”
“敲帆轉舵齊著力,不見前船正過礁。”
“大星煌煌天欲明,黃旗上寫總漕名。”
“願得順風三四日,早催春運到燕京。”
念到最後,朱塬笑了下,又喃喃自語:“不用到燕京啊,到山東就好。”
肩膀上一隻手搭過來,是華高的聲音:“回罷,風愈大了。”
朱塬點頭。
想要轉身,才發現腿有些僵。
站太久了。
華高敏銳察覺,一把攙住,連忙吩咐朱塬身邊的麻袋姑娘和不遠處的趙續,又後悔自己大意,剛剛也是看着那船隊離開一時忘神,竟然讓小祖宗在這兒站了這麽久。
等朱塬被攙扶着坐到岸邊轎子裏,往城内而去,華高又一時間不想回去,擺手示意吳祯、劉琏等将佐官吏各去忙碌,自己繼續站在長堤上,望向越發遠去的船隊。
回想過往一個多月種種,華高是最感慨的那個。
華高沒有忘記,自家主公最早是打算讓他來主持海運事宜的。
不由設想,如果沒有剛剛離開那小少年,自己來了明州,要怎麽做?
首先當然是籌集船隻。
然而,沒有那小少年,就不會有現在的海軍都督府,不會有營海司,也不會有吳祯和章存道兩部,他帶着幾千人過來,爲了争奪南線繳獲海船,免不了要和一群南邊的驕兵悍将扯皮吵架。
畢竟他們肯定不會輕易把船送來,甚至可能吵到主公那裏。
現成的繳獲船隻肯定不夠,還要造船。
華高是漁民出身,但他對造船懂得并不多,其他不說,隻是最初籌集大批現成陰幹木材一件事,他覺得,自己就不可能想到那麽周全的木料籌集方案,更别說之後甬江畔迅速鋪開的造船和修船産地。
因此,隻是出海所用的船隻一件事,他覺得,自己不折騰兩三個月,都不可能湊得來。
至于人手。
方國珍舊部,那裏是那麽容易重新聚集的。還有沿海漁民,當時剛過來,他可是親耳聽到薛戍說,聞訊的漁民已經開始大批逃散。
那小少年怎麽做的?
華高能看得出來,隻是足量供應飯食一項,就消弭了大批士卒民夫對海運的抗拒情緒。同時,關于參與海運者免除賦稅的相關優待,也吸引了諸多本有顧慮的漁民主動趕來服役。這方面,他或許能坐到,但,如果完全沒有參考,他覺得他不會這麽做,他更可能按照以往的規矩來,強行拉壯丁,然後,又要拖幾個月。
雖說足量供應飯食一項消耗較多,但如果拖幾個月,不難想見,靡費隻會更多。
還有海寇。
這不是大問題,但短短一個多月,至少這明州外海,已經沒有甚麽海寇能對海運産生幹擾。
至于其他,派人一路北上進行測繪,教授營海司吏員和海軍官兵各種海運知識,建造導航燈塔系統,從海商那裏湊集銀錢、船隻和人手,還有那高聳的龍門吊,那精密的海輿圖,甚至偶爾不務正業地一番青黴療法,都能把一個半隻腳踏進閻王殿的人活生生拉回來,如此種種,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
華高能夠想象,或許那些個私下總看不慣小翰林的旁觀者會說,自家主公像寵溺親兒子一樣縱容那小少年,才會讓他如此得心應手,順風順水,但,另外想想,如果他華高能提出這一系列高明措置,雄才大略的主公會不支持他麽?
定然會支持。
但,他根本提不出這些,因爲他沒有這份才幹,也沒有小翰林那些他聞所未聞的高明學問,他還肯定,滿朝文武,沒幾個人……不,就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
總而言之,華高覺得,如果讓他來全權負責運糧,能夠在夏收後送出第一批糧船,并且安全抵達山東,他就可以仰着頭挺着胸去給主公交差。
然而,某個小少年,從來到明州到送出第一批糧船,僅僅隻用了一個月多一點。
華高甚至能夠想象,即使這一批糧船出了問題,也絲毫無損朱塬的功勞。
因爲,那小少年已經在短短一個月時間裏構建了一整套可以不間斷進行海上運糧的完備措置,大到船隻供應、人手安排小到尋路導航、意外救援,任何人,隻要不是太蠢,看過他之前的種種安排,都能在腦子裏勾勒出一幅明州到膠州的完整海運畫面。
然後又會覺得,這事兒太簡單了,俺都能做。
當然能做!
路都鋪好了,擡腳,走就是。
想着想着,華高再次記起那小少年的那句豪言。
送五百年國祚。
這番大才,自家主公若能一以貫之地重用,開創大明五百年,又有何難?
PS:好吧,我承認我的三觀可能有點扭曲,才會寫大毒而不自知,還樂在其中。我保證下本書一定改。所以,榜首,如果不是熟人和我開玩笑的話,咱名字能不能改一改,你可以叫‘高财主’,我不介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