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何绶到來,不隻是櫃台後的喬旺,聞訊的其他鋼筆作坊匠人與道賀賓客也都從後院出來見禮。
何绶可沒有攪擾緻用齋生意的意思,簡單招呼就打發衆人各自随意,不要圍着自己,他說完左右看看,示意左邊的雅間:“俺進去坐坐罷。”
親自接過何绶的禮盒,陸倧一邊擡手示意:“令使大人,後院備了席面,請移步……”
何绶搖頭:“陛下吩咐的,俺就在店裏看看,宮裏事情多,一會兒就得回了。”
老朱讓何绶過來站一站,何绶也不能真的站着,那會吓到人,到雅間裏坐一會兒給外人看看,該傳達的意思傳達到,就足夠了。
說着便走向左邊雅間。
陸倧吩咐另外一位匠人塗先負責迎送,他親自跟過來,沏茶倒水。何绶與陸倧說着話,提了提那1000支鋼筆訂單,讓這邊不急,一面打量着外間已經開始的熱鬧發賣場景,喝過一杯茶,便起身告辭。
這邊送走何绶,回到越發熱鬧的店鋪堂内,剛剛被吩咐替代自己迎送的另外一位作坊匠人塗先湊過來,小聲對陸倧道:“掌櫃,右相家也來人了。”
陸倧一時沒反應過來:“那個?”
塗先幹脆點明,還下意識壓着聲音:“征虜大将軍。”
陸倧臉上剛露出驚訝,又有挂紅客人進門,連忙強行收斂,迎接一番,這次是與家主一起去往明州的海軍都督華高家的管事華福。
華都督與自家關系最好,更不能怠慢。
陸倧又是親自把華福送到右側櫃台後的後院入口,返回正堂,這才看向塗先。
确認無誤,想着該到的重要客人都已抵達,陸倧便幹脆吩咐塗先接替自己,他也繞過右側櫃台,來到後院。
這邊負責登記客人的名叫黎名禮,家主身邊青娘的叔父,今年已61歲。
陸倧與老人招呼着,拿起登記冊子,很快确認,征虜大将軍兼中書右丞相府邸确實派了一位名叫鄭普的管事過來道賀。又問老人幾句,陸倧順着指引看向左邊一桌席面旁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清瘦男子,正是鄭普。
鄭普已經與才到的華福說上話,兩人似乎也挺熟絡。
陸倧一邊走過去,一邊心思飛轉。
皇帝陛下對家主的寵幸,那是一個層次。家主與百官群臣的交往,那又是一個層次。
陸倧也算熟谙世故,明白兩者都很緊要。
陸倧隻是沒想到,今日來客本來已經超過了他的預期,竟然還能有個更超出預期的。
征虜大将軍徐達啊!
大明武将第一,朝堂位次僅次于宣國公李善長。
陸倧能想到徐大将軍與家主的一些交集,自家主人是從兵荒馬亂的山東走出的,恰好也是徐大将軍派人護送來金陵,但,隻是這點交集,不可能了解更多内情的陸倧很難理解,徐大将軍如何會爲了一個小小店鋪的開張,就派家人過來道賀?
要知道,這可不隻是道賀如此簡單。
這麽一露面,可就是表了一番态度。
甚麽态度?
往小了說,徐大将軍對自家小主人很有好感。往大了說,那就是徐家要與朱家相互交好。
畢竟官職低于自家小主人的朝廷官員跑來道賀,可能就隻是巴結巴結。徐達身份大不同,一舉一動,分量也就遠超那些個小官小吏。
就像那傳聞與自家小主人不太對路的左相李善長,還有那執掌翰林院與家主官品平級的陶安,今日都無動靜。
無論如何,這件事定要盡快寫了信送去明州,和家主知會一聲。
陸倧在後院應酬時,前面店鋪,生意倒是在開始一批密集的挂紅客人進門之後,變得更好起來。
負責記賬的喬旺轉眼已經開了16張單子。
按照家主的說法,這叫‘發票’,發票一式兩份,一份店内留檔,一份交給客人,鋼筆若有問題,一年内可憑借發票來免費維修。
發票之外,還會額外在那本一目了然的賬簿表格裏再記一遍。
喬旺當初幫沂州王氏管過莊子,也負責記一些賬單,但那隻是流水賬,他倒是沒想到,這世上還會有這麽周全細緻的記賬方法。
不過,喬旺當下卻沒時間感慨這個。
喬旺有些慌。
因爲,16張單子背後,已經賣出了29支鋼筆,不少客人都不止購買一支,其中還已經有兩支價值666兩的百寶嵌。
這才開張兩三刻時間啊!
照這發賣速度,想想作坊囤了将近一月才有316支鋼筆的存貨,喬旺就覺得吧,莫說明天……下午,怎麽辦?
剛幫又一位客人開了單子,旁邊有聲音傳來:“夥計,上面……那兩個,取下讓咱瞧瞧。”
喬旺看去。
這是一個穿靛藍綢袍的圓臉中年人,腔調還有些怪,似乎來自東南,又刻意模仿着金陵官話。
喬旺之前就注意到對方。
中年人剛剛一直在店内逡巡打量,直到内使監令何绶離開,似乎不再那麽拘束,才開了口。
喬旺立刻明白對方要看甚麽,招來另一位識字夥計暫時幫忙開單,他主動過去,隻小心取下來‘刑天’,對中年人道:“客人,此乃家主親自設計,取上古奇書《山海經》所載異獸神奇,計劃打造一套孤品,各有編号,此乃第一号,曰‘刑天’。陶淵明有詩雲,刑天舞幹戚,猛志固常在。可見東籬先生對刑天之推崇……”
喬旺說着,已經打開了紅木盒蓋。
長一尺半寬一尺的紅木大盒中,鮮豔紅綢又隔出了幾個小格子。
最左邊長方形格子裏,又一個無蓋小木盒中,一支黑漆爲底錾滿金色細紋還在兩端和紋理關鍵處鑲嵌了寶石的鋼筆出現在聞聲聚來的幾位客人面前。
稍稍湊近打量,可以分辨,鋼筆上那細緻的紋理,依稀構成了一位無頭巨人舞動巨斧的畫面。
鋼筆之外,其他格子裏還有一整套筆尖,兩瓶看外形就很有檔次的墨水,一本紅綢小冊,還有一隻小小的卷軸。
喬旺繼續說着,剛要把那畫有‘刑天’的卷軸拿出來展示給衆人,之前開口的圓臉中年旁邊,一位矮矮個男人已經搶道:“俺買了,這個,還有上面那精衛,店家,按都要了……”
口音古怪的圓臉中年本來還在低頭欣賞,聞言立刻急了,一把按住面前盒子,瞪向身旁矮個男人:“可懂得先來後到?”
矮個男人反擊道:“你隻說看看,可沒說要買,若是先來後到,俺才算‘先來’!”
喬旺見兩人有吵起來的趨勢,連忙勸阻:“兩位,且聽在下一言,這兩支孤品,我家主人親自定價,1888兩白銀……”
矮個男人不等喬旺說完,已經再次打斷:“俺出兩千兩。”
喬旺擔心眼前人誤會,又解釋:“我家主人定價,還特意強調,不能折扣,但也絕不可加價。再者,客人,這1888兩,是一支,不是兩支。”
矮個男人笑道:“當然是一支,俺可不是那胡攪人。兩支都給俺,俺這就讓人搬銀錢進來。”
圓臉中年依舊按着面前盒子,此時看向喬旺:“先來後到,俺先看的。”
矮個男人絲毫不讓:“俺先說買。”
眼看兩人又要吵,迎賓的塗先已經湊過來,喬旺朝兩邊夥計使眼色,一邊小心地試圖先把面前‘刑天’收起來,免得兩人不小心動手毀了寶貝。
正不可開交,忽然又有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在旁響起:“放肆,也不看看中堂是誰人手筆,敢在這裏撕鬧,都給俺滾出去!”
幾乎要吵起來的兩人頓時被吓住。
反應過來。
這門口的牌匾,還有供奉的中堂,可都是當今皇帝陛下禦筆。
想到這裏,兩人下意識後退幾步,又想到甚麽,暫停了腳步,一起看向說話者,這是個三十歲左右的髯須男子,身材高大,穿着也是體面。
兩人一時間不明對方身份,進不敢進,退也不願退,氣氛頓時有些僵持。
今日……都是帶了主家吩咐來的。
若空了手回去,可不好交代。
高大男子見兩人讓開一些,本來嚴肅的表情緩和,擠過來,轉向喬旺,已經露出幾分笑臉:“店家,這兩支俺都要了。一千八百八十八兩,俺不懂,但聽着就覺是吉利數字,快給俺開那單子。再者……恁這收金子罷?”
圓臉男子:“……”
矮小男人:“……”
周圍客人:“……”
高大男子不理呆怔的衆人,說着已經從身後随從那裏接過一個木箱,小心拎上櫃台,那怕男子刻意放輕動作,還是發出咚——的一聲震響,可見木箱沉重。
這一聲終于把周圍人驚醒,剛剛兩人立刻又搶上來。
“恁地你這厮……”
“虛言恐吓,無恥……”
“店家,給俺開票,莫理這些個潑賴,俺帶了一千兩金子,怎麽個兌銀法恁說了算。”
“……”
這麽一番鬧騰,經過喬旺協調,001的‘刑天’和002的‘精衛’到底還是被最先開口的兩人一人一個拿走。帶了一箱金子過來的高大男子也沒糾纏,而是一口氣買了五支666兩的百寶嵌和其他十支不同款式材質的鋼筆,也算滿意而歸。
陸倧進了後院,便一直留下招待客人。
送走隻坐了兩刻鍾的徐府管事鄭普,陸倧又輪番與各人敬酒寒暄,轉眼一個多時辰過去,正與依舊留下的華府管事華福點評着剛剛那位女伶所演唱段,忽然有夥計匆匆跑來,大張着嘴說不出話,隻是擡臂指着前面。
陸倧被吓一跳,以爲發生了甚麽不得了事情,也不待多問,起身拎着衣擺就奔了過去,還留下的一些客人也連忙起身跟上。
大家急惶惶來到前面鋪子,看着空空蕩蕩莫說鋼筆連墨水都被掃個精光的貨架,再看櫃台後呆呆怔怔動作遲緩地翻着面前賬冊的喬旺,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是天子腳下的金陵城。
難不成……
還能遭了強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