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續從太平門進城,前方一裏多就是皇宮,卻沒有從北安門進入。
那要繞過後宮才能來到前殿,趙續更情願從外面繞。
騎着自家的走騾繞了皇城小半圈,來到西安門,取了腰牌,查驗登記一番,進入皇城,步行一路,在西華門又是一番查驗,這才踏入宮城。
被人引領着連過幾道門卡,趙續終于抵達奉天門左側的東閣,這是連着左順門以南的連續幾間庑房。
搬來新宮,朱元璋日常朝會之後,都在東閣辦公。
等待期間,回顧剛剛一路,趙續隻覺得吧,從西安門開始到東閣這邊的二三裏路程,若讓自家小官人來走……那畫面簡直不敢想象。
因此還有些擔憂。
趙續明白自己和左七兩個的前途都已經被綁在自家小官人身上,若是小官人見一次皇帝陛下都要這麽坎坷,那可怎麽是好?
或者,以陛下對小官人的看重,将來能有些不必走路的特别恩典?
随意想着,這次隻等了不到一盞茶時間,趙續就被帶入閣内,恰好還與正要離開的李善長等人錯身而過。
趙續認識李善長,面對左相一行人的打量,隻是稍稍停步點頭示意,沒有随意搭話。
能感受到,宣國公應該知道自己。
朱元璋剛剛與幾位中書省臣讨論過設置全國驿站系統的事情。
不日就将正式行文落實。
當年決定了江南局勢的那場鄱陽湖之戰,朱元璋記憶深刻。
陳友諒四月二十三就圍了洪都,他直到六月二十五才接到消息,隔了整整兩月,若不是……差點就要失去江西。
甚至,因爲當時他堅持北援小明王,大軍出征導緻應天空虛,若是陳友諒破了洪都,一路順水而下,他都不敢想像會是甚麽結果。
萬幸,上天庇佑,祖宗顯靈,他成功擊敗了陳友諒,成爲江南霸主,但之後并沒有忘記反省。
最錯之處在于不聽劉基勸谏堅持北援小明王,其次,就是這傳遞消息之驿站系統的重要性。
開國之前,朱元璋已經爲此做了很多,即位之後的第一個月,分别過輕重緩急,他依舊将建設完善的驿站系統作爲第一優先。
這邊趙續行禮過後,朱元璋才從眼前文書上擡起頭,習慣性地再次屏退了左右,見趙續手邊木盒,記了起來,說道:“這就是那甚麽筆,拿來我看。”
趙續恭敬地把木盒送上。
朱元璋很快擺出了各樣文具,鋼筆和量尺先略過,炭筆已經削好,他按照握持毛筆的姿勢捉住一隻,在一頁白紙上随意寫下了‘水馬站’三個字,頓時搖頭:“這甚麽……不好用,筆鋒太細,還是硬的。”
趙續小心擡頭看過來,提醒道:“主上,這炭筆,不是這麽拿的。”
朱元璋示意:“你來寫與俺。”
趙續上前幾步,在書案另一端接過朱元璋遞過的紙筆,學着小官人平日的握筆姿勢,見那‘水馬站’三字,稍微猶豫,也跟着寫了一遍,又輕聲道:“主上,還有鋼筆,也是如此寫法。”
說着見老朱同樣遞來鋼筆,拔下筆帽,同樣寫下了‘水馬站’三個字,然後将紙筆小心地往老朱方向推了推,自己主動退後。
換了握筆姿勢,老朱重新書寫,果然順暢了很多,再換鋼筆,感覺更好,幾乎瞬間就喜歡上了這款新文具,打算日後常用。
隻是片刻,一頁白紙就被老朱寫滿了字。
随後又拿起那套量尺,一支一尺長的直尺,兩隻三角尺,一支半圓角度尺,換了一張紙,很快用炭筆和鋼筆各畫出了不少長度很是精準的線條。
這麽嘗試一番,老朱一邊繼續把玩,一邊詢問起各種細節。
問對了一盞茶功夫,朱元璋道:“照你意思,這石墨乃常見礦藏,和了黏土燒制,粘入細木,就能制成這炭筆?”
趙續恭敬道:“正是。”
朱元璋又低頭看了眼白紙上的兩種痕迹,說道:“這兩支筆确實都比毛筆便捷,還能大大節省紙張。但鋼筆制法太繁,墨水也是問題。倒是這炭筆,若真如你所說,倒可以推而廣之。俺近日正讓有司重新拟定全國郡縣鄉裏開設學校事宜,今秋還打算辦一次科舉。從古至今,寒門子弟想要就學,隻這筆墨紙硯就是不小開銷,若這炭筆能夠推廣,倒是可以造福天下學子。”
老朱說着說着,已經不是在咨詢趙續,而是飛快拿定了主意。
關于全國範圍内開辦學校,還有今年秋天舉辦科舉,兩件事,某種程度上還是受到了朱塬的影響。
朱元璋當年打下應天,很快就開始鼓勵興辦學校,這些年每擴張到一地,也都不忘此事。不過,老朱最初的考慮,隻是爲了給自己培養人才,以及讓百姓受到教化,尊禮守法。
當下想法,選才和教化之外,朱元璋還沒有忘記朱塬當時所說,秦之速亡,其中一個原因就在于百姓失去‘上升通道’。
當時讨論的‘上升通道’有兩個。
其一是軍功,其二,就是科舉。
當下大明軍隊征戰四方,想要投軍搏一個封妻蔭子,機會很多,但仗總有打完的一天。
因此在老朱看來,科舉才是長久之道。
因爲朱塬的半遮半掩,老朱其實還沒有完全明白其中道理,隻知道這是‘經濟之學’中與‘分配’相關的一些學問。
不過,這卻并不耽誤老朱去推行。
就像他最近籌劃在讀書人必修學問之上的一些革新。
朱元璋從來是個想到就去做的人,執行力超強,既然是難得的大道理,當然要盡力實踐,就算将來出了些問題,修改或取締就是。
趙續也感受到朱元璋已經不是在詢問自己,更何況他隻是勉強識字,也不敢冒然給皇帝陛下提甚麽意見。
朱元璋敲定了心思,又問了幾句量尺四件套的事情,他本能覺得其中或也有大學問。
可惜,這件事朱塬什麽都沒交代。
見趙續無話可說的樣子,朱元璋大略明白過來,低聲笑罵一句,也沒有勉強。
到底不甘心。
想了想,朱元璋道:“當下開了新朝,百官都有賞進,見到伱,俺才想起,就給朱塬也進一級罷,當個正四品的翰林侍講學士,呵,當初他就嫌俺給他官小了,現在補上。唔……還有,明日就要頒定太子屬官,俺稍後讓人議一議,也讓他兼個職位。”
這,獻兩支筆就加官一級了?
趙續隻覺得有些不真實,卻是忙不疊地跪下:“小的替大人謝過主上。”
朱元璋擺手:“起來罷,俺倒是想讓朱塬親自來道謝,”這麽說着,老朱很快又接着道:“這官不是白給,最近一些事情,你……罷了,你懂甚麽,俺讓人跟你一起回去,讓他幫俺問問。”
朱元璋的想法很簡單。
朱塬你不是要隐居麽,那就隐着,天子呼來不上岸也是無妨,但俺讓人主動上門,問你一些事情,總不能拒絕罷?
老朱最近也确實積累了不少問題。
比如讓翰林院編撰的數學之書,老朱覺得朱塬肯定能提些意見,畢竟那份書單都是他列的。再比如,最近要推行的驿站系統,剛剛讨論,那怕已覺頗爲完善,或許,朱塬也能再幫自己規劃規劃,給些好主意。
還有秋後的科舉。
這涉及那甚麽‘上升通道’,想想秦之速亡,也絲毫不能馬虎。
再就是,那份‘生産’之道的書稿,也得催催。
病都好了,就得加緊着寫。
這又是鋼筆又是炭筆的,寫字多快啊,更何況俺當初還特意賞賜了一百刀大紙給你!
總之,都給你升官加兼職了,回饋一些錦囊妙計,不過分罷?
朱元璋說着就要喚侍從,又反應過來,他依舊不想讓外官與朱塬接觸,畢竟這些個……去過了後湖,除了他,誰知還會向其他甚麽人通報?
稍微考慮,老朱讓人去了後宮,召來一位内侍過來,正是現任内使監令何绶。
朱元璋記得,當初還讓何绶伺候過朱塬。
倒是一份淵源。
等何绶到來,老朱如此這般地交代一番,便打發兩人去往後湖。
朱塬送走趙續就開始午睡,等趙續與何绶一起返回,他都還沒醒。記得有個道理,想要長個子,睡眠很重要。
朱塬不想重生一場,卻要憑借一米四的身高青史留名。
将來人說起。
第一個想到的,哦,那個誰誰,一米四!
那太悲傷了。
迷迷糊糊地被寫意喊醒,穿衣起床,見到何绶,表面上一絲不苟地見禮,朱塬其實都還殘留着起床氣。
何绶是個八面玲珑的健談人,注意到朱塬模樣,并沒有急着說正事,而是拉起家常。
首先恭喜了朱塬再次升官,正四品的翰林侍講學士,已經與那元朝進士出身的朱升朱老翰林同級。
雖說也和他這位同是正四品的内使監令一個級别,但何绶卻一點不敢對比。老朱現在還沒有重用内宦的傾向,何绶很清楚自己隻是個内宮管家,兩者差異巨大。
随後還說起最近朝堂上的一些事。
比如,劉基辭官了。
考慮到主子對這位的看重,何绶還暗帶讨好地透露了一些劉基辭官的内情。
另外還說起。
朱塬那份單子上的書籍,陛下這些日子一直在抽時間細讀,感悟良多,已将其中的一本《齊民要術》列爲百官和國子學必修,同時還在讓翰林院編撰一本數學之書,今後或也會推廣其他相關。
話到這裏,何绶才進入正題。
大概傳達了老朱的意思,讓朱塬給這些事情提提意見。
趙續一直站在旁邊,除了說幾句主上要把炭筆推而廣之的事情,其他也插不上話。
不過,相處時間也長了,趙續隻覺得,小官人看似還在娴熟應和,但,表情似乎越來越不對,那張因病長期有些過于白皙的臉蛋,不知爲何,也越發的蒼白。
到了最後,身子似乎都有些搖搖欲墜。
何绶吃的就是察言觀色這碗飯,當然也很快發現朱塬異樣。還以爲這位小翰林是病弱緣故,不堪太久說話,知趣地不再多聊,交代過老朱的吩咐,又婉轉催促了一下朱塬盡快完成那甚麽主子也沒有明說的書稿,就起身告辭。
朱塬機械地送何绶出門,又機械地坐回客廳椅上。
腦子裏一團亂麻。
劉基辭官了!
劉大人你應該今年八月才能辭官的啊!
早了啊!
老朱把《齊民要術》定爲官方必修了,一次就印了五千本。
五千本啊,五千隻‘蝴蝶‘啊!
我這還小心翼翼盡可能不幹擾曆史呢,曆史早起飛了!
今年秋天要舉辦科舉了!
不是該洪武三年才第一次舉辦科舉的嗎,我都寫在那本破書上了啊!
讓我給即将推行的驿站系統提意見?
我能有什麽建議?
要不我給您去當驿卒好了,我再改個名字,叫李自成!
不。
我不該有姓名。
我隻是個龍套!
大家好,我叫朱龍套!
還是個假冒的。
還要把炭筆推而廣之,這是要放出多少個小‘蝴蝶’啊?
祖宗诶!
我替天下讀書人謝謝您啊!
但……
誰來謝我?
不,誰來救救我!
還要書稿?
要什麽書稿,祖宗您雄才大略,哪裏需要什麽書稿,自己就可以開搞!
搞一個風生水起。
起高樓。
隻見那樓船夜雪,鐵馬秋風,将軍破樓蘭,一夢間,就回了漢唐!
咿咿咿~~~
啊啊啊~~~
這樣下去,别說三年,最多一年,肯定就面目全非了,面目全非了啊!
朱塬想哭。
哭不出來!
下人們很快發現了朱塬的異樣,寫意一臉擔憂地詢問,朱塬隻是語氣淡淡地表示要睡覺。
寫意和留白一起把朱塬送到卧房,剛剛伺候着自家小官人脫衣躺下,朱塬轉眼就詐屍一樣重新坐起身,于是又小心伺候着把衣服穿好。
趙續喊來了戴三春。
戴三春被朱塬趕了出去。
整個後湖大宅上下一片惶然,留白小心提出自己的看法,自家小官人……是不是突然被什麽東西上身,魇着了?
被耳尖的朱塬聽到,也趕了出去。
轉眼天黑。
朱塬晚飯也沒吃,把自己關在正房裏。
寫意大着膽子進去點了燈,見自家小官人隻是呆呆地坐在書案前。
這麽直到深夜。
和大家一起守在外面的趙續已經開始後悔,感覺小官人不對的時候,他就應該立刻進城去通報。現在,早過了夜禁,城門都關了,隻能等明早。
寫意單獨留在小院東廂,點着燈,開着門,一直望着正房。
希望小官人能給些動靜。
那怕過來打她一頓,罵她幾句,都是好的。
不知過了多久,寫意終于聽到了正房傳來響動,那是嘩啦一片物什墜地之聲,還有個透着些崩潰的沙啞嘶喊:“這特麽都有主角了,還特麽拉我到這裏搞個毛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