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沒有給諸人過多打量的機會,等朱塬見過禮,便又轉向衆人說道:“照伯溫之建言,令單安仁盡快選一批水工赴山東探查引黃濟運之可行性,今日就如此,你們自去忙碌罷。”
衆人紛紛告退。
動作之間,李善長悄悄向身邊一人使了個眼色,那官員見狀,表情略有爲難。剛剛主上喚那少年語氣,與子侄無異,可見親近,更何況對方近日顯出偌大名氣,雙方又無嫌隙,何必招惹?
不過,稍微遲疑,他到底還是停步,朝朱元璋長揖朗聲道:“主上,臣有話說。”
大家頓時都停下腳步,一起看過去。
這是胡惟庸,現任太常寺卿,與陶安一樣的正三品,隻是剛剛并沒有被朱元璋點到,也可見兩個正三品之間的遠近親疏。
實際上,若是他時,負責協調各種祭祀禮儀的太常寺卿就是個給大臣養老的閑職。隻是近日朱元璋即将登基,祭禮衆多,才顯出這個位置的重要性。
朱元璋也看向這位今年才在李善長推薦下從地方調入中樞的太常寺卿,問道:“還有何事?”
胡惟庸道:“臣近日聽聞有揚言要送主上五百年國祚者,想來正是這位……”說着朝朱塬示意,接着道:“主上,國祚乃天地承運所在,祖宗恩蔭所庇,主上功業所得,如何能言一個‘送’字?臣請這位與殿内同僚當庭分辯,若不能給出一個所以然,臣請主上治其妄言之罪!”
胡惟庸話音落下,朱塬已經一臉疑惑地看過去。
這是誰啊?
随即想起,聽聲音,剛剛首先挑刺劉基的那個。
大殿内一時安靜。
朱元璋似乎沒有目标地掃了一眼衆人,又轉向躬身垂首的胡惟庸,擺手道:“朱塬之才我已親自考校過,不需你勞心。我稍後要往新宮祭拜天地說登基事,你還是先去那邊,仔細安排着,莫要疏漏。”
胡惟庸本就是被李善長強扯出來的馬前卒,不想多事,聞言立刻答應下來。
小小的風波,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倒也讓朱塬初次體會了一把什麽叫廟堂險惡。
果然,人在廟堂,更不由己啊。
哪怕伱一點不想招惹别人,也會被針對。
衆人離開,朱元璋轉向書案坐下,一邊換了和煦表情,問朱塬道:“昨夜休息可好?”
“謝殿下關心,”朱塬說着來到大殿中央,看了眼還侍立在旁的一些近臣,按照之前設想,撩衣跪下,鄭重道:“請殿下屏退左右。”
朱元璋剛拿起一份奏章,擡頭看了眼主動下跪的朱塬,有些意外,擺手道:“你們都下去罷。”
等大殿内隻剩兩人,朱塬迎向朱元璋目光,說道:“殿下,臣想今日就開寫《天書》。”
原來是這件事。
朱元璋還以爲朱塬要說其他什麽重要事情,點頭道:“可以。”
朱塬正是預感到朱元璋此時反應,才有此跪,以顯鄭重:“殿下,臣不得不再次敬告,《天書》事關重大,一旦落筆,即于殿下國運密切相連,此言絕無任何虛誇,殿下需慎重、慎重、再慎重。”
這話說完,朱塬俯身稽首而拜。
眼看朱塬如此,朱元璋終于收起了心底原本的一些無謂心思,之前猜測,他覺得既然不是求仙問道之法,哪怕再神秘,要等待三年才能觀看,大概也不過某些從未現世的治國之策。
而此時,聽朱塬話語,一旦落筆就要與他朱氏國運緊密相纏,這嚴重性,可不是什麽治國之策能夠做到。
沉默片刻,朱元璋終于開口:“起來說話罷,你昨日說,若俺不要這《天書》,你隻能發揮十之一二才能,具體爲何?”
朱塬站起身,說道:“因爲若無《天書》,臣将來諸多所知所爲,殿下不會相信。若無信任,臣之才能自無法充分施展。”
朱元璋沒再像昨日那般略過,而是繼續尋根究底:“俺爲何不信?”
朱塬道:“如臣昨日引用有子所言,君子務本。《天書》所載,正是臣之根本,殿下了解臣之根本,才可接受臣其他學問,臣才能盡力施展。殿下,臣昨日所獻經濟之學,不過臣所學百中之一。臣還有其他諸多學問,若殿下不知根本,乍然看來,比之神仙志怪相差不遠。”
朱元璋再次沉默。
經濟之學那樣的妙論,竟然隻是百中之一?!
其他,還會有什麽?
片刻後,朱元璋才又道:“你……大略說一個,唔……志怪學問,看俺信不信?”
朱塬稍稍猶豫,想想也隻能如此,略微斟酌,說道:“臣說一個基因之學。以人爲例,人體由諸多器官構成,如五官,如心肺,如胃腸。器官則由億萬肉眼不可見之細胞構成。細胞大小不足一尺之萬分之一,然每一細胞,又如一個單獨生物個體,根據隸屬器官不同,行使相應功能。細胞之中心,謂之細胞核,人體細胞核内有二十三對染色體,染色體上銘刻億萬基因,如億萬書冊,基因有編碼,如吾等所見之文字,正如朝廷律條決定國家運轉,基因如人體之律條,決定人之外貌、本能、壽命等等。人之壽命之所以限于百年,根本在于基因。古之求長生者,多以所謂仙丹靈藥摧殘五髒六腑,無法觸及基因層次。若人比房屋,其所爲猶如以水火對房屋浸沒烘烤,無法改變房屋本質構成,隻會讓房屋更快倒塌。此乃求長生者多死于非命之緣由。”
朱塬的話語非常淺白,不隻是最後關于壽命的講解,哪怕之前,如果不提各種聞所未聞的新詞,朱元璋也覺得自己好像聽懂了。然而,一旦加上那些新詞,朱塬的說法立刻又成了真正的‘天書’。
萬分之一尺度的‘基因’上又能銘刻億萬‘編碼’,而這些‘編碼’決定人體一切,怎麽可能?
朱元璋不得不承認,哪怕朱塬相當淺顯地向他展示了一門全新學問,但,這看不見摸不着的,他還真得很難相信。
朱元璋不是個猶豫不決的人,再次稍作沉吟,他已然做出抉擇,沒有追問因爲基因之學而起的諸多疑惑,而是直接道:“關于《天書》,你還有何要求?”
朱塬躬身道:“臣需與殿下約法三章。”
“你說。”
朱塬道:“第一,臣一旦開始落筆,請殿下派軍士守衛,任何人都不得窺探,其中包括殿下自己。”
“可以。”朱元璋說着,又補充道:“俺會吩咐下去,擅闖者,殺之!”
朱塬接着道:“第二,臣昨日已經提過,與殿下約期三年,《天書》完成,殿下需等待三年,才可觀看。”
朱元璋再次點頭:“俺答應你。”
“第三,”朱塬最後道:“《天書》完成,臣求一隐居之地,爲期三年。三年之内,請殿下忘記臣之所在,殿下若召見,臣亦可拒絕。”
朱元璋這次稍微猶豫,還是點頭:“可以。俺記得後湖上有島,可供你隐居之用。”
朱塬頓了下,才反應過來,‘後湖’就是‘玄武湖’,明朝後來的黃冊庫所在,玄武湖的湖心島,确實是最好的隐居所在。
事情說定,依舊爲顯鄭重,朱塬再次大禮拜下:“臣謝殿下成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