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後進入了朱塬刻意營造的‘講古’時間。
從秦漢到兩晉,從隋唐到宋元,從‘八王之亂’到‘五胡亂華’,從隋炀帝開鑿大運河到唐玄宗放權節度使,依靠前世的知識積累,繼續保持與‘經濟之學’挂鈎的同時,爲了減少曆史偏離,朱塬主要還是順着曾經朱元璋本身的施政理念進行解說。
看得出,‘投其所好’的緣故,老朱簡直聽得心花怒放。
大概也産生了很多一如曾經的想法,比如,諸王冊封,朱塬不知不覺就将朱元璋再次引向了‘封王而不裂土’的方向上。
至于将來如何,将來再說。
朱塬隻想該如何脫身。他這隻‘蝴蝶’太敏感,實在是不能再說更多了。
好在,當朱塬考慮是否要假裝體力不支時,大病初愈的這具身體真得開始體力不支,随着夜色漸深,朱塬也越發覺得頭暈目眩,逐漸搖搖欲墜。
興緻盎然且精力充沛的朱元璋本想來一個通宵暢談,發現朱塬的異狀,隻能放棄,吩咐下人将朱塬安排在王府前院的客房内。
回到王府内宅,時間已經是子時初刻。
朱元璋的妻子馬氏同樣沒有歇息,帶着兩位侍女上前幫朱元璋換下特意爲了見朱塬準備的吳王朝服,注意到丈夫意猶未盡的表情,馬氏含笑道:“看來,妾要恭喜相公又得賢良了。”
這些時日,馬氏也知曉了那句讓朝野矚目的‘送五百年國祚’豪言,不僅如此,她還是朱元璋之外唯一看過徐達手書和朱塬秘圖的人,因此明白丈夫對那位世外高人有多大的期待。
見朱元璋此時模樣,再想想平日裏丈夫随着地位日隆而愈高的眼界,馬氏明白,那位世外高人比她之前認爲的還要出彩。
“大才,大才啊!”朱元璋在相濡以沫的妻子面前沒什麽架子,笑着稱贊一句,注意到身邊侍女,又收起表情,揮手道:“你們都下去罷。”
等侍女離開,朱元璋不再掩飾,帶着點不吐不快的炫耀說道:“今兒俺聽了一堂‘經濟之學’,豁然開朗,經濟之學,知道是啥不?”
馬氏把朱元璋脫下的吳王朝服搭在一邊衣架上,又取了一件青衫過來,笑着搖頭:“相公不說,妾怎知道?”
朱元璋一邊伸手穿上青衫,一邊不知不覺學着朱塬當時模樣,朗聲道:“經濟者,經世濟民也!”
馬氏順着丈夫語氣捧道:“聽着就是大學問哩。”
“天大學問,”朱元璋興緻盎然地又拔高一截,說道:“照那小秀才說法,這經濟之學,足以和儒家并列,将來要共同撐起咱華夏前行的兩條腿,你聽聽,大不大?”
“果然夠大,”馬氏說着,内心又多了幾分意外和好奇,轉而問道:“相公自個兒覺得如何呢?”
“雖隻聽了一鱗半爪,但俺也覺當得起與儒家并列,”朱元璋說到這裏,忽又轉爲不滿:“就是那小秀才不夠爽利,一開口就要與俺約期三年,說有一本《天書》要獻給俺,卻又要俺等待三年才能觀看。”
原本姿态溫和的馬氏聽到‘天書’字眼,動作稍緩,眼眸微微眯起,确認道:“《天書》?”
朱元璋點頭:“要俺等三年才能看的《天書》。”
或許是夫妻同心,馬氏内心所想,卻是和朱元璋最初反應一緻:“莫非是那求仙問道之法?相公,曆朝曆代都有奇異之說,然多是虛妄之言,若真是如此……”說到這裏,馬氏目光忽然轉爲淩厲:“妾望相公立刻處死那人,莫要受此蠱惑,贻害家國。”
朱元璋感受到妻子的情緒變化,安撫地拍了拍馬氏下意識緊抓他胳膊的手背:“娘子放心,不是甚麽求仙問道的術法,俺也不信那個。”
馬氏卻不放棄,追問道:“那到底内容爲何?”
“俺也不知,那小秀才不願提前透露,”朱元璋搖頭,見妻子還望着自己,想了想,說道:“俺猜測應該是一些從未現世的治世學問。那小秀才當時就說,若是俺讓他現在就輔佐于俺,也是可以,但隻能發揮其才能十之一二。若等三年,看過《天書》,他能給俺一個千年未有之盛世,千年未有之盛世呵,俺就答應他了,三年而已,俺等得起。”
馬氏微微點頭,但還是不太放心。
馬氏也是一個好學之人,讀史過程中,每每看到一些帝王沉溺求仙問道荒廢朝政就難免慨歎,她可絕不願意自己丈夫将來也步入那些荒唐帝王後塵。
如此想着,馬氏悄悄打定主意。
若那所謂世外高人真要獻上什麽修仙詭術,哪怕冒着讓丈夫震怒甚至更嚴重一些的風險,她也要提前解了這份禍患。
短暫走神,馬氏飛快恢複如常,一邊幫丈夫系上衣帶,一邊又找了個話題:“相公,那人……安置去禮賢館了?”
禮賢館是五年前朱元璋下令在王府西側建造的一處府邸,專門用來安排各地搜羅而來的賢才儒士,也方便他随時召見,劉基、宋濂等人都曾在館中住過。
聽到這個問題,朱元璋搖了搖頭,說道:“那小秀才啥都好,就是身子骨太弱,不然俺也不會恁快回來,剛剛說到最後,一副要倒下的模樣,俺就留他在前院客房裏歇下了。”
馬氏幫丈夫抻了抻已經穿好的青衫,聞言心思微動,說道:“相公,既如此,妾親自去吩咐一下罷,免得下人照顧不周?”
朱元璋想了下,點頭說道:“俺讓何绶去安置了,他是個細心的。不過,你去看看也好。呵,論模樣,那就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娃子,個頭比咱家二小子還差一截。若不是當下已不同往昔,俺都想再認一位義子了,”這麽說着,朱元璋換好衣服,轉身便走向卧室另一側的小書房,一邊又說道:“娘子,伱先去罷,俺今晚多有感觸,要快快寫下來,免得忘記。”
馬氏聽丈夫說出要認義子的話,再次感受到他是多麽看中那位小秀才,跟着上前,幫忙鋪紙研墨,等丈夫開始書寫,這才離開。
帶着一群内侍女使出了内宅,一路穿廊過棟地來到前院,很快抵達朱塬下榻之處。
限于禮制,吳王府内已經很少留宿外客,朱塬算是一個特例,這也讓府内侍從更加不敢怠慢,九月份剛剛設立的内使監頭目何绶親自帶着幾位宦官細心安排好朱塬,正要離開,見馬氏出現,慌忙上前跪下見禮。
馬氏擺手讓諸人起來,一邊看向這處小院正房,問何绶道:“可是睡了?”
長着一張端正圓臉的内使監令何绶躬身上前一些,低聲道:“回娘娘,小舍人一粘床就睡過去了,奴還以爲怎麽着,悄悄幫着切了脈,确認無事,大略隻是一路勞頓之故。”
馬氏微微點頭。
倒是明白,還有被自己丈夫強拉着一直聊到子時的原因,但身邊這位顯然不敢這麽說。
如此想着,馬氏朝房門走去:“我看看他。”
何绶知曉上位夫婦都不是拘禮之人,沒有阻攔,而是主動幫着引路,一邊又說到:“奴還安排了兩個小的在旁照看。”
說着已經進屋。
外間的兩位小宦官見是王妃,又要下跪見禮,被馬氏擺手阻止,轉身走向何绶親自撩開簾子的一邊卧房。
另有宦官捧着蠟燭一起進來,光亮下,馬氏阻止了何绶試圖喊醒朱塬的舉動,看到床上緊裹的被子裏露出一張蒼白小臉的少年人,果如丈夫所說,十二三歲模樣,而且一看就是大病初愈。
馬氏有些無法想象,徐達手書裏的那些奇談妙論,‘華夏曆朝人口走勢曲線圖’裏的暗藏深邃,還有丈夫剛剛提起的經世濟民之學,竟然都出自這樣一個小人兒。
打量片刻,或許是那張蒼白小臉過于人畜無害,再加上這小少年的才華毋庸置疑,馬氏之前生出的警惕雖沒有完全消失,卻也不知不覺淡了許多,還忍不住想,若非……倒真可以再收一位義子。
朱塬呵。
連姓氏都不用更改。
過了一會兒,見那小少年睡夢中微微皺眉,馬氏也醒悟過來,擺了擺手,示意衆人退出。
來到屋外,馬氏才又交代何绶道:“屋裏地龍要一直燒着,他身子弱,别凍着,卻也不能太熱。明早讓太醫過來再給這孩子瞧瞧,奔波一路,又熬了夜,千萬别留下病根。再着,這孩子三餐你都要親自過問,他才病愈,注意忌口,也别亂滋補,虛不受補的,清淡着些。”
何绶認真聽着,一一答應。
跟在馬氏身邊的衆人則是羨慕、驚詫、意外皆有。
哪怕近期聽到一些傳聞的,也難免好奇,剛剛那少年,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才能讓兩位主子都如此重視,以至于又是破例留宿又是親自探望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