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爲亂政虐刑以殘賊天下,數十年矣。”
“北有長城之役,南有五岒之戍,外内騷動,百姓罷敝,頭會箿斂以供軍費,财匮力盡,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
群盜四起。
秦國百萬雄軍,已經在駐守邊關,戍戎邊疆,遵循着祖龍的指令,世世代代守護着華夏。
如果再說部族,那就是嬴姓部族。
可早已經被胡亥屠殺殆盡了。
關中火起,大秦危矣。
久違的兵戈再度興發,無數光腳赤膊褴褛的民夫持着棍子和農具攻城略地,兇狠蠻勇如同食人肉的野人。
李斯長子李由駐守的三川郡無法抵擋群起造反的反賊,防線一被擊潰,轉眼就被這群逼急了不畏生死的農民殺害。
“愛卿身居三公高位,重責在肩,防守失利,何以讓盜賊猖狂至此?”
李斯疑有通盜謀反嫌疑。
下獄,酷審。
李斯年歲已高,在獄中遭不住刑罰,便是一上書,再上書。
這次上書不亞于一場腐朽歎惋的悲劇。
溫的茶早已涼了。
再怎麽捂也無事于補。
如若在初時他李斯能夠如同像馮去疾,馮劫,以及若幹壯烈老臣一般,爆出最後的閃光,亦或是他走向法家的正道,視死如視生。
小皇帝還會落到如今被奸臣蠱惑的境地,大秦還會是如此的烽煙四起嗎,他李斯會迸發出如同先帝一般的政治光輝嗎?
李斯啊,李斯。
再如何,往事不可谏。
趙高不停的挑撥離間,小皇帝已經對你離心疏遠了,你的榮華,你的富貴,你的爵祿,你的地位,不過到頭來淪爲蓬蒿一丘。
年輕時滿腔熱血,揮别妻兒和孩子走出山林,對着群山和峻嶺呼嘯,我李斯,草莽之身,定要出人頭地,與他比齊。
後來的男人寒冬酷暑跪坐在案前,熬油奮發苦學帝王之術。
他出身卑微,一身賤骨,入秦遭受無數冷眼。
幸得先帝賞識。
“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爲丞相,封爲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屬臣也”
淚眼婆婆,渾身的鮮血沸騰了,不停的沖撞着他的身體,綿延無盡的叫嚣在筆尖殺出。
李斯脊背挺直,對着喬裝過來問罪的趙高親信冷眼相對。
“不用了,老夫認罪!”
那人愕然。
這種玩權弄術的把戲,李斯不知道經曆過多少,可恨啊,他會敗在一陰蛆手下,“老夫認罪。”
老夫認罪。
“臣爲丞相,治民三十餘年,素有大罪矣!臣盡薄材,謹奉法令,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遊說諸侯,陰修甲兵,飾政教,官鬥士,尊功臣,盛其爵祿,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爲天子.”
擺功七辯。
那位從山野來的男人走入了官場,呼吸風雷,華曜日月,天下奔走而慕豔。
天崩地坼足以掀翻一個世界的大秦開國丞相,又怎麽會就這麽輕易敗在無識于理,貪欲無厭的賤人手中。
他李斯還有機會。
現在不是山窮水盡之時。
隻要胡亥能夠看得到他李斯的才具。
“認罪書?”
趙高嘴角抽搐,死盯着這張布帛,似要将起焚燒出一個大洞,“高高高,高才啊,單拎起一個字翻一翻,咱家這輩子也隻能望其興歎,瞠乎其後了。”
他和李斯其實都一樣的。
出身同樣貧困。
同樣精通律法,書法,吏治,都戰戰兢兢的侍奉着先帝。
唯一不同的是。
李斯比他趙高多了三大件子,活得更像個玩意。
趙高再捏起一角。
以往隻配拿來給先帝品讀的丹青妙筆,被他一個大閹人随意丢棄。
他對着身遭人道,“倒真是個萬不及一的男人,可其人卻是貪欲無厭,求利無止。囚犯安得上書,真可惜見的。”
這張認罪書自是被扣下。
可還是流傳開來。
原來李斯早就在先帝在世的時候,就已經秘密部署了親信,現在雖殺得絕了,可難免有一兩個漏網之魚,又兼趙高做事太陰邪。
李斯一死,都恐怕趙高陰毒之行更加的肆無忌憚。
飽含煎熬的七罪書。
被呈到了胡亥面前,小皇帝的眸子幽幽暗暗,提了趙高前來。
趙高面對錦帛,不自辨不高論,而是道:“丞相敢如此自負其辨,居功自陳,他仗着自己輔佐先帝,就說什麽萬民戴主,樹秦之名,這就是在威脅陛下,天下都是陛下的,他不過就是供給陛下驅策的一條狗,就如此不知好歹,身負叛國大罪,還敢上書。”
侍女錘着胡亥的腿,殿内靜悄悄,唯有龍涎香均勻和緩的飄着,清淡的連影子都不會留下。
胡亥撐着額角,閉目沒發話。
趙高繼續說道:“老臣以爲,就如同丞相所說,君主和臣子相匹敵,就會危害國家,妻子和丈夫地位平等,就會危害家庭,現在陛下您是天下共主,丞相仗着權勢手握懲賞大權,一手遮天,幾乎和陛下您沒有兩樣,已是十分不妥當。”
“派去三川郡徹查的官吏呢?”
查。
自是在查。
大部分都在說賦稅過重,勞役征發的太快,太重,太不近人情,勞役者還需自帶幹糧,禁止吃周遭三百裏的糧食。
人要活。
人沒有活路了正逃跑是死,被抓也是死,被逼上絕路了還不如反了。
可這些是理由麽,這些能夠被查出來麽。
朝廷人心惶惶,李斯沒有确鑿的由頭就入獄遭受酷刑。
還有誰敢站出來忤逆小皇帝,到時候死的人不更多了?
趙高遠離民生根本,對手下的這些說辭并不放在心上,隻能揣摩道:“陛下,耽擱到現在,所有罪證,隻怕是被人趁隙抹去了。”
“将李斯提出來,朕要公審。”
這話出來的突然,叫人沒有準備。
小皇帝脾氣陰晴不定,真實意圖就連趙高也無法揣摩。
趙高手背上凸起的老筋迸起,連着他發白的頭顱也溫順的堪稱柔軟:“遵命。”
趙高領命走了。
胡亥掀開眼皮,随着年齡的增長。少年臉頰的軟肉漸漸的褪去,顯出幾分穩重的模樣,卻因爲他有一雙漂亮的寒鴉雙眸,以及說話時候,輕易就顯露出來的小虎牙。
别人總以爲他還是孩子。
朝上所有的官吏,因功勳赫赫,高傲中帶着幾分永垂不朽,對于他這個小孩子,總是愛看的。
橫看豎看,看的時候都有比較,和他父皇的比較。
比較之下唯有失落和苛責。
他們要彰顯什麽似的,就對他不贊同,憑什麽?
無論是法令刑罰,還是修建阿房宮,直道馳道,征發兵役.
他胡亥謹遵的永遠是父皇的大業,遠比這些在父皇身邊公然謀私的老臣還要擁趸。
他走的是父皇的路,誰敢說做錯。
胡亥咧開嘴,尖牙露出,猶如毒蛇吐着信子。
很快。
李斯就被提了上來。
他的血肉和精氣神已經被牢房裏的酷刑熬幹了,眼皮烏青,血痂黏在眼臉睜不開,柴禾般的骨頭幾乎穿刺而出,任由這位昔日掌管牢獄的李廷尉也想象不出,那些諸多手段,有一日會施加在他自己身上。
趙高趴跪在胡亥腳邊。
李斯卻還強撐着他的才學,他丞相的尊嚴,站着宣言對先王之時的“八罪”,什麽立社稷,修宗廟,緩刑罰,薄賦稅。
胡亥聽得這些子的妙語成珠。
可謂是哈欠連連,“哎呀,這麽說,朕坐的江山,都是丞相的功勞,朕還要對丞相感激不盡嗎?”
或許李斯老了,遲鈍了。
或許他被那些暴風驟雨的棍棒,還有幽暗的牢獄折磨中摧毀了。
竟然對小皇帝的這次問怼,他擁有了可怕的遲疑。
這太緻命了。
胡亥的神情有些詭秘,趙高适時道:“丞相真是位高權重,比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的齊國田常來,還要忠心。”
齊國田常殺君篡位,是叛國反賊,他這就是在諷刺。
李斯緊冷道:“郎中令不是要徹查三川郡爲何防守失利嗎?”
趙高沒說話。
“那些盜賊不僅是平民,也原先大多都是秦國的官吏,至于爲什麽反了,怎麽反的,兵馬幾多,成勢究竟如何,本相府邸裏搜集了四處的卷宗,陛下不妨叫手下人去取。”
趙高心中咯噔一下。
他真是沒有想到這個老匹夫昏了頭了,打算魚死網破,朝堂上所剩無幾的老臣和新擢升的大臣,趙高的黨羽都在隐瞞,隐瞞天下的抗秦聲浪。
若是小皇帝知曉真相。
豈不是說明他趙高所謀的政道有誤嗎,豈不是說明這些高官重爵的大臣都是屍位素餐嗎。
那不是證明,他趙高不如李斯這個老匹夫嗎。
“陛”
趙高欲待說,卻沒想到胡亥直接揮手叫人去取。
等待是煎熬的,這場審問不亞于他趙高和李斯的赤身肉搏,他們早已經視對方爲心腹大患,這場擂台中,隻能活下一個。
爲什麽三川郡防守失利?
小皇帝坐在那裏喝茶,神色難辨,李斯閉目養神,是撕碎的隐忍。
趙高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這些年他醉心于權利私謀,不斷的拔出釘子種下自己耳目,到了眼下,才終于肯想這個問題。
無論李斯是不是反了。
這不是根本。
根本是,爲什麽天下都在反。
是繁于秋荼,密于凝脂的秦法攪擾的黔首們不得安生,所以他們才反的?
不對,秦法本就是大秦的利器,有了秦法在,秦軍才能戰無不勝無往不利,深熟法律的趙高知道這一點。
要是因爲秦法嚴苛殘暴。
早就反了,爲什麽還會等到現在。
陳勝吳廣爲什麽敢反。
貌似是天降大雨,道路阻礙,延誤了最終期限怕被官府追究,後來以鬼神問吉兇就反了,真是怪也,農民也能當王上了。
劉邦爲什麽敢反。
好似也是如此。
黥布呢?
好似也是如此。
難道真的因爲勞役,真的活不下去了。
一群子賤民,怎麽活不是活,怎麽就都突然活不下去了。
趙高追随着先帝,隻瞧見了超邁古今的帝王之術,玩弄群臣和黔首于鼓掌之中的法,術,勢。
卻沒有看清楚權力的根本。
他是隻陰溝裏不見天日的老鼠,擡起頭來嗅到了烙餅美妙的香甜。
這就是權力。
他隻是隻老鼠,天下人反了,關一老鼠什麽事。
趙高隻知道。
盜賊不過就是些流民宵小,成不了大氣候。
大秦還有百萬雄兵,還怕對付不了這些子赤膊光腳,折了旗幟反的農夫,權力可是不容撼動的,先帝在世時,他小高子就深知這一點。
如今小高子鑽了進來,咬着這口烙餅了,又怎麽肯放手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