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蒙毅的。
是潛藏在山東的複辟人士。
這是手下收集起來呈給胡亥的罪證。
一鼎足之臣,跟随先帝幾十年的蒙上卿,出生武将名門,就這麽在自己府邸裏被射死。
胡亥在朝堂上怒而拍案。
十二旒貫甩出殺影,猙獰的面目咆哮而出,“清殺!無論老弱婦孺,一律殺之無赦。”
叉腰踱步,狠完也是怒氣難消,不敢相信居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猖獗如此。
這已經觸碰了皇帝的威嚴。
胡亥道:“大卸八塊,剝皮,腰斬淩遲,丢棄于市,朕倒是想看看,還有誰敢謀逆!”
衆官皆悚然。
畢竟先帝鎮壓複辟,四處巡狩清搜複辟勢力,哪怕知道殘留山東六國留守的老弱婦孺的村莊,可是從來沒有實施過如此血腥的殺戮行爲。
就連秦法。
連坐檢舉的初衷,也是爲了杜絕犯罪。
這時有官吏舉着芴闆上前一步,“陛下,此舉恐怕惹得六國複辟之士仇恨滔滔,複辟怕是更爲洶洶啊。”
胡亥咧開虎牙,死盯着這位官吏森森一笑:“以殺去殺,雖殺可也,以刑去刑,重刑可也。”
這名官吏頭冒冷汗,再也說不出一句。
胡亥又甩袖,道:“趙高伴駕有功,升任郎中令,此次清剿六國複辟人士,由他全權接手,任何人不得置喙。”
趙高穿着官帽子,别着簪筆,手端着笏闆從人群中站出來。
他對着胡亥笑着叩首,“謝陛下恩典,臣定能揪出六國反賊,爲陛下分憂解難。”
哪怕是穿着官袍,也遮蓋不住一身的奴顔媚骨氣。
右相馮去疾白發蒼蒼,欲言又止,暗暗瞧了下李斯。
李斯端着笏闆低着頭,一副雷打不動,後面的姚賈,馮劫,頓弱,還有若幹官吏的視線都落在領政丞相後背。
期盼他能夠吐出一字半句。
如芒刺背,李斯掀開袍角,對離開的胡亥說道:“臣等恭送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刑者相半于道,死人堆積于市。
趙高甫一得勢,就是帶着心腹閻樂領着一支護衛軍在鹹陽城内大肆摧殘,以不可錯放一個的野蠻行徑,大行殺戮。
孩童婦孺抱着哭喊不絕,時有野狗沖上大街叼着殘肢大快朵頤。鹹陽街道上商賈和行人面目緊繃,甚至有不少商鋪關門落栓。
唯留馬蹄踏踏,揚起黃沙,散開又圍上來舔着黑血的蒼蠅嗡嗡嗡。
大秦亂了!
宦官當道!暴政斂财!人妖颠倒,黑白大變!
要出大亂子了!
火光沖起,真如戰場上的烽煙。
有三兩三兩射穿肺腑的老人被繩子捆起掉在樹上,趙高陰冷冷的瞧着裏頭的山石。
這是鹹陽邊邑的一處天然保護屏障。裏頭狹小隻容許一人進入,不知道還有多少反賊藏匿在裏頭。
這群村民,竟然一問三不知。
“膽敢包庇反賊,夷三族,殺無赦!”
頓時火把飛舞在半空中,黑煙滾滾,村民的茅草屋驟然被火舌吞沒,騰騰黑煙中,拄着拐杖顫顫巍巍的老翁倒在地上打滾。
長矛穿刺四散逃跑的村民,不過就是尖刀串魚糜。
“官府,喪盡喪盡天良啊!”
有黔首伸手,對着天地,于焰火中一命嗚呼。
待所有人都死了,趙高冷哼:“不過就是一群愚民,爲何屢屢鎮複辟,還能卷土重來,就是因爲沒有斷根啊。”
揮揮手。
趙高撐力挺直卻因爲長年的彎腰不怎麽直的脊背直接弓塌了下來,宛若落入巢穴中似的隐入護衛之中。
行得好快。
護衛們眨眼就穿插進山石中,繼續追擊複辟餘孽。
餘孽清掃轟轟烈烈。
朝堂上那位忤逆小皇帝以殺止殺的官員橫死在家中,家中妻兒老少皆爲慘死。
蒙恬屢屢被胡亥扣押禁止回邊城戍戎,軍權一點點削弱,又是不知道怎麽和複辟産生了關系。
突然就被打入牢中。
秦國上層官吏和勢力深知蒙恬的性子,蒙氏家族雖鋒銳不可比拟,舉朝都要低讓三分,可确是蒙家護衛了大秦,守衛邊關多年,使匈奴不敢南望。
何況蒙家三代忠烈啊,正要爲其平冤。
又是好快。蒙恬在獄中自殺。
真是好快,快到天翻地覆。
衆官吏心中惴惴不安,真是不懂這個小皇帝,剛上位就鬧出一番詭異行徑,究竟是意欲何爲,要說是舉着先帝的旗幟,繼續鏟除餘孽,興修震古爍今的大工程,爲此征高稅,發徭役嗎,這也說得通。
可爲何又要胡亂殺害官員,甚至是大将軍蒙恬。
衆多官員隐隐嗅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險氣息。
他們都是些沉沉浮浮的老人了,就像是沙漠裏的駱駝,風沙來臨前有了預感,就會自行趴下。
但也總不能老是趴下。
小皇帝在胡作非爲,他們總不能等到沒有草吃活活被圍困死的局面。
懷揣着這種自危,也是期盼能夠有人帶領着破局的心理。
李斯八十大壽。
高懸着心髒,卷進清涼蕭瑟的冷風中,人人坐在長案上,手中捧着酒盞杯杯,傷望着殘羹悲悲,酒意上頭便不免洩露了心中不滿。
這種不滿是有指向性的。
他們對着當今的大秦皇帝不滿。
先帝在時,以絕對的權威和震懾的霸氣,他們隻能跪地遙望着這顆最大的帝王星在天空中發出閃爍光輝,并心悅誠服的朝着這顆星子所指引的行迹。
追尋。
不停的追尋。
大秦的官員莫不拜倒在“皇帝”的神威之下,這也是尚未加冠的胡亥當上“皇帝”爲何能夠對大秦的江山肆無忌憚,甚至是倒行逆施。
他們卻沒有公然奮起的原因。
歸根結底。
他們不僅僅對“皇帝”有種彌留的崇拜和期冀,還有先帝在時候,才華壓頂的開國丞相,軸心的鼎足大臣,先帝的左膀右臂——李斯。
他們對李斯有着根本的奢望啊。
奢望能夠像是之前的谏逐客書一樣,在危急關頭施展才華和器具,迸發出他那超凡的膽識和才略。
引領着大秦走出困境。
“丞相啊如今的大秦是雞鳴狗盜,那趙高一便溺的閹人,連帶着他那女婿閻樂,打着複辟的幌子,對着國法下手,無數無辜的大秦百姓蒙冤啊,活生生的折在他手裏。”
有官員痛哭流涕,“拔舌,五馬分屍,手段實在是殘忍。若是以殺止殺,手段殘忍實在過甚之。”
“狗閹人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另一官員憤怒拍桌,“清繳複辟鬧得天昏地暗,已經有無數大商大族出逃,明行清繳,實則在鏟除異己。再這麽鬧下去,怕是在座的你我都要成爲這狗閹的刀下魂。”
頓弱冷冷道:“趙高,先帝之中車令,當今陛下的郎中令,手中握着的可是越過秦國官署,直接緝殺的大權,小人得勢,又怎麽會不堂堂皇皇?”
“咳咳..嗚嗚嗚哇先帝英明神武啊,官無邪吏,朝無奸臣,如此識人辯鬼之異秉,可爲什麽陛下就偏聽這權奸之術。”
“沉重的徭役和吮血的賦稅下來,家家無壯丁,餓骨堆阡陌,關中早已經危機四起,盜賊峰起,卻一昧的發兵誅擊,所殺甚衆,要是他們凝聚在一起,老臣實在不敢想啊。”
李斯端坐在高位。
聽着他們的話,就連艱難也顯得隐晦冰冷。
他想起自己當初聽命先帝做胡亥的老師時,胡亥滿腹學問在身,卻都是輕浮不着根基,小皇帝想效仿先帝,簡直效仿的病入膏肓。
不走正道,偏任用趙高那斯權奸,行奇詭旁門。
“盜多,隻是因爲賦稅太重,勞役太苦,阿房宮窮奢極欲,是黔首的骨肉所砌,老夫定要死谏,懇請陛下止阿房宮,減省四邊戎轉!”
右相馮去疾義憤填膺。
當即取來紙和筆,手腕墨磨間,和着周遭心中大義的臣子的慨勇,舍去肉軀也要爲大秦基業奠基的魂魄。
馮劫道:“署上老夫的名字!老夫不做膽小鬼!”
谏争。
卻少了他李斯一千古流傳的領政丞相,這是何等的譏諷和冷诮。
李斯自然也察覺到了他們的心寒,以及對他一介丞相隻求自保和沉溺權勢中的不滿。
興許是酒意迷醉上來,胸膽也開張。
李斯已經八十了,胡子眉毛鬓發全白了,褪去了所有的榮華富貴,他那佝偻的身軀拄着個拐杖,品讀過人性極惡,也曆過嗜血虛僞。
“哒哒。”
拐杖虛浮的撐在地上。
可。
發出的聲音是做不了假的。
李斯擺手拒絕了周遭奴仆的攙扶,“正道,老夫來正。”
發白的頭顱散開。
李斯那幹枯如雞皮的手指,重新捏住了這支筆。
他握過筆很多次。
誦經緯之政,歌興亡之章。
卻從未像此次這般的煎熬,是本該在亂象的苗頭咿始時,他就該爲之奮起,而不是持爵祿之重的李斯,卑骨奴言阿順苟合到現在。
索性,現在還不晚。
袖子上沾滿攀爬的墨迹,李斯眸中笃定堅韌,在周遭大臣的喝彩之中,那言辭犀利,确之鑿鑿,填補空白開創先河的《論大秦新政》已經徜徉與筆尖。
他仿若跪在先帝膝下。
先帝撐着額角,問他,當今的秦政是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
李斯伏跪在地上,對着敬愛的陛下,對着這個萬古帝王,直舒胸懷。
他李斯怎會不知啊?
大秦政治,崛起在殺戮之中是滿紙滿言的血腥。何以言血腥就是言罪惡,何以血腥就被儒家惑說暴秦加以攻讦。
大秦的律法在這個不可思議的邁新時代,達到了鐵畫銀鈎般的平衡。
秦法如何。
大秦的未來将是如何。
他李斯若是不知,天下後世,哪怕是幾千年後,世人便是再也知不了半個字。
酒醒何處。
甲胄铿锵。
李斯怔忡的看着閻樂的護衛持着兵戈将壽宴圍堵起來,胡亥俊秀冷酷,奸臣趙高在旁嚼牙吐字,滿臉陰鸷。
馮去疾和馮劫率先上奏懇請停止征發民公修建阿房宮。
卻被胡亥一句“朕即位二年之間,群盜并起,你們不能對朕效力,卻要罷止父皇所謂,你們上不能報效父皇,下不能爲朕盡忠盡力,留你們何用?”
遂下令責罪。
馮去疾和馮劫一身峥峥傲骨,他們将最後的視線落在李斯身上,是潰散的,也是末路啼血的的鳥兒最後的哀鳴。
長劍過頸,耕耘者的屍體橫倒在地。
“将相不辱,唯追先帝。”
那血好燙,還冒着熱氣,将李斯的手心都快要給燒起來,血的腥和甜硬堵在他喉嚨裏。
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胡亥道:“朕擁有天下,自然得嚴明法令,下面的人才不敢胡作非爲,四海才能得朕所駕馭,如今兼并天下,盛世已定,四夷皆服,内外興修宮殿,不就是彰顯父皇的功績,這馮去疾和馮劫以下犯上,敢蔑視父皇開創的偉業,按律,法辦!”
趙高陰恻恻的道:“陛下英民,按照連坐,該夷三族。”
“就依趙愛卿。”
秋風中,殺戮的風暴永不休止。
胡亥還沒加冠,俊美無俦,龍袍加身,有着逼近先帝的身量和容貌,卻無一絲先帝的威武。
蟄伏而動的全然是獠牙外露,鑽心透骨的寒意。
死去的右相馮去疾和禦史大夫馮劫在朝政的威望較高。
不少官吏紛紛都爲之求情,卻被一一斬于刀下。趙高和女婿閻樂此等小人,公然殺害在朝的勳貴,一種小人得志的嘴臉油然刺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斯滿鬓蒼霜,癫狂大笑,不少還要憤起反抗的官吏在聽到笑聲看了過來。
李斯的視線得以落在那些劊子手的屠刀上。
偏移了一分。
腳下的火盆放的是早已焚燒掉的《論大秦新政》,其中不少公然批駁少皇帝的尖銳言論,連帶着李斯的心氣,也在這絕望的殺戮被碾壓盡碎。
“嗚嗚嗚——”
秋風在呼嘯,揚起火焰來,化作灰燼。
胡亥眼裏的殺機不加隐藏,質問他:“老丞相笑甚,朕難道不是奉法賢主嗎?”
“陛下勿要動怒,老夫和這些老臣們聚集在此,是爲了賀老夫八十大壽,除此之外,絕無他心,老夫笑是因爲老臣已經爲陛下想好了如何做賢主之道。”
“賢主?”
胡亥玩味的笑了笑,冷硬的輪廓卻沒有半點和緩,“什麽是賢主之道,老丞相不妨說說。”
行不由性,身不由己。
李斯伏跪在長案上,他那天下絕有的才華拿來施展在阿意求容之上,對法家進行了最徹絕的抹黑,鼓吹殺伐,滅絕仁義。
他篡改了自己半生功勳,他無可奈何,他悲痛羞愧。
陛下啊陛下,我李斯,該何以言談啊。
“何爲賢主,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爲桎梏者.爲了滿足君主的欲望,必須要對黔首施加極端的刑罰。”
“群臣百姓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還來不及,怎麽敢造反?”
“掌握了此等帝王之術,也就明白了如何駕馭群臣,縱使申不害,韓非複生,也不可和陛下您比拟。”
胡亥點了點頭,很是滿意。
他收了兇狠的虎牙,終于肯暫時離開了這群老臣們的脖頸。
公元前208年。
《行督責書》甫一問世,李斯處在風雨如晦的指責中,帝國的橫梁分崩離析,化作廢墟砸了下來。
這位老人在殘恒裏噴血自污苟活掙紮,即将步入最後的窮途末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