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國家将亡,必有妖孽。
漫天繁星齊齊暗淡下來,緊接着無邊無際的天幕中,有兩顆宛若燃燒着火球的星子,輝映出半邊紅光逐漸靠近在一起,隐隐彌漫出不詳之兆。
“這是螢惑守心。”
蘆荟地裏。
胡須發白的老者仰望着天際的指示,掐着手指道:“熒惑爲勃亂,殘賊,疾,喪,饑,兵,此罰星更是預示着皇帝駕崩,逆賊造反啊。這大秦的天,看來要變了。”
他旁邊一個壯實的赤腳少年正在掏腐爛頭骨裏的泥沙。
丢進水裏舀出水來倒進嘴裏,一把狠厲的摔進水裏。
稚嫩面龐迸發出的仇恨宛若在這紅霾夜裏再添上一道鮮血。
“暴秦!我項羽遲早要毀他宗廟,滅他社稷,将那拆了楚宮而建的秦宮一把火燒了!”
沙丘宮頂上的瓦片都隐隐被踱上了紅霾,螢惑守心在其上妄爲揮灑,綿延無盡的枝丫在上面掠動着黑影。
危險。
而又不詳。
“守住,除了丞相,誰也不準進來!”
“是!是!”
從主帳走出的趙高,緊咬着牙吩咐後又快步進去,就連這周遭令人顫抖的漫天紅光都無暇顧及。
裏頭的太醫正在緊急摁壓胸口,将嬴政的屍體插滿了尖銳的銀針,又緊着去掀開眼皮。
瞳孔散開,連這連枝金銅燈的焰影都毫無射影。
他們臉色也變得難看,轟然癱軟坐在了地上。
“這這.無力回天!”
“父皇!父皇!”
胡亥滿眼通紅,淚流滿面,緊緊抱着嬴政的屍身,怒吼道,“什麽無力回天,不能救回我父皇,我将你們一個個埋葬!”
少年喉腔中噴出怒火,是要給人剝皮抽筋的邪恣。
這比魔鬼還可怕。
吓得太醫們一個個磕頭點地。
胡亥面龐持續扭曲,“救!快救!不管用什麽辦法,救不回來!你們一個個,都要陪葬!”
“殿下,恕臣之言,陛下這都已經散溫,四肢也僵硬了,眼睛都是散殿下,人死不能複生啊!”
輕看胡亥秉性的太醫,直谏的話沒說完,就被暴怒點炸的胡亥狠狠一腳連踹過去,肋骨斷了三根,“廢物,廢物,一群廢物!”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姓甚名誰,是死是生。
如今,他的父親也沒有了。
胡亥眼眶都似逼出血來了,崩潰跪倒在地痛哭不止。
見到小殿下跪下,巡狩伴駕的肱骨大臣也齊齊跪倒在嬴政的屍身旁邊。
“陛下!陛下啊!”
對他們雄才偉略的帝王薨逝感到不可思議的同時更爲的痛心疾首,“陛下,您爲何先于老臣遠去了啊。”
“嗚嗚嗚,陛下,您快快睜眼。”
頓弱也是聲嘶力竭,“陛下,你何要丢下我等,陛下,大秦還需要你,需要一個英民聖主,救黎民于水火啊,那麽多路都走來了,黔首需要你,你還不能走啊,陛下嗚嗚嗚。”
趙高也是雙腿跪地挪動,抹着淚水,“陛下,您不是說要幹大事嗎,小高子不知道什麽是幹大事,但還能爲陛下您端得了茶磨得了墨,陛下,嗚嗚嗚,你爲何就這麽走了啊。”
“陛下,您不是和老臣笑談,那萬裏長城就要竣工了,要帶臣等過去看看嗎,您還沒有帶我們這一群老家夥見到萬裏長城啊!”
天地變色了。
外面天雷滾滾,瓢潑大雨。
沙丘宮于飄擺中眨眼沒入能到膝蓋的大水中,侍衛們在外頭冒着大雨,冒着震進耳朵的雷聲築壁搶險。
李斯掀開帳步走了進來,裏頭哀傷不己的臣子陸續擡起頭來,就見到李斯渾身濕透,那平常一絲不苟的鬓霜被風吹得狼狽不堪,連臉頰也慘無人色。
他懷中抱着一個暗沉的盒子。
“轟隆隆——”
該是外頭的樹木被天雷劈斷,喀嚓喀嚓一陣斷裂的響聲,密密的斜雨連帶着熾亮的白光閃了進來,照得李斯的身形模糊,幾乎是籠罩在所有人頭上的陰影。
“陛下!”
李斯撕裂的喊出這一句,連帶着他迸在臉上的痛哭,三步并兩步搖搖欲墜看着躺在榻上閉目的嬴政。
一口氣喘不過氣就趔趄後倒,險被一老臣扶住,“太醫,太醫,快,快施救快快施救!”
在所有人蒼白和微微搖頭的哀傷中,李斯淚灑滿襟了,張開唇說不出一聲話來,噗通跪下了。
“陛下啊!!!”
頂上還是聲聲驚雷,滿屋的烏雲撥不開。
屋内哭哀了許久,有随行大臣嘶啞問:“丞相,你現在是我等的領政之首,陛下薨于沙丘,鹹陽朝堂正是不穩,複辟者又是洶洶發難,我們遠于鹹陽,隻怕是是鞭長莫及啊,怕是要,天下大變了。”
李斯面色發白。
抖着一把骨頭起身道:“陛下前幾夜,交代斯的事情,就是斯手裏的這份诏書,也是如今穩定天下的遺诏。”
“陛下既有遺诏,還請丞相宣讀。”
大臣們抹了抹淚水,扶了扶官帽,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再度起身而跪,在這群老臣扣在地上頭顱中,李斯緩緩掀開诏書。
他能有陛下的遺诏大臣們毫無疑問,畢竟在舉國上下心裏,李斯高才深學,是陛下當之無愧的臂膀,也是一樁樁經緯新政首當其沖的輔創者。
“始皇帝遺诏,皇子胡亥剛毅明睿,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安撫四海,休養八方,政務由李斯協心輔理,兵屬蒙恬,與喪會鹹陽而葬。”
李斯讀到後面,調不成形,哽咽跪下。
他枯幹的細手拖着遺诏對着皇帝扣首,“陛下啊,李斯定竭盡忠貞之節,死不旋踵!”
那份遺诏遞給涕淚大臣們勘審,字迹無誤,皮卷無誤,玉玺無誤,甚至連起初皮卷上打的結扣。
也是他們親力親爲的陛下的慣常習慣。
傳完最後一名大臣,胡亥還在撲着皇帝的屍體不願意撒手,趙高在旁邊抹着鼻涕眼淚沒有去看那份遺诏,李斯眼裏隐秘的光閃爍了一下。
發白的老手接回那份遺诏。
這時候冷不丁有人發問:“丞相,陛下傳遺诏時,就隻有你一人嗎?可還有其他人在場?”
按理說這至關重要的遺诏下達時,就清晰的決定了權利的分割,爲避免無關傾軋和含糊不清,旨意不明所導緻的鬥争,不會就隻讓一人在場領诏。
李斯嘶啞道,“陛下早些發病,暗疾複襲,來勢洶洶,早就知曉自己時日無多,是以備下遺诏給斯,以防不測。”
這種關竅,也說得明白。
畢竟皇帝病重,又遠離鹹陽權力中心,提前預備遺诏暗不下發,不僅遏止住大臣和軍士擴散的恐慌,又妥善從處理了身後事。
也是必然的。
何況李斯追随陛下幾十年,一片耿耿忠心,還有什麽可懷疑的。
大臣們藏着的疑問也消弭了,眼下就是另一嚴峻的事情擺在面前,“丞相,眼下該如何?”
“現在我等還未回鹹陽,唯恐天下變故,也隻能秘不發喪,等回宮後安葬好陛下,再行皇子登基大殿。”
李斯站了起來,一派的鎮定和可靠,伸出目光望着那年幼的胡亥,道:“此乃危急存亡之秋,還請諸位勠力同心!”
“好,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我等全權聽從丞相處置。”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老臣們勉強從悲痛中走出來,又有人問道:“那如何秘不發喪?秘在何處?”
“李斯。”
聲線磁性帶着厚重的威嚴。
是那高高在上的帝座上揮灑幾十年的指令。
這聲音把在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真以爲陛下活了過來,在對着他們說話。
視線齊刷刷過去時,就隻見到胡亥冰冷的半張臉。
他臂彎還抱着自己的父皇,說道:“我父皇病重不起,我可以替着父皇起居,他就好生放置在寝車裏,我想跟随父皇走過最後一程。”
就連趙高在旁都愣住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立志要成爲父皇的少皇子,學陛下的英明,學陛下的神武,學陛下的習慣,就連聲音和神态都學了去。
恍惚間,就連他這個常年近身伺候的内侍,都聽不出真假。
“丞相,丞相你怎麽了。”
李斯不知道爲什麽,乍然跪了下來,他的四肢僵硬成木頭,好似被什麽跳出來的洪水猛獸給吓了一跳,旁邊的大臣連忙攙扶住他,“丞相,你怎麽了?”
“丞相,如今關頭,你可千萬不能倒啊。”
“丞相剛剛淋了雨,快快!快披上鬥篷,太醫呢,太醫!”
被鬥篷籠住,李斯顫抖着擺手,說道:“奉命于危難之間,李斯何敢先垮也!”
“轟隆隆——轟隆隆——”
洪水漫漲,将沙丘宮淹得汪洋如海,侍衛們扛着皇帝的轎辇,沐着瓢潑大雨一深一淺的走着。
原本也應該乘坐着轎辇的幾個大臣,老顔蒼蒼,也依舊一意孤行的走在前面爲皇帝。
開道。
他們怕皇帝走了,沒一個人送送他,他這一生,寂寞啊。
淚水混着雨水從面頰上滾落,老臣們唯有死死壓抑着哭聲,望着這天塌地陷的沙丘。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病逝沙丘宮,時年50歲。
*
同年。
胡亥于鹹陽宮登基稱帝,爲秦二世。
登基的第一天,他絲毫不理睬國祚,隻下發了征發七十萬的黔首前往骊山建造皇陵,并道:“沒有父皇的偉業,就沒有當今天下,必定是要大象其生,以送其死,陵墓修建的要大,要窮極典藏,方能彰顯父皇功勳,我大秦氣魄!”
他又明确道:“這陵墓,上取象于天,下取象于地,中取則于人,必須是天,地,人,三合一。”
“斬山鑿石,下锢三泉,以銅爲椁,旁行周回三十餘裏。”
“上畫天文星宿之象,下以水銀爲四渎,百川,五嶽,九州,具地理之勢,宮觀,百官,奇器,珍寶充其中,令匠作機弩,有所穿近,辄射之,以人魚膏爲燈燭,取其不滅者久之。”
這要求堪稱苛刻,工程不肖細想就已經龐大望不到盡頭了。
先帝屍體運回時堪稱狼狽,何況如今的皇帝也是出于一片孝心,面對如此不敢細想的咂舌耗費。
群臣們竟默契的如同齊齊噤聲了一般。
可如此窮極的建造,對于建造者的要求也是頂尖的。
臨危中。
鄭國出列,他的面容在一群腐朽老臣中,如皎皎出月,聲音如水溫柔,“回陛下,微臣可擔此大任。”
“不可啊,絕對不可啊。”
“鄭大人還在興造水利,萬不可脫身建造陵墓啊。”
胡亥冷酷的眸子紮了一圈大殿之人:“那你們說說,除了鄭國,還有人能夠督造陵寝?”
這群官員們瞬間沉默了。
他們都不敢輕易舉薦,一但舉薦,若是出丁點差錯,那可就是進退兩難了啊。
胡亥薄唇微抿,揚起頭叱罵:“你們一個個在這左一個不可,右一個不可,不可什麽?難道修水利還沒有我父皇重要,難道就沒有先帝重要,一群忘恩負義的東西,竟然敢對先帝不敬,大膽!”
脾氣火爆,性子乖戾氣的小孩。
說點着就點着。
一幹子老臣垂下的頭顱已經悄然皺眉,但是已經有人噗通跪下了,陸陸續續間一大堆的人齊齊跪在大殿下。
胡亥身姿筆挺,冷峻的輪廓模樣肖極了先帝。
可那新繡的龍爪卻被他穿得有幾分張牙舞爪的猙獰,連帶着眼睛裏洩露出的也是縷縷幽暗的光。
瞧見唯有李斯還在站着。
胡亥詭異的,露出個笑來,兩顆虎牙昭昭若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