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書法令一下。
市井嘩然湧動,大部分黔首們本就是跟風看個熱鬧,立馬散潮而去,顯得格外憤恨的是那些尊古敬賢者,也可以說是政治幻想者。
他們眼圈發紅的看着秦國的官吏搜尋禁書,羅列焚燒。
官吏并大舉宣告“禁議,禁論,膽敢亂議秦政者,按罪處置!”
公然焚書風波過後。
暗潮仍舊沸騰不息。
儒家士子們口徑統一,對嬴政毀文明的行徑憤怒不己,私下聚集起來更是赤着膊跳着腳怒罵。
罵了之後,就是否決新政。
言之鑿鑿指着陛下當時泰山封禅,天雷滾滾,惹天神衆怒,嬴政不是天命之人,也就是不是天神真正認可的天子。
爲什麽呢?
真正的天子得是像三王那種垂拱而治,四方跪伏的仁德之人。
嬴政不是。
統治實在是暴虐,殘忍,不仁!
儒生們甚至拿着嬴政囚禁已逝趙太後以及編排的種種說事,更是将嬴政釘在儒家學派的攻讦柱上。
嬴政和儒家的決裂。
暗藏在鹹陽城地底下洶湧的六國複辟者豈能不大肆攪合一番?是以各種唾罵嬴政暴政的鼓噪已經甚嚣塵上。
甚至還有收受财貨的方士,陰陽學家,星象家,堪輿家,面相家等大肆點火。
哪裏都能挖出刻字石頭。
刻着“始皇今年死”
“始皇明年死”“始皇後年死”
“始皇到底哪天死”還掐算出位置。
“始皇帝明年會死在這個林子裏”“始皇帝會死在這個糞坑”
“始皇帝會死在我家”
又是算出哪顆星星,說“秦政不詳”“秦政有悖天道”“亡秦者,必定魏也。”“亡秦者,必定趙也。”“亡秦者,胡也。”
再就是說自己見過始皇帝,說始皇帝面相不好,怎麽個不好?
“豺狼虎豹,非明主也。”
“長得很吓人,還親眼看到過他吃了好幾個官員。”
這群子宣稱自己手握天機之人,每次造謠都要大肆渲染一番。
沒有比恐懼傳播更快的捷徑了,他們起初會偷盜死人堆在原地,引人矚目後再挖掘,後來直接是挖些奴隸的眼珠子,泡在水裏窺天命,還有縫制血淋淋人皮鼓以聲樂喝唱。
甚至推幾個“附魔”之人進火裏滾爬焚燒。
被燒得慘叫的驅魔人都要爬到人身上了,黔首們被吓得兩股戰戰,屁股蹾在地上都磨平了。
别管說什麽了。
滾跑回去擦擦汗就是風風雨雨,慢慢傳出去就是變了個大味。
爲什麽這群子六國複辟者要擁趸儒家?
畢竟。
他們要想推翻大秦,就得舉着光複王道仁政的旗幟,不然何以擁有一呼百應的号召力。
當初的齊國也是打着尊王攘夷的招牌,以正天下。
此政治手段基本大同。
并屢用不爽。
“陛下,國家之所以安治,一靠法度,二靠君主的魄力,三靠的就是權力,法度是天子所建立以用明确公私的界限,也是和黔首劃清的界限,如今儒生和一群子方士大舉議政,煽動黔首抗秦,已經是違抗秦國法度,觸犯到了陛下您的聖威,常言道,蛀蟲一多,木頭就被折斷,縫隙大了牆便會倒塌,國家了有這些蛀蟲,國家就有了縫隙,還請陛下您對他們進行教化。”
李斯跪在嬴政左下,侍從陸續搬了兩箱子收集出的罪證。
從掌管廷獄出身的丞相。
言之有佐證,上奏有方策。
就好比焚書令甫一出口,那必定早是在心中反複嚼咀,釀造成了酒。
李斯又雙手撐地道:“陛下,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啊陛下!我李斯就算背上千古罵名,也絕對不允許這些愚昧的儒生敢拿着三王輕而易舉的否定陛下您的萬古功業!”
嬴政揚手。
趙高抽出幾本竹簡,平平的遞到嬴政手上。
翻開竹面,嬴政狹長的眸底真叫什麽都看不清,好似有刀刃迸發,在空中“噼裏啪啦”的掃蕩。
緊迫的低壓中,李斯忖度着時間還欲再說,嬴政丢下道:“丞相辛苦了,即刻打下诏獄問審,勢必揪出六國反賊。”
“是!”
李斯拎旨後退出去。
趙高掐着時辰侍候着嬴政喝藥,水晶簾幕下的嬴政手心虛握拳咳嗽了幾聲,隔得遠了都能瞧見他被邊泛黃的裏衣裹着的硬挺胸膛在不停的震顫。
“陛下,該用藥了。”
“出去。”
陛下太過于諱疾忌醫,趙高端着藥碗猶疑不定,外頭有太監進來了,低低的附聲在趙高耳畔。
趙高聽完舌根好似僵住了,半響也開不了口。
“說!”
趙高道:“是蕊姑姑,她朝陛下您舉薦一個從蓬萊仙島遠渡的方士,不遠千裏漂泊來秦,朝陛下您進獻仙藥,現在就在外頭候着。”
嬴政還在批着奏折,帶病中的他,堅不可摧的同時又帶着些許平和淡靜。
趙高在旁弓着背,細細的給他磨墨。
那墨攪合起來就變成了濃稠的水流,流入眼睛裏,滲入日光雙雙分化,外圈變成了紅色的瞳圈,内圈就是瞳心的黑色。
魚精就生出這一雙眼睛,戴着鬥笠纏着白布進了皇宮。
他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像是不得不咬鈎的魚,岔着尾巴左右搖擺。
蕊兒走在他身邊,突然說道:“娘娘也是妖精吧。”
魚精不吭哧。
蕊兒道:“娘娘就像是四季,四季有春夏秋冬,卻不止有春夏秋冬,娘娘生在皇宮中,卻好像不屬于皇宮裏的人,她與什麽人都不一樣。”
走廊的盡頭,有兩隻鳥兒停在那裏,伸着長長的喙啄着羽毛,沒等人靠近就飛走了。
殿門到了。
魚精在白布下的魚鰓才終于肯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還在尋找那些鳥的蹤迹,宛若才注意到旁邊的凡人,說道,“獻藥,我要是不會——”
蕊兒靜靜地端着雙手。
走廊的兩端有鈴铛垂下來,樹影婆娑敲着叮叮當當連帶着她的腰帶舞動。
她卻沒有一絲凝滞,“娘娘說過,這世界上的人分爲三種人。”
“?”
“有用的壞人,沒用的好人,以及死人。”
魚精甩着尾巴很乖覺的走了進去。
太醫門以身試毒校驗着那顆仙丹,确認無毒無害後,這枚暗紅的丹藥泡在了一盞清泉水中,散發着腥臭的氣味,帶着鹹鹹的,微苦的味道被嬴政服入肚腹。
效果是驚人的。
在丹藥入肚的一瞬間,他的精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煥發,蓬勃的朝氣頃刻間塞進他那緊實的身軀。
就連發白的薄唇,也變得紅潤。
趙高睜大雙眼:“陛下.”
太醫們素來是望聞問切,隻消一看,再上來把脈,神色凝重得頗爲不可思議,“陛下這氣血,已是逢春活虎了,這藥,真乃仙藥。”
嬴政也覺得這枚丹藥入了肚腹。
像是蛟龍出海。
騰躍着疏通他那滞澀的經脈,掃開他多日來的疲累,恍惚間回到了白齒青梅,策馬能翻天地暗的少年時。
遣退了其餘人,徒留跪着的徐福。
嬴政走出來道:“你來自蓬萊?”
徐福嘴巴在白布下吐了個泡泡,遲疑着沒有說話,嬴政問道:“蓬萊,朕從未聽聞,那是什麽地方。”
“仙人住的地方。”
“那你是仙人?”
徐福搖了搖魚腦袋:“我不是仙人,我是凡人。”
“豈敢稱仙藥?”
他哆哆嗦嗦,好似煮沸的魚被嬴政用一口鍋扣在裏頭,逃生無門。沒等魚精回答,嬴政淡淡:“你說,朕還能活多久?”
徐福順勢吐泡泡:“陛下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說實話。”
魚精覺得這話揭不過去,隻能耿直着道:“不能說,說了我會死。”
這句話本身就是種回答。
嬴政閉了閉眼,卻越發的穩重如山,絲毫不能動,“朕問你,這世上有仙人麽?”
“沒有,仙人縱使有,也不會存在這個世上,就連仙人這個名号,也隻是凡人的癔想。”
“你對海面上的島嶼熟悉麽?”
“我從水裏生出,我從不畏水。”
“你替朕出海,尋找長生不死藥。”
魚精聽懵了,兩顆魚眼睛齊齊凍住,有種慢慢聚攏在一起的意思。嘴裏還沒來得及吐泡泡,面前散發着人皇之氣的帝皇就不見了。
它隻能啪啪的叩首,退了下去。
魚精走後,嬴政雙手撐着長案,仰看諾大的秦國地圖,天圓如地蓋,地方如棋局,天地有多大,他大秦的疆土有多大?
南海,百越。
遼闊無際的海面是否存在島嶼,六國複辟勢力還會殘存在哪裏。
“咳咳。”
嬴政坐在長案邊,翻開李斯搜尋的的儒家和方士勾連六國複辟的證詞。
盧生表面是替他尋求仙藥,實際在拿着姚賈,頓弱等在滅國之時獲得的逃亡勢力名單在暗訪六國複辟賊子。
他身上帶着财貨辎重無數,可如今竟也勾連了複辟人士。
敢反他大秦!
“咳咳。”
他手心攤開,是無知無覺的一灘血迹,丹藥能緩解病痛,卻無法醫治根基。
嬴政滿目深淵早已木然,靠在榻上微閉了閉眼,滿頭潑墨似的青絲,如暗暗郁郁的苔藓爬滿了骨架。
他蓦地掀開眼皮。
“來人!”
時間是個很殘忍的東西,它會變成一把刀,你總不能等這把刀先落下來。
趙高忙進來:“陛下!”
“妖言以亂黔首,危我大秦安邦,但涉此事的儒生和方士,一律活埋。”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