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殿燒到天明。
裏面的盛景連着蒸騰消散了,蕊兒被宮女在一處角落裏尋到。
渾渾噩噩的颠簸中。
被背起時她瞧着那黢黑破斷的梁架,眼角流下一滴淚來。
命蹇時乖。
鹹陽宮中不知道犯了什麽沖似的,大秦皇帝回殿沒多久就咳血不起,太醫們爲其診斷,都是面色沉重,緘口不言。
唯獨宮中的鳥兒叫得慌忒歡,在數也數不清的枝丫上蹦着。
過了幾日,皇帝從榻上起來。
宮中那點竊竊私語也掃蕩開了,大秦的官署如常的忙碌,将那些未斷的的命令既往的執行下去。
誰都能垮。
唯獨皇帝老兒再怎麽樣都得撐着。
不然這偌大的新朝,可該怎麽辦才好呢。
擰完濕哒哒的被單,宮女将被單展開挂在橫木架上,又用手掌将被單摩挲一遍,直到沒有一絲皺褶。
她端着木盆。
乍然瞧見蕊兒姑姑房門口有水。
那水不是淋的,是好像被什麽東西拖過來,一路濕哒哒的。
宮女覺得奇怪,歪着脖子走過去看,撿起了地上一枚鱗片。沒曾想被個老姑姑用手勢打斷,“好了,你出去吧,看着點,這裏,誰也不許進。”
宮女走了,老姑姑也随之出去。
蕊兒站在屋裏,拿起一把鐵劍,這鐵劍長八尺,因急急趕工所緻劍身樣式粗糙,但是這鐵劍劍口,是仿緻鹿蘆劍一比一精細打磨。
她蕭蕊兒記得宮中的每一處。
花草樹木的長勢,亭台樓閣的雕紋,宮中的簪子,簪子的簪頭,簪挺,還有上面的金,銀,玉,珠,玳瑁。宮女的穿着,她們袖口是什麽裁的,鞋子上綴的花飾,腰帶是怎麽系,袖子是敞口還是收口,她一眼就能清楚其中的成色,也看得出什麽門道。
這些大大小小瑣事。
在她蕭蕊兒眼裏。
就是規矩。
蕭蕊兒用指尖輕輕抵住劍尖:“那日娘娘身上帶着血回來,奴婢被吓壞了,奴婢瞧着娘娘身上的傷口,一眼就瞧出了不同,傷口非尋常秦劍所刺,奴婢暗暗留意各家兵器,直到陛下收盡天下兵器時,也沒找明白,鹿蘆劍找回時,奴婢遠遠站着看了一眼,未曾不在懷疑。”
旁邊坐着濕漉漉的精緻少年。
他戴着鬥笠,聲音清清:“你之前救過我一命,我償還你一個請求,如今你記回你的主子,我們的因果也了結了。”
“了結?”
蕭蕊兒轉身,緊緊攥着案角,聲音流出憤恨和悲怆,“不,沒有了結,你隻是個妖孽,你怎麽能理解我,我要的不是這些回憶,是爲什麽.爲什麽.她不見了。”
“我蕭蕊兒做了一輩子的奴婢,可我的主人呢?!”
說到後面,已經是哽咽。
是很多年前冰冷如青石階的日子裏,有個小女孩踩着石墩墩問她,聲音軟軟脆脆:“你是叫什麽?”
“奴婢叫蕊兒。”
“那你會什麽?”
“奴婢會吃,還會玩,還睡。”
她帶着她玩,帶着她出宮賽馬,對她說,“你不用怕輸赢,輸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敞開玩,我給你把底兜着呢。”
小女孩會拉開帷幔趴在榻上托着下巴對她嘻笑,“你守夜會不會很困,要不你就睡我旁邊吧,哎呀,你不要守着那些死規矩,守什麽夜,我很厲害的,我以前在宮外的時候,什麽豹狼啊,都得繞着我走。”
在她賞賜别人的時候,會一直注意着她:“我知道你們凡人一向在意這個,别人有的,自個人不能落,你既是跟着我,我便也不能少了你,委屈你去。”
“娘娘.”
她待她一奴婢推心置腹,也是恩重如山啊。
蕭蕊兒眼眶發紅,沸騰的心緒牢牢縮在瞳孔裏,即将等待着沖垮,煮沸。
她擡起手揉了揉太陽穴,對外頭道:“進來吧。”
外頭身材魁梧,身高八尺的侍衛走進來。
他甫一進來就連屋裏的光亮暗下來,緊着這侍衛雙手扶膝跪了下來,低下頭顱。落後與他兩步的,進來的則是個年輕貌美,面色慌張的宮女。
蕭蕊兒:“都站起來。”
兩個怯怯的站起,對于宮中蕊姑姑的恐懼,已經有如實質,好似有什麽把柄被她牢牢握在手上。
蕭蕊兒将手中的銅劍丢在侍衛面前,冷冷說道:“進了秦王的護衛軍,就爲了一個女人,你不要白白葬送那麽好的前途!拿起這把劍,捅進你這私會情人的胸口,隻要進一寸,你們違反宮規一事,老身自會替你們抹去。”
宮女臉色蒼白。
那侍衛二話不說,提起劍尖“噗嗤”一聲在宮女起伏的胸口上炸開了血花。
蕭蕊兒走下去,扯開那宮女的衣襟,眼底是一片濃重的黑暗:“不錯,絕對不會不錯,這傷口的弧度,不同身高的人,就是不同的切面,就是被鹿蘆劍所傷,陛下去泰山封禅,娘娘那日出去後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有回來!”
那宮女被她的厲色吓着了,傷口的痛楚滾上淚水,她愣愣的瞧着情郎,情郎卻隻顧低下頭。
直到蕊兒又厲聲:“殺了她,五十兩黃金!”
“噗嗤。”
宮女應聲倒地,侍衛端了盒子跪下謝賞走了出去。
日光在這一瞬間,與地上斑駁的血珠一樣變得刺目。
坐在旁邊默不作聲的少年擡起袖子擋住蒸發的光線。他那纖細的五指剛捧起一杯茶,蕊兒逆着光,拔出簪子抵住他的脖頸,“是他!一定就是他!誰敢在宮中拿曆代王劍傷人,宮中的人少有他那樣的身高,爲什麽這麽多年,娘娘憑空消失不知所蹤,娘娘到底是被誰所害!!”
少年擡頭看她。
他下半張臉所蒙的白布臌脹,像是其中有魚鰓在呼吸:“我我不知道。”
蕊兒掐着他脖頸往上擡,“老身從死人堆裏爬出來,什麽沒有見過,你不過就是個妖孽,你不是什麽豹狼猛獸,你就隻是條魚。你告訴我,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她太激動了,像是癔症一樣抖個不停,眼眶略微凹陷下去,填滿的是無處可放的絕望,“你告訴我,是誰害了娘娘!”
雖是凡人,瘋狂起來比他還要像妖孽。
或許她不想要真相,隻是想要個依靠,長樂殿被焚毀後,繼續活下去的依靠。
少年臉上的白布再被她扯一會兒,就要扯了下去,他目光有點慌張,擡起手來又不想傷她,隻能眨了眨纖長的睫毛:“是,是他。”
好似溺水的人終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蕊兒松開手來,卻徒然有什麽更沉重的東西壓下,“是啊,娘娘說過她能一個打十個,她說她是天下最厲害的姑奶奶,這麽多年毫無音訊,不是他,又能是誰呢?”
少年用松糕一樣的手指扯了扯臉上的白布,就要跳過屍體走出門。
蕊兒道:“站住!”
他停下了腳步,尖尖的耳朵卻不停的抖,像是在水裏遊動。
“你要去哪裏?回到你那個池子裏嗎?如今老身知道你的原身,也知道你的藏身之處,你就不怕老身一抔土填了那裏。”
蕊兒瘋狂過後,是有條有理的悚然,“你既一直待在宮裏,就有你不得不待在宮裏的理由。”
“.”
少年的聲音濕哒哒,有些委屈:“你隻救過我一命,還了你一個請求,我們兩清了。”
“你要兩清?”
他于是不說話了,畢竟屍體還在地上擺着。
“你就不想以人形待在宮裏?你是妖精,也該有幾手把戲。”蕊兒道,“老身派人給你造勢,你僞造成從蓬萊仙島遠渡的方士,不遠千裏漂泊,爲獻仙藥給皇帝治病。”
沒等他答應不答應,蕊兒自顧自道:“你的身份得有個福字,這字是娘娘賜給你的,你不要忘了娘娘對你的恩情,也不要忘了你的根梢。”
“來人!”
心腹從外頭進來,說道:“姑姑,有何吩咐?”
“把這裏處理一下,安排一下出宮。”
蕊兒閉上眼睛,眼角的皺紋尋着深衣深重的紋理,“去見蕭何。”
這個紅魚精是嬴政踩壞了三畝田的秧苗抓來的,白桃當時想宰了的,被蕊兒攔下來。
——詳情請看第一百零九章(妖魚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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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