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來鳥能窺前時之路,也可預後時之事,君上身邊縱然有趙高,李斯環飼在側,可妖星,到底是您啊,皇後娘娘。”
張學舌身形如鶴,松松散散坐在地上。
他頭簪着木筷,身穿尋常不過的粗布麻服,旁邊鳥籠裏的玄鳥瞧見狐妖前來,不斷的在原處蹦跶。
白桃還在門前。
剛剛擡起一隻爪子腿兒,正要邁進來。
張學舌擡眼看她,神色空淡,好似打坐在野雲長墜的奇鋒之上。
白桃手提着一盒蟲子,見這地方跟個山野洞窟一般無二,連塊木闆子都沒有,遂放在牆邊。
她眼尾拉開,笑得無端妖冶,“什麽妖星?君上起初與本後拜宗廟時,可是狂風大作,列祖列宗齊齊顯靈,當日就暴雨傾盆,不日大雪封滿山,來年河渠通,關中倉廪富饒,轉瞬便已鲸吞六國。”
張學舌笑了笑。
“本後和君上自幼就在趙國結識,如今相攜相伴二十餘載,轉眼光陰一晃而過,他也即将泰山封禅,築壇祭天,報天地之功。君上說,得我何其有幸,還說本後可是他的祥瑞呢。”
他平靜的看着她:“你是天地造化靈物,道行高深,大秦運勢如何,你身在其中該有體會。”
白桃瞧着鳥類裏面扭着脖子好奇看她的玄鳥,說道:“宮中太悶了,你在外頭待的可還習慣?”
張大學舌回她:“宮外是熱鬧些,怪不得皇後娘娘也喜歡常往宮外跑。”
“你出來倒是堂而皇之的,也不怕有哪個道士拿了你去。”白桃精緻的眉目蹙了下,狀若思考,“不錯,張學舌,你叫這個名字,比起凡世七彩鳥的稱呼,可順耳多了。”
“有娘娘在,還有哪個不長眼的道士敢闖進鹹陽。”
他道,“雲夢澤上貪睡的一場大夢,平白遭了一場囚禁之災。”
“也沒見你回去。”
“給世人講完一場帝國的故事,不是更好嗎?”
“這個詞好新穎耶,什麽是帝國。”
“強大的統治,遼闊的疆域,殺伐和正擴張,締造出傳世的文明,還有,萬古的帝王。”
張學舌眼梢揚起,木柵迸進的光将其瞳孔割裂,“娘娘,這次論說不收你錢,你想聽聽嗎?”
白桃凝視着他:“爲什麽?”
“娘娘要問爲什麽,知來鳥隻是講故事,娘娘得問天,這是天注定的命數。”
“.我要是現在離開呢。”
“娘娘,您入世扶助明主本沒有錯,趙高,李斯都在輔佐明主,要說爲什麽,這都是天注定的。”張學舌悠悠道,“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啊。”
這都是,天數啊——
日光傾斜至這間茅屋,是薄暮的黃昏,是兼容也是凝聚,帶着暗紅和湛藍的底調化作紅煙沿着屋脊蔓延。
屋内已經是早無一人,狐妖和鳥精都不見了。
徒留落了灰的鶴袍,玄鳥尖銳的足攀住屋脊,而後振翅一飛,在黃昏中,它的翎羽折出絢爛的波光。
這一躍,躍過了山脊。
鹹陽城内的黔首還在擁擠着,吵鬧着,推攘着,是爲了生計而奔波,是是非非,叨着擾着,一切都在大秦的統治之下有序進行。
噴薄的橙日冉冉升起,無際的蒼天都被映出金紅,混沌中透着鮮亮。
玄鳥拖出一尾梭子剪影,落在宮殿之上細梳着羽毛。
這些年的日子過得格外的快。
翻天覆地的運作。
紅火和熾熱,秦國的官署放置在這裏聽受着始皇帝的思想,皇帝就如同風馳電掣的巨人,而官署們不得不奮力跟随大秦首腦的腳步。
這些年來。
秦始皇每日俯首政務,從未停歇過一日。
他已經完成了四次大巡遊,向着五湖四海,山川異域宣誓着他的政權,進一步凝固中央集權,并暗中派兵對複辟勢力進行了清剿和鎮壓,期間遭受無數的艱難險阻和刺殺無數,可始皇帝以傲視一切的秉性。
掃清一切阻礙,将他的大業進行下去。
修築馳道,修鑿靈渠,南征百越,北擊匈奴,并建造長城抵禦要塞.座座高山平地拔起,河山重新盤整,他已經在青史上幾乎填滿了濃墨長篇。
可終歸凡人之軀。
夜以繼日的操勞,連軸不停的宵衣旰食,嬴政的身體垮下來,一日不如一日,就連太醫也在旁束手無措,隻能眼看着他越來越蒼白病氣的面龐。
以皇帝專斷的性情在,他們連勸阻都無能。
“下去。”
嬴政揮了揮手,喝令他們退下。
而後負手瞧着挂起的羊皮地圖,那廣袤複雜的嶺南,各支族裔盤根,複雜而未開化的原始制度,越人部落成群。
尚無家國理念,又好相攻擊。
六國複辟不休,大秦根底還在搖搖欲墜。
一旦中原發生變故。
這有五十萬秦軍駐紮的嶺南,剛設立的南海、桂林、象郡三郡,尚未穩固的統治,秦軍慘烈征取的百越還尚未融合中原文明,怕是就此付之東流。
嬴政銳利的眼眸微眯。
“召趙佗。”
下方的官署收到命令照常忙碌。
看似尋常的一個晚上。
嬴政和黢黑瘦弱,除了斷發文身幾和越人無不同的趙佗徹夜長談,這位帝王以驚人的高瞻遠矚将華夏的疆域用不可思議的方式持續保留。
若幹年後,狼煙四起,中原岌岌可危時。
趙佗毅然決然的斬斷了與中原的通道,用了半生在嶺南繼續傳播中原的文明,将其種子,悉心播種成參天大樹。
“趙佗死生,不敢背先人之故啊!”
趙佗領着密令走後的後半夜。
嬴政就這麽半躺在偌大的寝殿之中,手腳冰冷,伏在榻上咳嗽不止又發了高溫,混混沌沌中隐約瞧見深谙的夜裏。
有火光沖天。
“來人!”
太監臉色發白從外頭進來,“陛下,不好了,長樂殿走水了!”
“不好了,長了殿走水了!”
“快來救水,快快!”
“快去井裏打水啊,你還.你愣着做什麽?”
“怎麽會起這麽大的水。”
宮女太監們忙亂成一團螞蟻,紛紛扛着水桶和水盆往返,可是杯水車薪怎麽能夠解救得了滔滔烈火,隻見那火勢貪婪的舔砥橫木房梁。
“走水啦,快快快!”
幾個呼吸間,那彰顯皇家之極貴的雕欄樓閣就被吞噬,哪怕神焦鬼爛也無逃門。
宮女臉部焦黑,捧着火盆喃喃:“蕊姑姑?蕊姑姑呢?”
另一宮女慌張道:“奴婢好像剛剛看到個人影進去了,那身形好像就是蕊姑姑!”
蕊姑姑沖進長樂殿。
她于焚燒中環盼故人,殘垣中抓尋巴望。
幾十年過去了,昔日的小女孩已然茶煙鬓絲,紅衰翠減,像她這個年歲應該早就打發出宮嫁人生子。
死賴在宮裏又有什麽意義,蕭蕊兒也沒有主子要伺候。
她的主子呢?
火焰沖進鼻腔,蕊兒眼中的淚水轟然迸濺,斷木堪堪從她身邊滾滾砸落,炙熱的溫度讓她隻覺得自己皮都要被翻起來。
“奴婢的主子呢?!”
蕊兒大聲質問,聲調嘔啞嘲哳。火燼還在瘋狂起舞,她魔怔了似的,直直瞧着那張從未有人坐過的花草軟墊,旁邊擺着的是燃燒的藤枝花蔓鈴铛球。
有人就坐在這裏,見到她來了.
會怎麽樣?
腦海中閃過零星的碎片,蕊兒卻再也想不起來,還有那時常擺放上去變冷的燒雞,顧廚子時常的歎息,忙碌的魏地花匠。
她蕭蕊兒守在這冷清的宮廷,守着這裏的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麽。
蕭蕊兒大笑一聲,跪倒在地。
滾燙的地面,是燒得黢黑的暖玉,她的視線,空放不到盡頭。
“噼啪——”
火蛇還在放肆纏繞。
在蕭蕊兒失去意識前,火光裏竟有一人形朝着這裏走來,那人身量不高,頭戴着鬥笠,下巴包着白布,鬥笠還在滴答滴着水,幾縷長發也被水沾濕了,黏在瘦弱的鎖骨上。
他雙手合十,低頭對上蕊兒那雙渙散的眼睛。
蕊兒迷失在他那雙瞳孔裏,瞳心黢黑,瞳圈爲绯紅色,上面是覆着一層一層水霧的潋滟,“你是?”
問完,她徹底失去意識。
殿外的嬴政緊抿了唇。
他站在長樂殿外,處在陰霾的火光中。
小胡亥慌慌張張的跑過來,站在父親後面,男孩看到眼前的坍塌,覺得身上有什麽缺了一塊,被萬蟻啃噬的疼痛,“怎麽,怎麽就起火了。”
他雖才十歲,還帶着嬰兒般的肉臉,但已初初顯拔棱角分明的清峻,除了沒有父親的成熟和霸道。
站在高大的帝王後面,胡亥身形幾乎是小個的娃娃,“蕊姑姑呢?”
嬴政已像道陰影般離去。
胡亥眉間染上寒意,大聲質問:“蕊姑姑呢!”
這幾年來,這位守着長樂殿的蕊姑姑對他有難得的溫情,是沒由來的,尋常黔首長輩般的關懷,如同她細細精養的那些長樂殿常盛的花。
宮女道:“殿下,還在,奴婢們正在找。”
“快找!找不到一個個打二十大闆!”
“諾!諾!”
長樂殿還在坍塌,火光沖上雲霄,近乎是絢爛的,又是荒涼的,胡亥空茫着眼,他在殿門口走上一步,兩步,三步,膝蓋都不用打彎,就記得該走什麽樣的步子。
他應該常來這裏。
怎麽會?
宮裏頭隻說他是陛下的孩子,大臣們明面上也是對他從無欺瞞,卻從來說不清楚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呢,他的母親又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