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中原,天下歸心。
其山勢,其高,其絕,其險,其惡。
後人曾賦詩:“泰山嵯峨夏雲在,疑是白波漲東海。”
儒生想依靠虛無缥缈的天意限制帝王所爲,形成對至高無上皇權的制裁。
秦始皇卻一意劈山斬道,在此築土封壇立石刻碑。不亞于直接拉下他們頂在頭上的“三王”二字,順帶連揣了一腳他們的“先祖”。
雲氣袅袅的山頂,偶有鷹鳴響遏行雲。
初登泰頂,無人不感受到泰山的威嚴和神秘,以及身爲凡人的渺小和無力。
儒生們被侍衛們團團包圍住,爲了參加封禅大典他們可謂是拼了命爬上來,落得泥土滿身散發披頭狼狽不堪,連命差點就交代在這了。
就這樣。
他們還能撐着一口氣對嬴政所作所爲破口大罵,就算被堵住嘴巴,也并不妨礙他們那雙雙怒視的眼睛。
“唔唔唔”
山鬼閑着也就閑着,對他們冷嘲熱諷:“啧啧啧,真是天可憐見的,你們倒是大喊一聲救命啊,看看有哪個來救你們?”
又撐着得天獨厚的兩條大長腿,偶爾拿跟樹枝過去刺激刺激一下,看到儒生們爲此亢奮的樣子,他又是丢一嘴,“知道爲什麽陛下要帶你們上山嗎?”
儒生們:“唔!唔!唔!”
如果眼神能殺人,這群子儒生早刀得他冒屍臭了。
“那你們知道什麽叫裝腔作勢,又知道什麽叫濫竽充數嗎?”
山鬼悠悠道,“一個個的,書讀進去了,全長在舌頭上,是一點都不進腦子啊。”
在旁侍衛聽了都覺得汗顔。
這時有站出幾個官員勸阻他少說點,“巫師,夠了夠了,壇已經封好,快過來準備施法吧。”
山鬼眯着眼睛,薅了把被風吹得四處亂跑的紅發,無所謂的笑:“什麽夠了,陛下怎麽不讓本山鬼少說點,這群子敢指責陛下興師動土,攪擾神明,拿着夏周商三王欺壓陛下的時候,你們怎麽也不多說點?”
官員們齊齊噎住:“.”
陛下發怒,陛下自會扣押,該打打該殺殺,哪能輪得到他們這些手下說話。
山鬼自顧自打了個慵懶至極的哈欠,倒是不理他們了。
巨大的隔風篷内,李斯持刀正在巨石上筆走遊龍,一筆一劃,結構對稱,方方正正的楷書就此永世流淌。
周圍的官員都對他這字體啧啧誇贊不絕,“神品,真是乃神品!”
“畫如鐵石,字若飛動!”
“骨氣豐勻,方圓絕妙!妙妙妙!”
“真是足以開宗立派,不不不,世莫能及啊。”
随着無數齑粉被風揚走,這塊立石碑總算問世。
李斯自然也聽到了外頭山鬼的厚唇薄舌,但陛下不發話,這位圓滑得拿龜殼當被子蓋的丞相自然也不會多去插嘴。
刻完後,他對嬴政道:“請陛下請幸之。”
嬴政微眯了下狹長的眸子:“初并天下,罔不賓服化及無窮,遵奉遺诏,永承重戒,好!丞相高才,奔逸絕塵!”
李斯松了口氣:“以此碑禱告于上蒼,報天地之功,天神定會垂視,陛下也會承天之祜,大秦日日繁榮昌盛,世世代代綿延不絕。”
“封禮。”
嬴政言簡意赅。
“是!是!”
圓台方壇,象征着天圓地方,而泰山又處在中原,又是東方日出之地,在此祭天再好不過。山鬼邁着雙腿圍繞着祭台跳個不休,嘴裏嗚哇嗚哇哼着。
嬴政被圍處在中間,腳下是泰山,頭頂是天,群臣就此匍匐在他身下。
人皇身着黑色衮冕,頭戴通天官,深目挺鼻薄唇,衣飾上繡着奔騰欲飛的黃龍紋飾将其威嚴襯托到了極緻。
矯健的體魄連黃金帶都幾欲系不住。
另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握着的是赫赫無匹人皇劍。
山鬼雙手拍擊,兩腿岔走,嘴唇跟着翕張:“嗚呀嗚喲牟泥牟泥。”
泰山上的雲海在此時靜止了瞬間,在嬴政仰頭望天時,有風起來,纏繞着男人的碎發打着轉。
随即在一瞬間。
“嗚呀嗚喲牟泥牟泥。”
“嬴政!”
這一聲石破天驚的斥叫,宛如從天而降的洪鍾,透骨入髓。群臣心中膽戰心驚,渾身雞皮連連翻起,跪爬在地,連呼吸都快停止。
嬴政仰望着天,寬闊的大袖迎風鼓動,渾身散發着令人窒息的禁制和壓抑。
“你乃與天皇,地皇,并稱三皇的盤古後裔,人皇。如今你已經成就你的千古霸業,刻石立功天地之間。”
是山鬼。
山鬼已經在雲霧中化成原形。
他身形巨大,幾能和泰山并立,發若朱砂潦草垂散至赤裸胸前,雙目炯炯閃爍紅光,獠牙串着銅錢抵露大嘴,張開如樓閣大的大掌,“嬴政,你可要求長生?”
嬴政處在祭台之中。
白色雲煙如滾滾白浪疏忽翻起,模糊住他俊美的眉眼,也籠罩住了泰山山峰,群臣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白茫茫,直到那聲音遠去模糊了。
隻擡頭瞧見一片鷹隼的羽毛飄飄落下。
雲台緩緩升起。
連帶着嬴政的身形也越攀越高,他幾欲和天站在一起,氣勢卻絲毫不遜色。
“凡人不過百年壽數,瞬息光陰,一如撚指,嬴政,你難道就不想永坐你這大秦江山?”
山鬼垂着單隻詭異的紅眼死盯着嬴政:“吾乃山鬼,福佑一方,受楚人祭祀千年,隻要你誠心敬吾,吾定能托送你往長生之道。”
豈料他桀骜冷笑:“受楚人祭祀千年,福佑一方,楚人被朕殺得命喪魂消,嗤,憑你?”
“.區區凡軀,豈敢如此張狂!.”
山鬼惱怒,一掌拍下,那雲台竟像是結塊又裂的積雪撲簌簌的墜落,山搖地裂的轟動,雲塊擦過嬴政的臉頰,劃出一道嗜血的弧度。
萬丈深淵。
嬴政不可控制的往下墜去。
千鈞一發,一道狐影掠過,爆出紅色強光,帶着嬴政平穩落地,那祭台還在原地,底下的群臣卻被雲氣模糊的看不見邊緣。
白桃放手後回仰瞥了山鬼一眼,眼尾勾勒出天然妩媚的弧度,“你定是知道阿兄在哪裏。”
這不是疑問,這是肯定。
“你果然出來了,那老狐狸謀算天下,必會帶着王氣來這赴死。”山鬼哈哈大笑,“忙碌了這麽久,在這裏,就在這最接近天的聖地,他眼看着的,不過是給他人做衣裳。”
白桃緊抿唇,袍袖下的爪子已經微露出鋒銳。
被沒想到被一隻有力的臂彎的手臂牢牢圈住,她擡頭隻瞧見嬴政鋒銳的下颌線,他壓低了冷峻的眉頭道,“桃桃,躲在朕後面。”
“嗷?”
八條大尾巴也要被人保護?
白桃卻不由自主的服從,躲在他背後後懵懵地眨眨眼。
一時間。
竟分不清哪個是凡人哪個是妖精。狂風還在卷起雲霧而上,山鬼挑起唇角,打了個響指。
旋即,混沌黑氣從指尖吐露,那雲煙眨眼變成濃墨色。
陰雲密布。
黑霧懸空的乾坤四四方方的籠罩扣下。
混沌死氣中,他那隻紅眼露出森然兇戾:“嬴政,你敢引領這滾滾長滔,踏攜這浪浪狂風,瞧瞧這争鬥永不止息的天下,都是因一統之欲而起,吾這就托送你去往長生之道。”
話音剛落。
泰山萬木傾伏,瞬間甩出千道藤蔓,如萬千扭曲的綠蛇吐着芯子直直朝着嬴政和白桃包抄而來。
“刷刷刷——”
玄袖倒卷,掩映出嬴政刀刻的五官。
他手腕一動,迸發出浩然正氣的人皇間就此拔出,那妖藤連倒退都來不及就被齊口斬下。
“時光回溯。”
山鬼目光透過虛空看向底下的一人皇一狐妖,這句話從舌尖吐露出來,拖得長了,漫長到和自己過了一招一式,回到了千年以前的那段慢慢時光。
千年前的時光是什麽時光,凡人又是什麽樣子的凡人?
“刷刷刷——”
被人皇斬斷的藤蔓斷口頃刻間全部長回,奮死揚起絞殺到嬴政的肩頸,尖刺連連刺入,連串的血珠落了下來,白桃口中心疼與害怕還沒來得及溢出。
嬴政眼瞳依舊是濃墨的黑,抿着毫無感情的唇線,他單手扣着她的腰肢,借踩着粗藤一跳,甚至還輕輕安撫懷中的妻子,“抱緊朕。”
“刷——”“刷刷——”
後面的藤蔓因爲迅沖過快,相互間攪纏在一起,越纏越緊分開不得。
白桃眼瞳已經被渲染上的綠色鋪滿,環抱着他強壯的腰肢,暗暗使用妖力相助。
他們淩空穿梭在黑霧中。
嬴政持着人皇劍,隐隐散發着蔑視天地的金光,可這混沌卻是被他散發的蓬勃霸氣退散,“一家天下,兵不複起,黔首康定,利澤長久!一統天下何來有罪!”
“桀桀桀。”
山鬼喉腔鼓湧出獸類的笑聲,“嬴政,你一統天下,不過就是滿足你無上霸權的貪欲。”
又陰恻恻道,“罪莫大于多欲,禍莫大于不知足。”
“嬴政,你有罪,還不跪祈憐赦?!”
藤蔓纏繞成空中囚籠,四面八方,避無可避的緩緩将嬴政白桃包裹起來,山鬼閉上了眼,異類的面龐上隐隐有慈悲和平和的神性流淌,“時光回溯。”
時光回溯!
随着他這撼天一語,混沌黑氣迅速退散,星移鬥轉不歇,日月如梭子般不停倒退更疊,泰山萬木瞬間褪落了枯黃,樹葉如地毯般快速籠罩其蓋,本該濃郁欲滴又瞬間枯萎零落,銀珠亂撒,皚皚白雪覆蓋其上。
冬,秋,夏,春。
一年前,兩年前,三年前十年前.
新的在死去,死去的已然新生!
山鬼雙手虔誠合攏,眼中迷狂的遮蔽也被掩褪,說道:“在本山鬼還初做山神的時候,掌管風調雨順,那時候凡人最大的願望不過就是衣能蔽體,食能裹腹,祈禱的欲望不過簡單到能多狩一頭野豬。”
“後來随着年月,他們走出了山林,他們穿着精緻,食物繁盛,欲望越來越大,他們爲了權利,繁衍,地盤,對着同類舉起屠刀,永無休止。”
“真可憐,他們都是本山鬼看着走出大山的孩子,倘若他們從始至終都沒有走出那座大山。”
“一切歸零,那你問過天下衆民了嗎?!”
囚籠如綠煙一樣湮滅,碎段迸發開來。
嬴政持着人皇劍殺出,時光的倒退使他的面貌重回年輕,劍眉星目,軒昂風華。假若時間再度倒退幾十年,他可能就此化作一灘骨血。
白桃在他懷中,咬牙質問,“你想時間回溯,萬丈文明就此化作齑粉,你有問過這些前仆後繼耗盡心血的衆民嗎!”
山鬼的神情猶如命運多舛的衆生:“子非魚。”
他勾起眼尾直視嬴政,“你不是神明的孩子,你是衆生的叛徒。”
四季與滄海還在不斷的倒退,山鬼耗盡自身的混沌之力,已經開始緩緩吸取人皇身上的力量。
接下來,下一段力量的獻祭該輪到誰了呢。
山鬼自己。
還有阿兄。
白桃垂下手腕,手腕上的山鬼花錢所依附的重量清楚明白地告訴她。
她的直覺也告訴她。
無論是出于什麽目的。
山鬼在當秦國巫師時,就将自己的府邸給乞兒遮風避雨,他有仁愛之心,他也憐惜與她,他将山上的每一個生靈都視做自己的孩子,他擁有如此荒古之力。
他也看透紅塵千丈,品透人心之毒,卻可笑的依舊執着地愛着這個凡世,不願意抛棄是非之門。
是以,山鬼不願受封于神。
她緊緊握着掌心的山鬼發絲。
——“無論何等修爲,隻要取那妖物皮毛,作筆燒灰成墨,在符上繪成妖物的名字,貼在九黎壺上,便是用一方天地将其囚禁起來,必誅之!”
白桃杏眼驟然變得淩厲至極。
該殺則殺!當斷則斷!
她手中的發絲焚燒成符咒,而後貼在人皇劍上,将妖力催動到鼎盛:“殺!”
心連心的默契,嬴政摟着她的腰肢,在半空中疾射而去,近乎碾壓的籠罩于上,人皇劍上緩緩纏繞着金線,靈氣不停噼啪積蓄。
“噼啪。”
一劍揮下。
仿佛從蒼穹倒傾,劍氣縱橫三萬裏。
山鬼血紅的眼,毫無波動,這是對既勝既敗的妥協:“等了半天,都不見那老狐狸,原來是你用九黎壺将這一天地囚封,就等我入局。好狠的計謀。”
劍氣将他撕裂開來。
與天齊高與地齊平的山鬼轟然墜落,隕落時山鬼眼裏猶帶着悲涼和愁緒:“真可憐,這些孩子怕是再也無法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