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扇着孔雀扇站在日光下,拿扇子擋住額頭,日光在她纖纖玉指下漏盡了,瞧着是梨花落雪的夢幻。
方小雪就這麽毫無形象的半蹲在地上,警惕着拿眼珠子來回探究着她。好似糠篩篩了用絹篩,非要在面前妖精身上篩出點值錢東西出來一般。
“你之前還叫過我白桃姐姐。”
“.”
方小雪不吭聲。
白桃垂眸凝思了一下,覺得這小姑娘被綁進長樂殿吓得緊了,喪失了之前的活潑可愛也是情有可原。
便盡量把聲音拿捏的軟和些,“這枚古銅鏡是個法寶,你家長輩要你帶來鹹陽的麽?”
“.”
“你袖子口露出的東西是什麽?”
白桃眼瞳豎起,不等方小雪回話。
風從她指尖溯回纏繞,幾十張猙獰染血的狗血符紙整齊的浮飄在眼前,白桃指尖勾出一張張翻了,拽着那鬼畫符朝她眨巴眼,“怎麽繪的這麽粗陋?”
好似天外飛刀,一把紮到方小雪胸口。
“想當初我學藝的時候,閉着眼睛畫,都比這要好看,要是畫成你這樣,我是要遭嚴打的,你家中真的沒人了麽?”
方小雪有被屈辱到。
但強妖在前,實在不好發作。
“咿呀?你腰間還有什麽?”
方小雪下意識的一摸,沒想到她費盡心思帶來的捉妖法器就這麽輕飄飄落到狐妖手中。
“怎麽還掉毛,莫非這也是妖精變得。”
白桃甩着那個草鞭,一甩就是碎屑齊齊脫落,露出頗爲不可思議的表情,咕哝,“這你費盡心思帶過來的東西,我怎生覺得你從地裏随便撿一根都要來得要好。”
内心接近崩潰,方小雪忍不住開口:“你輕點,那是我曾祖父留的縛妖索,上古傳來的神器,專門誅邪妖殺惡鬼的!”
“不好意思。”
白桃無辜歪頭,将草鞭還給她,“既是你曾祖父的上古之物,也難怪,不過傳下來的古董總歸是個寶貝,是要輕拿輕放。”
“.”
忽略這段話的别樣意味,方小雪陡然反應過來,“曾祖父說過,此縛妖索強悍無比,邪妖惡鬼一旦近之就會進了網兜,你雖是妖精,但是這縛妖索卻無反應”
白桃真誠道:“莫非是不靈便好使了?”
“不可能,這是祖傳之物,絕無可能…隻能.莫非你不是壞妖才無反應?”
“不是壞妖?”
“不爲亂人間,不爲禍一方。”
“噢。”
小狐狸點了點頭,心裏忖度着這甩一甩都要散架的草鞭要是真能給出點反應才叫不可思議,拿孔雀扇遮住半張美人面,柔柔道,“你也别害怕,我喚你過來是要感謝你。”
“你長成這副模樣,我倒是真害怕不起來。”
方小雪納悶道:“你是妖精,我拿着銅鏡過來,都是打算來捉你的,你爲何還要感謝我?”
“我本有一件心事,悶在肚子裏悶了幾十年了,都不知道該說不該說,恰巧前幾日就說出口,這幾日啃燒雞都香。”
她的眸子迂回如清風流月,靈動難言,一副幡然醒悟過來的模樣,“怪不得,阿兄老是說我多吃幾年飯就能長身體,我覺得我這些年來都沒怎麽長個兒,約莫都是因爲這個。”
方小雪聽得滿臉問号:“啊?”
白桃搖着孔雀扇子笑得花枝亂顫,“你既來了秦國,歸這裏的法管,自然是要賞罰分明,說吧,你想朝本後讨個什麽樣的賞賜。”
*
“她好溫柔!她好可愛!她還對我笑出大白牙!”
萬象閣内,方小雪穿着寬袖窄腰的大白袍,束着發,滿臉崇拜,“她真的一點點架子都沒有,要是我能有她那麽有錢那麽漂亮混那麽好,我還不知道有多張狂呢,我恨不得天天念叨,全天下都要知道我方小雪賺大錢了,真不愧是神女啊,果真就是不同凡響。”
甩着腰間弟子令牌,她大喇喇的坐下,說道,“說了她就是神女,誰也不敢對她不敬,我之前都是胡說八兒道,癫三兒倒五的話,既當不得真的,也不能信,聽到沒?”
她是說與自己聽。
蕭何神色未變的抽出那本山海經,丢在她面前,淡淡道:“譯。”
男人氣宇超脫,舉止貴氣。
就連這種粗魯動作也帶着高不可攀。
方小雪見自己說了這麽多,他好像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一樣,道:“譯就譯,你既然幫我辦事,我就該信守諾言,要是不信守諾言就是隻食言食言的大母豬!”
閣内燭火煌煌,原本過來查古糾今的弟子們聽到此言,敢笑不敢笑的,全都是噗噗笑開了。
蕭何:“皇後讓你進萬象閣,是個破例,你還有得學。”
方小雪單腿翹起,還在摸着下巴翻着山海經。
“認識幾個秦篆?”
“一個也不認識。”她回答得很是不卑不亢,絲毫不覺羞愧,“我不認識又怎樣,起初你還不是也不認識,大家都是重新學的。”
“秦篆是我參與修纂的。”
“.”
那又怎樣,誰能不犯錯!
方小雪有心要嗆聲,被蕭何一句,“你既是萬象閣的弟子,就該喚我一聲老師,這才是尊師重道的道理。”又給硬生生噎下去了。
蕭何眼尾挑出一道狹長的弧度,問她,“你打算進哪家門?”
方小雪突然想起法家最賺錢,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法家。”話音剛落,坐着的幾個弟子紛紛投入好奇的目光看了她好幾眼。
蕭何問:“那你知道法家是什麽嗎?”
不就是要玩法術嗎?
難道這個法還有其他的含義。方小雪左右看了看周圍,在一群群捧着書籍弟子們的狹縫裏猶豫着暫時沒回話。
“法家,把人當牲畜使。”
他剛說完,閣内迅速靜默了下來,馬上有弟子握拳咳嗽顯得呼吸很吃緊。
蕭何又問,“你還想學麽?”
方小雪真是聽了大皺眉頭,“這連着說起來總覺得不是什麽好詞啊,那還是換個換個吧,我要學.”
她換了個二郎腿翹。
腦海中乍然想起之前當婢女時聽到幾個弟子談的什麽仁愛,什麽親親的,道,“我要學儒家。”
“儒家。”
蕭何唇角挂着抹難以言喻的笑,“把人當綿羊訓。”
方小雪:“.”
閣内有兩個儒學弟子聽到這話就不是很站得住,鼻腔裏的盛氣幾乎要噴薄而出,勉強才被同學死死給拉住。
他們都還年輕。
每日都是手不釋卷,經曆甚少,自然有不忍之心,恻隐之心,仁愛之心,還處在感化天下之人使其相親相愛的簡單理想之中。
蕭何好似沒有沒有任何察覺,伸手扶着後脖頸緩解了酸疼,對方小雪道,“抓緊時間幹好自己的事情,書譯好就遞到我書桌上。”
就不能口譯嗎?
方小雪又想嗆聲了,旋即想到這是老師,捏着書籍邊敢怒不敢言。
蕭何冷凝着雙目走出去,臨走前側過俊臉,敲打了一番:“多考量考量吧,莫站錯了隊。”
*
下人室。
皇帝讓胡亥和虎将子弟的校考已經結束。
胡亥怒氣沖沖的提起榻上半死不活的趙高的領子,咬牙道:“胡說,聽了你的法子赢了這次的校考,父皇也沒有喜歡我,他甚至都沒有多看本殿下一眼。”
從喉嚨咕噜出一口氣,小崽子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哽咽,“父皇說,我過于急躁冒進,那些手下敗将還說我殘暴,父皇定是也聽見了!”
趙高瘦弱幹癟。
滿頭的斑白,潦草如鳥窩。
面對小胡亥的質問,他滿臉堆笑,“這是好事啊,殿下赢了,就像是當初老奴侍奉陛下一樣,當初的陛下也赢了。”
被小胡亥狠狠一推。
趙高摔在榻上,那血又崩裂出來了,可他連哼一聲都沒有,細着嗓子道:“甭管卑鄙龌龊也好,什麽心狠手辣也好,殘暴不殘暴的,那都還不是小殿下的手下敗将嗎,俗話道,甯可教子狠如狼,不可教子綿如羊,反抗是敗者的無能,而勝者隻要懂得享受,殿下,你在那群子世家子弟中,赢了,你給皇家,你給嬴家長了臉,皇上記得你赢了,皇後也會記得你赢了。天下黔首都隻會記得你赢了。”
胡亥倔強的扭過頭。
小胸脯起伏不定,眼眶紅紅,淚光像是冰晶凍子一樣清透,厲聲道:“本殿下現在就要殺了你!”
“哎喲,哎喲,該殺,該殺。”
趙高左右掌掴自己的臉,面上卻是帶笑:“隻要小殿下心裏舒坦,赢得舒坦,老奴自然是該死,隻不過老奴死了,有誰給小殿下講陛下的故事聽呢?”
“當時陛下校考時,赤着膀子上陣,毫無懼色的和比他高三個頭的武士比角跤,那兇狠勁,哎喲,老奴登着高都瞧不清楚,隻覺得黃沙滾滾像是條蛟龍纏水,想必也就和今天的小殿下一樣的。”
小胡亥已經豎着耳朵聽着了,專注得好似要把他一口一口唾沫話都儲存起來似的。
趙高:“小殿下怕是不知道,陛下曾經還有個仲父。”
“爲什麽父皇還有個仲父?本殿下怎麽從來都沒聽說過。”
“起初秦國也不是陛下說了算,那還有好多人說話呢,都覺得陛下還小,後來等陛下長大了就把這些人打得屁滾尿流。”
小孩子都喜歡聽這種故事,小胡亥也不例外,他雖闆着個小臉,神色卻已然松動下來,“然後呢?”
趙高卻嘎然而止:“小殿下現在也還沒長大呢,那些人自然敢冒犯殿下,等小殿下長大了,他們都得三跪九磕頭,小殿下随着心意撕了他們那張張冒犯的嘴,怎麽撕都成。不過現在首先要學會一個忍字,陛下當時也是忍過來的。”
胡亥聽了進去。
他小指頭摸着下巴,微一思索,質問道:“怎麽個忍的法子?”
“小殿下身上鐵定還受着傷呢。”
趙高心疼的瞧着他,那渾濁的眼睛宛若包容慈祥的長輩,聲音也和緩細膩,“皇後娘娘不知道該有多心疼,老奴也恨不得替小殿下去受了這份罪,小殿下,去吧,去皇後娘娘那裏,她慣常疼愛你,老奴日後再告訴小殿下。”
小胡亥的确是半身青紫。
他扭頭,大半面龐都隐藏在陰影下,露出的虎牙顯出殘忍:“老奴才,你最好有點用,不然本殿下就将你亂刀砍死,再拿蒺藜插滿你的脊背,斬斷你的四肢,從城門上丢下去!”
趙高多少血雨都經過,自然不懼怕黃牙未褪的小兒,堆笑道:“這是陛下之前說過的話吧,宮裏常說,小殿下最像陛下了,料想陛下也是如此心想。”
父皇當真是這麽想的嗎?
小胡亥聽了,圓圓的瞳孔不可抑制地漏出微詫和欣喜。
趙高道:“老奴陪陛下,加起來的時長比皇後娘娘還要久,多少年了,老奴算是多少了解陛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