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雪舉起手,信誓旦旦,“我發誓。”
這謊言,真是越發的難聽。
真的是魔障了,在這裏被個瘋女人打攪,蕭何站起身來。
她撸起袖口給他瞧,“看,這是我們方家的族徽,每個通過考驗的捉妖人都有,雖然我們都沒落的差不多了,但是我可是我們方家第二百八十一代嫡系女傳人,斬妖除魔,維持人間秩序可是我們的使命。”
暗黑色的八角星紋。
方小雪又掏出那古樸的銅鏡出來,“就是這個,你别看它破,這可是個寶貝,可能是很久沒用過了,反應沒那麽靈便。”
張口哈了口氣,又拿抹布擦了擦,“它可是見證——鹹陽城内第一隻妖精!”
她雙手舉着銅鏡高過腦門,一本正經道,“你看,是不是感覺,感覺就不一樣?”
“.”
蕭何繼續磨墨,輪廓清晰的面容隐照在斜束光下。
“當時白桃姐姐照過這個鏡子,我當時回去就看見裏頭就出現了一隻赤色的狐妖腦袋,穿着袍子,戴着帽兜,露出兩隻耳朵,抱着爪子在那許願呢,跟白桃姐姐做過的動作一模一樣,我跟你講,保準兒她就是一隻狐妖。”
“綏綏紅狐,龐龐八尾!”
她自顧自的過去抽出那本山海經,指着道:“還有,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其實不止是這本書裏有的,這世上還有很多沒有記載的,這隻狐妖就是不同,她赤色皮囊,八條尾巴,看着可愛,其實能夠張嘴吃下八個人。”
“果真啊,妖精要想蠱惑人,首先得修有一副好皮囊,要是醜了,人早給被吓跑了,還談什麽蠱惑?”
她放下書道,“捉拿妖精是我的職責在,我既然知道了,可不能坐視不管,但她看起來是隻好妖,她抱着爪子站着時真的好乖好乖,你知道嗎?不行,我得先跟她說說,她要是能保證不會害人,那就更好了,我們捉妖人也不是濫殺無辜的,所以我一定要見到她,當面講清楚!”
“除了她,你還見過别的妖怪嗎?”
蕭何一開口,就是難言的尖銳和嘲諷。
方小雪窘了一下,咳嗽了一聲,“以前是沒有見過,但是我現在見過了,狐妖!且這偌大的鹹陽裏不知道有多少妖魔鬼怪掩藏在底下,蠢蠢欲動,而我!方小雪,我來此,就是要維持鹹陽的秩序。”
他冷道:“你見不着她。”
“爲什麽啊?”
“上次敢說她妖精的,要是能壘墳頭,草長起來,也該有你這般高了。”
方小雪愣忡了一下。
“還有,别直呼她閨名,這是萬象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别人怕被你連累,你走出去問可就不能全需全尾的回來了。”
“我滴個娘!”
這下再聽不懂的就是頭蠢豬了,她張大嘴巴,“妖精在凡世能混得這麽好?我堂堂一捉妖師卻隻能在這裏當婢女,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來人!”
蕭何已經開始喊人了。
“等等,你既然認識她,肯定能見到她!”
方小雪不計較他驟然發難,麻溜的将銅鏡塞進他懷中,“她看到這個鏡子一眼便知,她知道就會來找我,我一定要見到她!不管如何我方小雪死也要除妖降魔,守護世人平安,你既幫我守護凡間,天下人都會感激你的,我”
兩個護衛已經鉗制住她的胳膊,像拖死狗一樣拖出去。
方小雪兩條腿奮力前瞪個不停,對臉沉的蕭何擠眉弄眼。
她還做了個拉鈎對準的手勢,“廢話不多說,好了,我們拉鈎了啊,你既看不懂山海經,你幫我,我回頭我就..我鐵定告訴你!”
人被拖走了。
侍衛跪下認失職的罪過。
蕭何凝睇着面前古拙的銅鏡。
手腕翻了翻,薄薄的唇幾乎壓成一條平直的線。
*
收到蕭何的信封,蕭蕊兒坐着轎子出了宮。
她換了常服,是八團紫金網格襦裙,羽紗緞子在袖子兩旁綴了邊,平平整整的挂在她身上,頭上梳着的是婦人的發髻,插着累絲嵌寶銜珠簪子,這一切都是皇後娘娘親賞的。
鹹陽門大開時。
守門的官兵見到她的,莫敢不敬。
心腹在旁邊彙報着宮中粒粒屑屑的瑣事,她連眼角眉梢都未曾動一下。
直到說起趙高。
按理說中車府令管的是皇上的事情,而她蕭蕊兒管得是皇後的事情。
一個伴君,一個伴後。
是不應該糾扯如此難堪,可這位太監雖不算男人也不算女人,但他伺候皇上這麽多年,他迎送的是武将,文官。
笑得是高官重臣,跪的是雄才大略。
且這個去了勢的太監侍奉的人。
是男人中的男人。
起于崇拜,這位趙高因是崇拜陛下,崇拜是作爲一個太監想撈取換回的男人自尊,于是就動了心思,就有了陰私,有了狹隘,心思重重壓着他那扭曲的内心,環顧一周。
竟還發現有了一個堪比和他平起平坐的女人。
一個精明能幹的老女人。
這還了得?
心腹道:“那趙高因穢亂宮中,被陛下撞見,挨了棍棒,那宮女當場斃命,他命好,執行的人剛好是受到他拉攏的人,緩了手,勉強撿回一條命,但到底是傷勢不輕,現在還在躺着苟延殘喘呢。”
“你随便找個由頭解決了,像上次一般。”
蕭蕊兒皺了皺眉頭,“奴婢不想再瞧見他。”
心腹立馬點頭:“是,姑姑,絕對幹淨利落。”
下了馬車,進了酒樓。
蕭蕊兒就瞧見面前立着的少年郎,穿着一身毫無矯飾雪白博士袍,清逸出塵,手捧着書卷,眸子含着清透平靜。
桌上溫着一壺綠蟻新酒,勾出的冷香靜候着來客。
她唇角溢出幾分笑意的過去,熟稔的理着他的衣襟,又拽平了那絲絲皺褶,“好像又長高了,真是俊得一表人才。”
蕭何:“見過姐姐。”
“怎麽每次見你,你又老是穿這幾身?給你那麽幾箱子的衣裳都扔哪去了?那可是好料子,皇後親賞的,就連功臣之眷頂多也隻能拿出一兩件。”
“太浮誇。”
蕭何放了書卷,扯了花瓣一片一片的落入綠蟻酒中。
她聽了也不生氣,勾起唇角道,“你别小看人穿衣裳,俗話道人靠衣裝馬靠鞍,你穿得俊了,堂皇多了,底氣自然也會不自主的提起來,你底氣一足,别人多多少少也會顧忌着你幾分,你可别讓人看癟了去。”
他的眉眼氤氲在梅香中,“姐姐,如今你弟弟是博士,沒有敢小看我們。”
“是啊,博士,我們蕭家都出博士了,你可真是給你姐姐撐足了腰,就連皇後娘娘都對你贊賞不絕。”
蕭蕊兒拍着桌子笑,又問,“不過你什麽時候入朝做官?”
蕭何還在拿勺子攪着酒液,不緊不慢,也帶着不矜才不耀德的安定沉着。
蕭蕊兒歎道:“姐姐比你年長多了,你是後面才生下的,但你也知道,起初的我們蕭家多落魄,落魄到.”
她難得脆弱的垂淚,凝噎道,“姐姐是被賣在宮中的,買賣的人就不是人,比那畜生還下等,吃的苦頭,至今想來都悲痛,後來那一批人,就剩下你姐姐我一個人活着,陛下下令讓奴婢侍奉皇後娘娘,保護娘娘周全。”
“也是皇後娘娘的仁德,才有了我們蕭家如今的風光,你才能拜李斯爲師,當萬象閣的博士,沒有當今皇上皇後,就沒有我們蕭家的今日,你要時刻謹記,我們蕭家,要世世代代竭盡全力報效皇上皇後!”
蕭何将酒香吸入,爲她斟酒,“是,姐姐,蕭何謹記。”
蕭蕊兒擦了擦眼淚。
蕭何猶豫了會兒,适時将銅鏡拿出,“弟弟也感懷帝王家的恩典,勞皇後娘娘挂計,這是一點薄禮,驅邪積福的古銅鏡,按照年歲該是千年古物。”
“送面鏡子?你還倒不如送卷治國長策來得要好。”
蕊兒端詳着這面鏡子,瞧着破破爛爛的。
但她這雙眼睛賞析過六國的珍寶,自然看出的是千年古物沒錯,“也好,難得你有這份心,皇後那裏六國藏寶堆襲成山,要什麽沒有,你也不用送多貴重稀奇的東西,你得拿出你的才學,皇上皇後要看得到,知道嗎?”
“恩。”
蕭蕊兒心中安定,端酒杯抿了口酒,“這次陛下封賞的博士名單,你沒有在其中.”
沒等蕭何說話,她道,“不過也好,這些人姐姐都探聽到些風聲,不過一群子儒腐酸人,滿嘴空調不可一世,聽說不停的懷古傷今,說着什麽陛下膽敢忘記古制,不走天下正道,他們還在舉張周天子的分封制。”
“也好也好,你沒有和他們共事,不然難免脫不了幹系被他們連累下去。就算是你隻鲲鵬,能夠騰飛萬裏,也需要先過個九重山啊!”
“幹。”
半杯酒熨燙至肚腹,彌漫至全身。
她飲酒的一舉一動都是刻在骨子裏,帶着陶醉般的優雅,見到蕭何微微洩露的震驚,挑唇笑道,“怎麽了?是不敢相信你姐姐一介女人能看得懂這麽多,還是不敢相信現在坐在你面前的這個人是你姐姐?”
蕭何沒應,繼續給她斟酒。
“若是你姐姐是個蠢笨的,就不會被陛下選中伺候皇後娘娘了,不聰明的人,在宮中可是會死的,宮裏死人也簡單,全憑個由頭心意來。”
她起身,撿起這間屋子的造景鵝卵石朝着水流裏一丢,“你是姐姐唯一的親人,日後是要入朝爲官的,難免爲你盯着多了些,如今這形勢,春風也乍緊,還未看得全然明白就不要輕易入局,容易作繭自縛。”
“你是聰慧有才的,想也等得起,姐姐心裏總覺得啊,我家弟弟日後的作爲不必哪啊李斯差。”
蕭何略低了眸子,走過來将下巴擱在她肩膀上,摟抱着她:“姐姐,曉得了,弟弟也希望姐姐好,可如若姐姐所托非人.”
“瞎說什麽胡話!讀書讀傻了啊?想你姐姐早早找個男人嫁出去是不是?實話告訴你,姐姐要伺候娘娘一輩子,直到老死去。”
她拿指頭戳了戳他,“姐姐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你不妨先給姐姐找個弟媳。”
蕭何也笑:“是弟弟胡言亂語一通了。”
蕭蕊看了下日頭,“時候不早了,姐姐該回去了,宮裏事太多離不開身,帶來的幾箱子黃金你拿着,沒事多打點打點,沒必要過得跟那群讀書人一般窮酸,你姐姐有得是錢,咱們又不是什麽花銷不起的人家,打閑了再來看你,多讀點書,準沒錯啊。”
“唔。”
蕭何靜默的點了點頭。
蕭蕊兒帶着那面銅鏡走了,他繼續煮着綠蟻酒,不過在拿起勺子的時候,手輕微抖了一抖。
那酒壺因太滿而波動溢出的酒液濺了滿桌。
皇後和皇上自幼相識于邯鄲,如今君上四十,皇後最起碼三十多歲。
可她卻青春常在。
容顔毫無衰老的迹象。又兼大婚降甘霖,後來大秦多少年的風調雨順。黔首拜她如拜水,尊稱她爲神女,官場上對這個不插手政事的皇後也毫無議異。
可神女又怎麽會輕易下凡。
這個世界真的有神女麽?
“求真,求知,問道。”
窗外凋謝的梅花飄零而散,蕭何推開窗扉,發絲揚起,如畫的眉眼,蘊藏着青山秀水。
街上人流不息,百姓安居樂業,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
是人,是神,是妖。
先試一試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