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郁的桂花香,絲滑甘甜的牛奶湧出,回味無窮的味道編織在空中與嗅覺一齊湧動。
白桃這隻小狐狸嗅覺格外靈敏,沒忍住打了個噴嚏:“阿秋!阿秋!”
巴清婦顫顫巍巍,捧着暖茶淡淡的看了小胡亥一眼。
小崽子也不是個蠢的,他最怕母後生氣了,但是看下面那些黔首胡亂坐着,呲着大黃牙又摳腳又摸屁溝的。
不知道有多髒多臭。
他堂堂大秦殿下,皇帝之子。又怎麽能在這麽肮髒的地方和這群愚民待着?
俊逸的小眉頭擰緊,已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青霜,胡亥終于認乖,不情不願的坐下:“母後——”
下面正是有幾個老夫子在給老秦人講着學問,一拍桌子,字正腔圓:“大秦典則,天下第一典則,俺們人民稱呼繁多,以後就叫黔首。那大家可知,這以六爲紀,法冠六寸,輿六尺,六尺爲步,乘六馬那什麽叫做紀六啊?”
另一較爲年輕的學子跳上台子,昂昂道:“自是知曉,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又常言道,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俺們秦國屬水德,水的成數是六。那大家夥又知道爲什麽俺們秦國屬水德嗎?”
“彩彩彩!”
底下爆發出雷鳴的喝彩。
那年輕學子領了賞金昂昂然下台。
人群躍躍欲試,還有牙牙兒童咬着糯米粑粑,坐在父親的肩上,睜大眼睛嚷嚷,“窩窩窩要。”
這下是個消瘦老人,手上帶着金戒指,一看是個商賈打扮,上台有點激動,接着道:“這還不簡單,五行就是五德!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夏是木德,皇帝到虞舜那時期是土德,商是金德,周是火德,俺們滅了周,俺們俺們就是水德!”
曾幾何時商人低賤,何曾能和這群頭仰上的讀書人一起探究學問。
消瘦老人最後嚎得滿面紅光,大汗淋漓的下去了。
最後又上來補充道:“那天下劃分爲三十六郡,大家誰能夠把三十六郡全部說完啊?”
“俺!俺來!”
“我,我,我,别跟我搶,我還能把由來說透,你能嗎?”
“我我我我,這次讓我來!”
底下烈火亨油,黔首們躍躍欲試。
白桃突然想起政哥哥說過的話,他說天下凝一,凝聚的是文明,而秦國就是文明的淵薮,孕育其繁盛,傳承到後世,綿綿無盡下去。
她心中感慨不已。
再瞥一眼自己的小崽子,小崽子在宮外沒有宮内那麽顧忌,撅着嘴兒盯着下面就差滿臉寫着不高興。
白桃和他搭話:“崽崽,誰都能傳承文明,不止是聖賢,黔首也能。”
“母後,這些孩兒早就熟讀于心,算不得什麽伎倆。”他脆脆道,“方才那個老頭兒上去前還放了個屁,真以爲别人看不見。”
白桃:“.”
坐着是沒必要了。
再坐下去她有點忍不住想要效仿阿兄的法子,塗山氏丢崽傳統。
走到樓下,白桃和巴清婦辭别。
巴清婦點點頭,被兩個侍女左右扶着,眯着眼打了個瞌睡。
凡人随着年歲的增長,當初的張揚和淩人外放的刺總是容易被磨平,或藏在内裏,近年來巴清婦對掌管産業逐漸有些力不從心,說話間也容易犯困。
她總是和白桃說些話就打瞌睡。
變得就像是水。
對待事情,更是盛載了幾分包容。
巴清和一幹巴家護衛侍女在門口恭送她,她在一群高大的護衛下,顯得尤其像是小矮人。
頭發已經全部都掉光了,隻在假發上别了一隻沉香木簪,橫橫刺出,佝偻着腰背,握着拐着的五指枯瘦的如一層蠟黃的皮,眼珠子渾濁的嵌着。
“娘娘……”
原來凡人的衰老凋零是如此的快,再多的才學也終身被困在皮囊一具。
化爲塵土,揚在世間。
白桃拍了拍她的手,猶記得,似乎就在昨夜。
巴家婦來鹹陽的樣子。
那時候開了一家酒肆,她和政哥哥策馬歸來,她掐着腰肢兒,扭着帕子,站在門口彈口簧舌的炫耀自己叮叮當當的美貌,“千裏迢迢來鹹陽城,一路上輕車簡從,我倒是穿得簡樸了些,哈哈哈哈見笑了見笑了,真是見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小姑娘,我家巴清,你呢?”
“我叫白桃。”
“白氏少見,倒是和這妹妹難遇的容顔一般無二。”
那曾經美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遊刃有餘的巴清,很快就瘦成面前這位佝偻的太太,她身上萦繞着死氣,即将步入生命最後的盡頭。
巴清眼裏帶着曆經世事萬物的平和包容,對着沉湎于思緒的白桃出聲:“娘娘?”
白桃極快的眨眨眼,“清姐姐,每次都是你恭送我,這次就讓我目送你吧。”
她微微一愣,似是不敢僭越,不過這麽多年來,早已熟悉彼此。
巴清婦被護衛擡着上了嬌子,她最後一眼看向白桃,此時旭日郎朗,惠風和暢。
很多很多年的話壓在心底,似有所覺。
她最終朝她露出一個微笑。
待車馬粼粼駛出後,有什麽東西被截斷似的,再也尋不回了。才覺察出那種抑不住的悲痛,白桃眼裏的那行清淚終于忍不住淌了出來。
小崽子擺着輕蔑陣勢如臨大敵的送走了巴清婦。
他正松了口氣,擡頭就見娘親垂淚,立馬心痛的兵荒馬亂。
“娘親,娘親你怎麽了。”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一把抱住娘親,也跟着張開虎牙嚎着嗓子道:“娘親,你莫要哭,孩兒知道錯了,再也不惹你生氣了嗚嗚嗚嗚”
*
公元前220年。
巴清婦在鹹陽城與世長辭,她以單薄肩膀挑起了家族的重任,沖破叢山峻嶺,帶領家族走向經久不衰的興旺,并無私爲大秦的基業資助了數以萬計的财貨。
這位史無二例的女企業家扶棂歸故土,秦始皇無限緬懷,爲其修築懷清台。
巴清婦逝世後,白桃爲數不多的故交就這樣少了一位,環視了一圈清冷的連耗子都沒得逮的長樂殿,更覺得無聊。
再一瞧每天雷打不動跑來請安的小崽子。
白桃更是覺得狐生無可戀。
偏生政哥哥近日又帶來了他要和文武百官出于“威震天下,鞏固統治,訪察民情”的巡遊消息。
既是與她着重講了這些什麽消除憂患的話,言下之意自然不能帶着白桃。
可小狐狸偏不死心,連續上蹿下跳,撒潑打滾了三日,可他依舊狠心當沒看到。
男人越大真是越發的混蛋了!
她磨了磨牙。
癱坐在地上萎靡不振一會兒後,白桃決定自我放棄,突然想起趁他不在,可以親自出去尋找阿兄,便扒拉出了羊皮地圖,攤在地上用纏龍杖一路點下去,“上次是在楚國,那隻鳳凰大司命說她與阿兄交手那會不會在這,上,下,左,右邊?”
可是楚地實在遼闊啊。
白桃歪了歪腦袋,“阿兄又是會動的,他不一定上下左右跑啊?”
蕊兒端着盤子進來道:“皇後娘娘,鄭大人來了。”
小狐狸陷入地圖的錯綜複雜無法自拔,乍一擡起腦袋咀嚼反應過來。
咿呀,原來是那隻胖河狸來了!
“快快快,去外頭整點新鮮點的樹葉子,好生招待。”
整點新鮮的樹葉子?
幾個沒經曆過的小宮女面面相觑,紛紛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懷疑和猶豫,獨有蕊兒使了個眼色,“長樂殿有三顆專人侍候,連碰都碰不得的松芽樹。白玉石作底,山泉水爲肥,那就是了,去摘滿滿兩大盆,不用裁,嫩的,洗幹淨些。”
這麽一說,她們反應過來:“諾。”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我啃我啃,吧唧吧唧.”
鄭國兩隻爪子捧着樹葉子吞食,唇角沾了晶亮,顯出幾分花瓣般溫柔的水色,“好吃好吃好吃,不過這樹葉長得慢,怕是一不小心吃秃了,不然我得天天來你這裏吃。”
白桃說道:“你每日在山林裏跑來跑去,朝上沒你的身影,怕是你天天來也沒那個空隙。”
“嘻嘻。”他眯眼笑,“我近年來勘探了大大小小的山川河流,高岸河流,田畔農田,這次進宮面見了陛下,陛下誇我做得好,誇我奔波辛苦了。”
“然後呢?”
“我說.吧唧吧唧不辛苦.”腮幫子塞得鼓鼓的,河狸兩隻爪子輪番進攻,“好吃,嗚嗚嗚.東海運過來的就是好吃。我還說我做的這一切都是除害興利,慈愛百姓。”
白桃奇怪:“你尋常慣說不來凡世間的場面話,這句話有人教你了麽。”
“有句話叫耳濡目染,現在秦國打了勝仗,那些官員們說的話一個個吉利,一連串雕花把戲似的,好看得都能出書了,我也就随便挑了幾句話,跟着學了學,按照姑奶奶你說的話,既是入世,便要深谙人性,頗通時務。”
“不錯不錯。”
她感慨一聲,忍不住誇誇,“不愧是我的小弟,學東西就是快。”
雖然這麽多年在官場上摸滾打爬他就學了說些場面話,人情世故一竅不通,但也幸虧有一副好性子,和一身夠硬的看家本領。
也能免于被針對暗害。
“那當然,姑奶奶你是我的上面人,我不會給你丢妖臉的!”
鄭國聽到誇誇耳朵豎起,脊背挺直,舉着樹枝信誓旦旦。
白桃:“?”
白桃:“什麽,什麽我是你的上面人。”
“上面人就是老大啊。我耳朵好使,但凡有同僚看不慣我想揍我,或者在背後想給我來一磚頭,都會被人拉住,然後說一句,還請息怒啊,得罪不起啊,這是鄭神,況且他上面還有人。”
“.”
就是說,能在險惡的官場上活得這麽不死不活的。
白桃眼皮跳了一下,把話都咽下去,最終歎息一聲:“還能指望你怎麽着呢.你捅了簍子就找我吧,打不過就跑,我左右都罩着你。”
“好!”
“姑奶奶,我不會給你捅簍子的。”他摩挲着手指捏的樹枝,再塞進嘴裏,“吧唧吧唧.因爲我會凡人不會的東西,我能夠鑽進水裏掌握天下水脈,水,就是凡人的命脈,再如何,我有大能力,就不怕官場上那些個小螞蟻。”
“也,是這個道理沒錯。”
白桃感歎,還是傻乎乎的,用爪子推給他另一盆,“吃吧吃吧,多吃點,不夠讓侍女再去摘。”
“姑奶奶,唔,你待我真好。”
鄭國哼哼唧唧,想到什麽事情眼裏又暗淡下來,“可是,我這次走訪了山河萬裏,一直都在注意找你的阿兄,都沒有看到他,姑奶奶,我是不是有點沒用啊。”
“無礙,找不着就找不着,阿兄若是真想躲着。誰也找不到他。”
白桃輕松道,“這次你找我,這就是說這個?”
“不是。”他搖頭,這次的表情帶了點心事,好像肚子裏揣着事情,想扒拉出來,又難扒拉的樣子,“姑奶奶,我要去修靈渠了。”
“不是修了個鄭國渠了麽,還要去修靈渠?”
“對,這次是秦王派遣的任務,興天下的水利,溝通南北,除洪防害,不止是黔首得以繁衍生息,秦王還要借此渠攻下嶺南,平百越戰亂,這也是秦軍南下物資的生命渠道。”他瞧見鋪開的地圖,拿了纏龍金杖往下,“這裏,到這裏,包括湘水和漓水,全部貫穿。”
全部貫穿!
白桃心裏微微一驚。
政哥哥不安于現在的浮華和百官的奉承跪拜,甚至加冕在頭上的無上榮耀,他不要做站的高高的,做垂拱而治的帝王。
他要的是凡是天下觸及得到觸及不到的地方,都要臣服于大秦。
他是要重整河山!
河狸蹲在地上,晶晶眼感歎道:“姑奶奶,這可是萬世功業啊,我覺得雖然我最傻,又呆,又笨,又慫.”
白桃:“.”
怎麽口裏都沒吐什麽好詞。
“但一窩裏獨有我最有出息了!”
“是是是,你最有出息了。”
這一浩大工程不知道要猴年馬月,看來又要少一位故交了。
白桃頗爲怅惘,說道,“門口那三顆松芽樹葉,侍女捆好後,你都帶回府吧,也不知道你我再見,又是何年。”
河狸比她還要缺心少肺。
帶着一大包樹葉,風卷棕影似的到了殿門口,張開手對她揮舞。
少年郎的眉間永帶着熠熠如金的蓬勃意氣,“再見!姑奶奶,小的有空就會來看你奧!”
鄭國:ヾ( ̄▽ ̄)Bye~Bye~
白桃:(ー`ー)快走吧,活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