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血雨腥風的夜晚,芈啓被一雙雙無形的大手推向了政治的前台,擁戴爲末代楚王。
郢都陷落,萬千子民如失去巢穴的的野峰一樣胡亂飛嗡,就連主帥項梁早已不知所蹤。
幾千的楚室精銳還在拼死抵抗,護住他撤退。
“大王,快跑!城門破了,虎狼要殺将來了!”
芈啓知道無論何時都是絕路,隻搖了搖頭。
他是楚人。
铮铮剛毅,傲骨嶙嶙的楚人。
“楚國的将士們,與那虎狼,血戰到底!”
血流漂杵,碎屍遍地。
秦軍将士瘋魔一般囤積着楚人人頭,直到他戴着王冠的人頭被摘下來,高高舉起,頭顱切割面的淋漓黑血。
輕的像是雪花一樣悄無聲息,砸下來又有如一個一個黑窟窿。
舉着他的那隻手的聲音有如震天霹靂:“額滴!是額滴!楚國的大王!看,上頭有王冠,這個頭是額砍下來滴!是額滴!是額滴!”
芈啓在死前的最後一刻,于恍惚間隐隐又見到病榻纏綿的華陽太後。
華陽太後以莫可名狀的眼神看向他的頭顱,歎息說:“熊啓,你官帽沒戴正,歪了。”
“歪了,不正。”
“你多戴了一頂帽子,你多走了一條不正的路,芈啓,你怎麽能走錯路了啊。”
芈啓的視線變得嫣紅纖明,怒睜着眼瞳扯着嘴角。
這條路。
我熊啓走了,就算走錯了,也該。
王室斷絕,楚國正式被滅,項梁逃亡不知所蹤,駐紮在楚國的三十萬秦軍繼續留下來,抗擊洶洶複辟熱潮,并持續布局設立郡縣,平定百越,嶺南内亂,加固邊關防線,以免百姓遭受無辜塗炭。
不久,次年的公元前222年。
逃亡遼東的姬王喜被王贲俘虜,燕國正式滅亡。
齊燕接連被滅,天下就剩一片安樂祥和之地的齊國不得不跳上棋局,和秦國對峙。
這種對峙。
不是齊國和其對峙,是天下所有逃亡到齊國的他國貴胄,大亨,世族,王族嚷嚷着要支持齊國派兵遣将,一舉殲滅虎狼的對峙。
如若齊王不從。
那他們就要作亂,甚至揚言殺光齊國的老弱婦孺。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這些重量級的人物湧入另一規則裏,勢必要改變規則,而在鬥争中,又勢必會吮吸着那些手無寸鐵之人的血肉,底層百姓們實是苦不堪言。
可齊王會抗秦麽?
這麽多年的視君王後所囑托爲圭臬的“事秦謹,與諸侯信。”的齊王建,始終堅定要對待秦國謹慎,對待諸侯誠信。
現在雖然諸侯都沒了,就隻剩下一個秦國。
可也正是這樣的圭臬,貫徹了齊王建爲王的一生,這才有了齊國百姓安居樂業,國庫充盈,安邦定國。
要是真和秦王翻臉,和秦國翻臉,齊國又會面臨着怎樣的境遇,齊人又會怎樣。
可是不和秦人翻臉,等秦人打到臨淄城門口。
又當如何?
“母後啊嗚嗚嗚嗚,母後啊嗚嗚嗚嗚。您若是在天有靈,還請托夢啊,現在諸侯國都沒了,隻剩下您兒子一個王,還有虎視眈眈的秦王政。他要打來了,要怎麽做,還是要事秦謹嗎,還請母後您顯魂做主嗚嗚嗚。”
齊王建滿頭白發,籠着被子,抱着君王後生前常常枕的玉枕哭泣得形銷骨立,宛若小孩模樣。
不認識的人。
誰也想不到這是六十歲的人的心智,誰也想不到他是一國的君王。
他口中的君王後。
是他的母後。
這位齊國曆史上,極其有主見有魄力的傳奇女子,以女子之身,添其瑰麗的女性色彩。
她原先隻是太史敫的女兒,後來恰逢齊國内亂,齊國王儲也就是未來的少年齊襄王田章淪落給太史府裏做園丁,還在少女的君王後就認出他并非尋常人。
少年也在與少女的日漸相處中表明身份。
少女知曉田章身份。
當斷立斷,與其私通。
太史敫認爲此女行事乖張,膽色包天,怕日後行出禍端,就以不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與其私通,忤逆父權爲由。
宣稱永不見此女。
可君王後賢德,依舊恭敬服侍父親,毫無怠慢。
秦昭王派使臣給了齊國一極其難解的九連環,齊國上下無人能解。
君王後錘子一砸,解了齊國的窘況。
美貌,聰敏,強悍,博大,賢德,她輔佐齊襄王開創的政績,勝過男兒雄姿的紅顔。
乃至兒子田建未成人時,十幾年都是在仰望她的智慧和手腕,田建少年時每逢難題,都是卧在母親的懷抱裏,聆聽着母親的孜孜不倦。
那是他的溫床,也是他的盔甲。
可是他的溫床沒有了,盔甲也沒有了。
一個舉國難題擺在齊王建面前,以往舉國大大小小的事務,一律交由給丞相後勝處理,可這個難題太大了,大的沒邊際。
丞相後勝無法抉擇。
不不不,不不不……連他這個齊王也做不了,怎麽做,如何做。
“嗚嗚嗚嗚嗚嗚嗚——”
“母後啊嗚嗚嗚嗚還請您顯魂托夢啊”
齊王建顫動着雙手抓着那隻玉枕,連串的淚珠從他滿臉的皺紋下滑落。
有侍女在帷幔外頭通報,“陛下,丞相來了。”
“他來做什麽!沒看到寡人正在祭奠母後嗎?!”
“.丞相丞相你不能進去啊,丞相.丞相你不能進去啊,大王在裏面。”
齊王建擦了眼屎,又擦了淚痕,呼吸間帶着發燙的濕潤,艱難的在床上翻過身,帷幔前面有個黑影,甩着兩片大袖風風火火靠近。
是蒼顔白發的後勝。
他是母後看重的丞相,死前托付過的可信之人,原也是太史府出生。
别的不說,這些年來,有他在,齊王建才能有這些抛下一切擁有兒童般的任性。
“後勝,寡人不是說了”
他眼睛哭得很澀,揉着眼睛帶着點不耐煩。
後勝實際早已和秦人上層官署有着扯不脫的權利糾葛,進來直接一展《招降書》,“秦王的鐵騎兵臨城下,隻要大王您首肯,秦王不動田氏宗廟,不動齊人百姓,不展拳腳,不肆幹戈,不行殺戮,大王此等爲黎民計,爲朝綱計的壯舉,秦王不僅優厚待之,齊人必将供而奉之,唯德揚名,可以不朽。屆時您的大王您的仁德必将廣傳四海,天下俱知,您的威望将超齊國三十二代先王.”
齊王建聽得鉗口結舌:“不不.”
“大王,秦人的鐵騎踏着五國鮮血而來,降了吧。”
“不!”
齊王建抱着頭,痛苦哀嚎,“爲何,爲何要讓寡人來投降,爲何,爲何都是寡人。”
後勝錯愕。
齊王建痛恨這種背負的感覺,背負百姓的性命,背負一國的威名,背負群臣的厚望,甚至連他們吃喝拉撒也要背負,就像.
背負母後臨死前的目光一樣。
他從學步兒童,一直背負到蒼顔白發。
齊王建永遠無法釋懷,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君王後臨死前的那一天,她就那樣躺在床榻上,她的帷幔上有幾條糾結的金線,被日光照耀着,像是将斷未斷的殘命。
他是她的乖乖兒子,母後常誇他,懂事,聽話,能夠擔大任。
齊王建讀書給母後聽。
是那樣昂首挺胸,咬字清楚,一闆一眼的認真。
母後打斷他,她被侍女攙扶起身,臉上殘留紅暈,豔華濃彩的好看,宛若恢複到年輕時的美貌。
他放下心來,是的,母後一定會好的,像是往常一樣。
“近日來你書讀的怎麽樣?”
“回母後,好。”
“你當王,最重要的是,一定要體恤百姓疾苦,你要愛他們,如同愛你的手足一樣。”
“好,兒臣保證。”
齊王建是無論母後說什麽就應什麽。
“朝政有幾個人,你可以重用。”
他立馬道:“母後,等等,兒臣這就去取竹片和筆來。”待歸來時,君王後瞧他的目光烙出枯澀,顯得那樣的遙遠,“老婦忘了。”
她又躺了下去。
這是他見母後的最後一面。
那眼神,他于日後的輾轉反側中從來沒有忘卻。
他始終遵循着君王後的治國方針,始終重用着君王後信任的大臣。
他不敢逾矩。
他才能從無差錯啊。
可是,現在。
母後啊,你能告訴兒臣,該如何做嗎?
齊王建渾渾噩噩躺在榻上,反複來回煎熬。
安逸了幾十年的齊軍,不修攻戰之備。面對秦軍,莫有敢格者。他心中攪着亂葛亂理的大網,他惶惶然,他慌慌張,驚醒起來時後背發了一背的冷汗。
床榻前立着一幽影。
驚人的熟悉。
他掀開帷幕看,一層一層,一層又一層,千山萬水的蔓延,“母後.母後母後是您嗎.母後,是兒臣啊,是兒臣啊母後。”
“投降吧,莫要血染臨淄,妄造殺孽。”
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聲音。
是他的母後。
他忘不了,也無法忘卻。
“投降,母後您是說投降嗎?”
齊王建忙不疊點頭,跪坐的筆直,“好好好,兒臣這就寫書投降。”他在地上翻找,翻出前幾日後勝丢在這裏的《招降書》,看都沒看,咬破手指,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齊王建,公元221年春。
“母後,母後,兒臣都按照您的指示做了,您看,還有什麽要改正的。”
他雙手展開竹簡,帶着殷切的擡頭,眼前卻毫無人影。
與此同時他頭上的王氣如蒸煙般消散,天花闆上頭盤着一條雪白的狐狸,狐妖咧開嘴角笑得波詭,拉長着眼尾吸入齊國王氣。
而後縱身一躍消失不見。
*
吸食完王氣,白荼化作人形走在空無一人的王宮中。
他大袖在月光下有如身披白紗,骨扇輕抖間便是嫣然翻飛,氤氲襲人。待走到灰白結着蜘蛛網的宮殿下時,抖着骨扇的動作一頓。
白荼狹長的雙眼微眯。
像是受到某種指引。
他走了進去,裏面老鼠蟑螂臭蟲橫行,萦繞着鼻尖是不見天日的腐腥黴味。
拿起骨扇擋住半張狐狸面。
白荼視線落在正中胸腔被刀捅穿,雙手握着刀柄膝蓋并跪在地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
他死了不知道有多久,身旁落了半指厚的灰。
可他的肉身絲毫沒有腐爛的痕迹,長發垂落在地上,纖毫畢現,連肌膚也是平滑細膩,似乎下一秒就會睜開眼說話。
“不朽軀殼?”
白荼側過臉,眉骨下是濃重的陰影,根本看不出什麽表情,大袍展開中,他躲過了從後背襲來的利爪,“你有幾個膽子,跟在背後敢暗算我。”
“妖皇!”
後背的聲音道:“你身負六國王氣,你爲何不用在你自己身上,你到底在謀劃什麽。”
白荼冷道:“謀劃?等你死了自會知曉”
又是兩三招間,尖嘯的風聲劃過,連這灰敗破舊的地磚上的荒草都鏟得一幹二淨。
殿内跪着的小男孩長發張開,連門都吹刮到地上砸得粉碎。
狼藉裏,暴戾的危險感還在不斷迸發。
“妖力越強,反噬越強!哪怕淪落至此,老狐狸,你也是挺能撐。”
腹部被沾着符文的法器刺穿,白袍染血蜿蜒如蜈蚣,狐妖嘴唇像是冰雪般蒼白,幾乎要現出原形,發白的瞳孔瞧着自己腹中的法器。
白荼落敗了。
他已經耗了太多的妖力去布這一場場局,他沒有給自己任何退路,但卻不會在此時的境地。
後背聲音繼續道:“給我!”
狐妖唇角溢出鮮血,“天不遂你願,你想要的天下,你想要的蒼生,不會成爲你想看到的。”
“你又怎麽知道?”
“封神榜都不配上,你哪來的本事。”
“你!”
狐妖輕描淡寫的笑了起來,是垂眼對着那個小男孩笑的,“多好的殼子。”
好似立在雪山之巅,以俯視的姿态看向芸芸衆生,緊接着那小男孩掀開的眼瞳中閃過綠光,嘴唇蠕動,無聲重複生前的喃喃:“好痛苦痛苦得好像要死掉。”
男孩緊抽搐了一下躺在地上徹底昏迷過去。
白荼不見了。
那黑影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手中法器串着的狐狸就早消失成雲煙鑽在這副小男孩的軀體裏。
他跳起腳,對這副不朽軀殼束手無策,恨的咬牙切齒:“操!”
*
公元前221年,齊國投降,齊王建被俘虜至一座秦國至小城中,囚禁并活活餓死。
這是一場不興兵戈的滅國大戰,是大争戰火綿延之世,齊國偏安一隅居安忘危的結果,曾經的先祖也曾在撻伐中奮發崛起,後代的這種匪夷所思。
似乎早已命定。
“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後,莫之與京。”
曾經有過的驚人占蔔。
意思是五代之後,發達得和正卿一樣昌旺,八代之後,就無法與他相比了。
剛好八代之後的沒落,就是包括齊王建之内的三代。
偏離戰争潮流,齊國詭異的偏安,究竟是命定的天意,還是人爲?
随着齊王建被餓死在松樹和柏樹之間,齊人那一句句哀傷的歌謠,“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和六國滅,天下一的長風掃蕩,已被徹底埋藏下去。
這是人類曆史豐碑上的一筆。
秦王出生于邯鄲,曆經坎坷磨難,經曆内政動蕩,遭受母親毒害,親弟背叛,仲父奪權,叔父嘩變。他承受異于常人的痛苦,造就他超乎尋常的鐵血手腕和政治才能,他滅了六國,創造了強大的中央集權制,統一了華夏。
這就是公元前2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