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
雪水被老百姓們的炊煙給吹起,滴答在老百姓們扛着農具踏過的小道上。
再從茅草屋上彙合流下。
留守的婦孺和小孩,在屋檐下忙忙碌碌,在對丈夫,兒子的殷殷祈福中,流向衆橫交錯的大地溝渠彙入江河湖泊。
公元前224年,滅楚大戰啓動。
六十萬秦軍大搖大擺的整裝前往楚國。
其中有無數潛伏在楚國的間人,收受着“賂其豪臣,以亂其謀”的财物,宛若一群潛伏在泥沙裏的水蛭打着圈團團轉。
随時等待屈景昭三家寡患不均,從而乘虛蹈隙。
統帥王翦臨走前還狠狠宰了嬴政一筆。
依舊是,
财帛,土地,美人。
這事情在行軍之間傳的沸沸揚揚,同僚都在打趣王老将軍龍精虎猛,寶刀未老。
兒子王贲在遭受年輕新銳的趣問時,對自己擁有一個寶刀未老,随時還能整個弟弟出來的老爹。
他也隻能仰頭無語望着蒼天。
王翦如此回道:“這是君上對功臣的恩賜,如若滅楚勝利,依照大秦律法,功高者多得,你們一個個都要封功受爵,惠及子孫。”
将士們大受振奮,舉着兵器高喊秦王萬歲,上将軍威武。
排山倒海的聲音,驚起了樹林裏的夜枭。提振完士氣,将士們崇拜的看着連滅數國的上将軍邁步走向大帳,認真伏案。
真不愧是上将軍啊。
他們感歎。
他們還在對楚國這邊的風景暗自驚奇,連日奔波的疲倦還未卸下,現在紮營隻想好生呼噜一覺。
上将軍如此高齡,連喝口水的休息都沒有。
對軍事戰略就已經布防起來了。
又敬畏的在帳篷外看着上将軍勞碌的影子好一會兒,幾個威猛将軍以榜樣激勵自己一番再三兩三兩散去。
豈能料到。
他們的上将軍在抓耳撈腮的寫着單子,依舊是狠宰秦王一筆。
依舊是,
财帛,土地,美人。
幾日後,秦王如此回複:“準了,上将軍還有麽,一幹呈上來。”
訛完之後。
行軍到大半路,一路清掃路障和拔除埋伏,眼看就要抵達商榷好的定營之處。
王翦又伏案動筆,不過終究是糙漢将軍,沒那麽多講究,所謂富貴榮華不比戰場上頭骨做酒杯,痛飲大笑一番來得暢快。
要什麽賞賜也想不出來了。
于是他把混球兒子喊進帳裏。
王贲在軍營裏一絲不苟,虎步龍行,帶着近乎苛刻的整肅,起初還正常,到後面他瞅左右沒人,壓低聲音道:“上将軍,沒人發現吧?”
“.”
瞧着自己不做賊都有幾分心虛的兒子。
王翦眼瞳極其細微的眯起,從長案上起身,将竹簡交給他。
卻在王贲接過的那一瞬間,朝着王奔面門拍去。
這一拍帶着吹刮起來的強風,何況緊挨如此之近。可王贲是何等人,從最低等的小兵做起,絕無半分攀附父親的威勢爬到如今的少将軍。
他狼腹緊繃,後腰倒仰,蹲下身就是一個側掃。
王翦底盤紮實,如泰山無可撼動,剛勁的掌風又是襲來,王贲也是頭活驢,脾氣上來了,直接掌心對掌心,以手和肘相撞。
“砰砰砰。”
少年郎身手看似較爲薄弱,可每一處都落在實處,越過層層山巒,聚合在人痛穴之中。
這種穩紮穩打的紮實,非日夜苦練不可得。
交手七八招間。
王翦心中贊賞,目中卻頗爲沉靜,“你小子,終究是差點。”
動靜之大,惹得外頭護衛兵團團進來,見到這一對互毆的父子,摸不着頭腦。
少年郎後撤幾步,手握着又松,松了又握,好似有什麽東西,兜兜轉轉多少年,又回了原地。
他抱拳铿锵道:“末将承蒙上将軍賜教。”
說罷,轉身走出主帥帳篷。
王翦滿意的點點頭,回頭瞧見一捆竹簡,想起是要做什麽後。
豁然回頭。
那瓜娃子早已經溜得人影不見。
*
六十萬大軍。
正面迎擊。
如黑色潮水般前往楚地,拔一城守一城,一闆一眼的僵固,毫無讓人眼花缭亂驚雷曳曳的方針戰略。
好比秦國這匹另天下聞風喪膽的虎狼,千裏迢迢跑來楚國犁地來了。
先是飽餐一頓,再是檢修好器具,仔細掂量一番,找準好距離腳下最近的土壤,調準好角度和姿勢。
翻一塊,是一塊。
再翻一塊,又是一塊。
末了犁地累了想休息了。郢城前三百裏平原之上,在商水、上蔡、平輿一帶,連楚國城内的六十萬大軍,他們都視而不見。
直接放棄了進攻,轉而浩浩蕩蕩的召集起一群随行的炊事兵攻防兵,旌旗蔽日鑼鼓整天。
喊着老秦人喲嘿喲嘿的号子。
伐樹挑石的搞起了基建。
楚國主力軍集結于郢城,剛打完勝仗沒多久的他們,燃燒起洶洶好戰之意,之前丢的外圍城池他們本就不在意,早想等着酣暢淋漓大戰一場。
沒想到秦國半路熄火。
這跟魚刺卡喉有什麽區别?
他們紛紛面紅耳赤,鬧着要出去迎敵,殺虎拆肉痛飲一番。卻被項燕嚴令不準上前半步,違令者斬。
于是不到七個晝夜。
楚人眼睜睜的看着一座高大巍峨,上面的城垛架起無數精良沉黑重弩的堡壘從眼前拔地而起,風起雲湧間傲視蒼穹。
這還不算。
又眼睜睜的看着他們開挖壕溝,架上壕橋,堂而皇之的布置機關陷阱,甚至連大型的偵查樓都叮咚叮咚現成組裝,其中一些機械器件和武器那更是不用多說。
感覺跟進自己家一樣,啥家夥都整齊活了。
楚軍從剛開始的滿腔熱血,慢慢的化作等待開戰的緊繃之态,見到稀奇的重甲機械,感到好奇,七嘴八舌議論道:“你們曉得不?曉得他們那是嘛玩意,俺可從來沒瞧見過,是用來做啥子滴?”
“嗯曉得,不過你管它幹嘛,大老遠來給俺們修城牆,秦人笨了啦。”
另一人道:“他們修這個可是用來打俺們的,俺們上次大敗李信還記得嗎,繳了很多這些家夥式,一架就要二十幾個兄弟推,發射出來的威力可猛着哩,誰拿銅劍上去就是拿腦袋磕石頭,串都不夠串的。”
有個稚嫩小兵穿着輕薄的黃紅軍服,過來湊嘴:“哎呀,真有那麽誇張?那上次俺記得沒有瞧見過秦人用過,你可别講屁話嘛。”
“崽子騙你,騙你做啥子嘛,小兵蛋子,項将軍親口講的,愛信不信。”
“對了,他們秦人是比誰拿的人頭多,誰就能拿獎賞是滴嗎?”
左右死守着巡邏吃飯沒有事幹,這群黃紅軍服上刺着屈家家徽的小兵就在帳篷前面嘀嘀咕咕。
連主将項燕從旁邊的帳篷走過都不知道。
而蒼老深邃的項燕腰持着楚王所賞的寶劍,和一群将軍們目不斜視的走過。
擅離職守,主将卻毫無懲戒。
蔚僚子曾言:“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則士不亂,士不亂則刑乃明。金鼓所指,則百人盡鬥;陷行亂陳,則千人盡鬥;覆軍殺将,則萬人齊刃,天下莫能當其戰。”
項燕絕對不是治軍庸才,不可能不懂得這個道理。
可無奈在于。
如今的楚國六十萬大軍,大部分盤踞着屈景昭的私兵,隻有十萬餘其他赫赫楚國長老的子弟兵,剩下的幾萬才是他項家能當擔大用抗秦勇士。
如今的集結,隻是擺給秦人看的繡花枕頭。
這群财寶的歸屬權依舊牢牢掌握在楚國貴族們手上,分治信仰不同,目無軍紀,自成王法,内裏糾葛不斷,摩擦紛争不熄。
在國家危亡當頭,如何管教得起來?
項燕心事重重。
他爬上了瞭望台,登高望遠,肩上繡着圓渦火焰紋的鬥篷随風甩蕩,被風吹得眯起了眼睛。
六十萬秦軍從藍天大營出來擺陣在面前。
是何等的概念。
他們的首領,指揮他們如臂指使。
六十萬口号,萬衆一心的恐怖。
注定是一場血肉橫飛的戰役,這代表着秦王殘霸永無休止的野心,也是對吞沒楚國的勢在必得。
可秦人能夠在如此偏遠的地方,敢用如此龐大的軍隊作戰。
他的支撐是什麽。
秦國的支柱是什麽。
項燕胸口的鉛塊在沉沉的往下墜,墜不到底。
先進的,精密的,甚至是從未得見的重型機械,得源于秦國已經手握趙,韓,兩大取之不盡的鐵山,而巍峨堅固的壁壘,秦人七日通宵達旦拔地而起。
不僅是雄厚的,甚至已經半修建完成的運送糧食的棧道,水路,還有一支龐大堪比軍隊的後勤。
再毛骨悚然一些。
楚國内,還有無數秦間,随時等待着掀起一場朝政變動的風暴。
間戰。
絲毫不遜于戰場的波谲雲詭。
将手心按在裹挾着潮氣的欄杆上,項燕麻木如滄海的臉龐是萬般的滞澀,就算有真的山神人鬼,百神降世護佑,抗擊完此次暴秦,隻要還有楚國屈景昭三家在。
楚國的出路會在哪裏?
如今分治,岌岌可危的楚國。
是否能走向屈子的反壅蔽,禁朋黨、勵耕戰、舉賢能、明賞罰、移風易俗的昭昭富強之路,強大的就如同今夕的秦國一般。
天神啊。
你能聽到老夫和這些千千萬萬楚國信徒的祈禱嗎。
他張開雙臂,閉上雙眼朝天祈禱,将所有陳郁與悲哀,化作狂妄的祈盼,“東君,還請降下神威,現出真身,殺滅那妄圖獨霸的蒼狼星。”
*
“敵則分之,不若則守之。”
加受高爵的秦王内吏,此次攻楚的總署調度長蒙毅将如海一般的事物抽絲剝繭,将最重要明了的細則呈送給秦王。
嬴政坐在銅人燈下,打開燙金漆的卷軸。
蒙毅又道:“楚國氣候潮濕陰冷,飲食習慣不同,水質不一,又兼地勢複雜不明,難以排兵,老将軍這一招守勢,實是最好不過的謀楚長策。”
頓了頓,又道,“不過如此對峙,我方的六十萬大軍,不光吃穿,還有兵甲修補,運輸消耗實在咂舌。”
嬴政面無表情,将皮卷丢給了他,“傾舉國之力,全力支持上将軍,有懈怠違抗者,斬無赦。”
“是!”
蒙毅跟在他身邊,有着難以言喻的默契。
對軍事熟悉,滾過戰場的蒙毅,在楚系倒台後,以雷霆手段拔出這些釘子,還能确保空缺迅速填補不出任何岔子。
可謂是深得嬴政重用。
很快他又遞給一支支絕密的銅管,低聲道:“君上,這是蟄伏在屈景昭三家中的密探”
“拿來。”
油燈滴答滴答滴流逝,夜幕像隻隻黑鴉籠罩在這裏。
一君一臣前後走出來時,遠方的青山都顯得漆黑蒼涼,蒙毅去給他拿鬥篷,蓋上道:“君上,夜晚寒涼。”
“哈哈哈哈哈,你這麽厚的鬥篷蓋上去怕是熱死人。”
嬴政爽朗大笑,“真當孤這麽弱不禁風。”
蒙毅忙道:“君上龍精虎猛,是大秦.”
話沒說完,就遭到君上的拳頭錘在肩胛上,孤直挺拔的君上打量他一番道,“好樣子,你這才是蒙家鐵骨铮铮的鐵血男兒。”
說罷,在他還要跟上來的時候,赢政一擺手,“不用相送,勞碌了這麽久,孤準你回府好生休息。”
“謝君上。”
蒙毅捂着肩胛,目送他遠去,直到那道身影徹底消失在兩側煌煌燈火。
他拖着疲憊的步伐往回走,唯有那些沉重如山的事物,不停周轉的大腦。
才能讓他抛掉雜念,抛掉過往。
抛掉那塊因痛苦而不停戰栗着的血肉。
嬴政回宮時,已經是深夜,啓明星在頭頂上閃爍白光。
趙高幾乎是撞上轎辇,帶着慌張道:“禀君上,王後娘娘,已連續三日遍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