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現在名存實亡的燕,哪個不是一帆風順,無往不利,馬到成功。
若是占星觀勢。
天主嬴政,天眷大秦。
楚國齊國大勢去矣。
不過廟堂上看似激昂萬分,可下了朝後,一幹楚國宗親可謂是心中五味雜陳,母國要被滅。
不能表示擔憂竭慮,反而還要大勢加炭。
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他們在秦國這些高官厚祿,仆從萬千,紅顔鬓香,車馬門客前撲後擁,一切的一切,都是君上給的,大秦給的。
無可奈何,任由天定。
滅楚方略初初定下,羋啓下了朝。
身側立馬圍繞着一堆滿鬓灰白的老宗親,他面對這一雙雙被打壓過,被權利傾軋過的目光,口中和心裏依舊滿口圓場,“秦王聖明,這才是天下明主,試問何人可睥睨?”
待走出人群時。
羋啓死盯着白玉階梯,一層一層往着下踏。
那玉階散出瑩瑩白光,好似打磨過了頭,覆蓋上一場薄冰。
讓他幾乎沒有什麽可以借力的地方。
“昌平君,要往哪去?”
有人見他步入了岔路口,疑問一句。
他的聲音毫無波瀾:“華陽太後召見。”
華陽太後病入膏肓,本來楚室漸漸勢微,她一倒下,楚室在朝堂上可能連站腳的地都沒有了。
羋啓慢慢地朝前走,走到一處結合着楚風的宮殿。
他擡頭一望,殿角高高翹起的鳳首經曆了這麽多年的風吹雨打,再怎麽填補釉彩,總覺得顯得灰蒙。
老仆從見到他來了,用着楚香楚色的楚音問候,行禮。
是魚米之香的味道。
柴火上架着鼎,上頭蒸的米飯,那米飯是一顆顆碾壓去殼,曬幹曬透,是什麽時候都能吃的。
拌上湘水。
一日,一日,一代,一代的傳下去。
可是他的故國啊,馬上要沒有了。
羋啓手指一動,覺得有一根鐵鏈子,在牽着他的脊梁骨,另一端是故國,牽着他回去,宛如獻祭一般。
什麽時候走進殿内也不知曉,魂遊飄走。
直到被太監扛在外頭曬太陽的華陽太後出聲打斷,“熊啓,你來了。”
羋啓反應過來,跪拜道:“微臣拜見太後,太後安康。”
久未聽到華陽太後出聲,他也不敢擡頭,過得幾個秋風回旋,又補充道:“太後安康。”
豈料那蒼老沙啞的聲音說道:“熊啓,你官帽沒戴正,歪了。”
歪了?
楚人講究禮,講究儀,更講究表。
羋啓在殿前失禮實在不該,他急忙扶了扶官帽,沒想到華陽太後陌生的看着他,“你多戴了一頂帽子。”
羋啓擡頭看她,她卻阖上雙目,疲倦道:“哀家乏了,下去吧。”
華陽太後爲何要宣他入宮。
又爲何見了面後,說了句帽子不正,多戴就閉上了雙眼?
羋啓滿頭思緒,但眼下隻歸咎這是楚人特有的神神叨叨,遂不多想,眼下他要趕往楚國舊都陳郢去夯實秦軍的後援。
啓程那日。
他竟瞧見奉秦王親書前來協助他的秦将,那秦将生得五大三粗,英武不凡,身後還跟着兩千秦國精銳。連他回自己駐紮的陳郢竟還要派人協助。
羋啓心中冷笑。
嬴政啊嬴政。
連自己親叔叔,血脈相連的若幹宗親你都信不過,普天之下,你究竟還能信得過誰。
*
李信頭戴鐵胄,腳踏牛皮靴,騎着寶馬良駒,一身曆練出來的大将氣度,領着浩浩蕩蕩的二十萬大軍離開秦地。
前往早已構建好的藍天大營。
在那裏,這場對楚之戰,将會開啓這名年輕猛将的傳奇。
百姓夾道相迎,歡呼雀躍,敲碗飲酒高談,高呼:“秦國萬歲!秦王萬歲!”
“秦國萬歲!秦王萬歲!”
“秦國萬歲!秦王萬歲!”
他國之士擠爆了鹹陽酒肆,人頭挨着人頭,可謂是沸反盈天,對戰勢的讨論可謂是五花八門,各抒己見。
可謂是沒點尿也要薅起來擠點。
張學舌提着鳥籠,站在欄杆處搖着羽扇道:“這打戰啊,你打我,我打你,你到我地盤來,我往你地盤去,說白了就是,唉,竄門做客。”
一大群子人被他的描繪逗笑了。
“那打仗哪能跟做客一樣?”
“照你這麽說,那楚國還不得給俺們秦人整一桌子米飯,好吃好喝供着。”
“不過說得有道理啊,在那裏也能吃點當地大米,飲的也是湘水。”
張學舌搖了搖頭,走了下去:“你守城,就是主,我攻城就是客,主氣常靜,客氣常動,客氣先盛而後衰,主氣先微而後壯,故善用兵者,最喜做主,不喜做客。俺們怕是跑去楚國做客去咯。”
他走了,其他人面面相觑,互相問道:“他誰呀?”
有幾人認識他的,忙道:“他啊,城西張大嘴,說盡天下事,嘴裏漏個兩句都是聽撿來的便宜,您幾位新來的吧,這都不知道?”
*
秦軍和楚軍在平輿膠着。
尖牙對利嘴。
李信完全是猛禽的打法,其兇其悍勇,聞着血味就吸出骨髓,可楚地複雜,有如枝葉脈絡的水網密布,有雲夢澤,有洞庭澤,更有埋伏在此地的屈景昭三大家族。
雖裝備落後,還沿襲着舊時的軍事制度,可個頂個的兵強馬壯。
項燕坐鎮楚國統帥。
一時間難以攻下。
山崩地裂的呼喊殺伐中,李信眼神冷厲,身後的大纛旗揮舞,他舍去了所有重工重弩,領軍飛襲奪取城池。
正是要和其他分散的秦軍形成包抄之勢。
一路下來,勢如破竹。
因楚軍分治,列陣混亂,打法參差,加上甲胄武器老舊,連防禦器械竟也能掏出百年前的古董物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這樣的楚軍還怎麽和他這二十萬精銳相抗衡?
李信看着滿天的箭雨和火光,楚國壁壘上屍體接二連三被抛下,不斷的雲梯沖鋒。
他對自己道。
最多再一個時辰。
可是沒有。
兩個時辰過去了,還是喊殺,還是箭雨,還是雲梯。
那抛下的屍體變得不一樣了,堆得高高的,顯得那楚國的壁壘越攀越高,越攀越高,越攀越高,高不見頂。
李信耳朵翁鳴一片,這種爲将者的不詳之感
“報——”
後方響遏行雲的一聲,爲首的騎兵驚恐萬分,如陰雲般迅速鋪滿了此處。
*
羋啓叛變了。
羋啓拽着自己的袖子,看着埋葬了秦國兩千精銳的墳冢,又看着自己的手心。
他殺的是秦國的百姓,自己當的是秦國的官,受着的是秦人的糧食,娶的妻子也是秦人,生下的兒子在秦國長大。
他殺的是秦國的百姓.
羋啓踉踉跄跄的扣住門框,手背繃得如琴弦。
可他身上流的是楚人的血啊,他的母親名叫湘水啊,是鼻腔哼出來的嗚哇小調,他小時候吃着魚米長大,困了倦了就睡在藕塘搖搖蕩蕩。
搖啊搖.搖啊搖.
羋啓覺得自己腹部翻牆倒海般,弓身嘔吐不止:“嘔,咳咳咳咳.咳咳咳..”
初時譏諷韓非入秦的不自量力,如今他也懂得其滋味。
迎面走來一老人。
他渺渺冥冥,飄飄蕩蕩的羽袖随風定止。
手中撐着火紋拐杖,瞧着年入古稀,可一步一步,腳後踩的卻爲實在,顯出幾分硬朗和矍铄來。
老人瞧見他搖了搖頭,撫着胡須笑盈盈道:“好好好,如今楚王負刍懦弱無能,又是殘疾,非是聖德之君,公子啓,你大敗李信,心系母國又有此賢君之能,不失楚人真本色,你回楚國後,此楚國王位,由你來坐,方才顯得順應民心,順應蒼天,名正言順。”
羋啓從袖子掏出帕子來,擦拭狼狽:“順應蒼天?”
老人雙手舉起,擡頭烏拉道:“滔滔烈火,無風不能成形,蕩蕩狂風,無火蔫能取勝,這是大司命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