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莺莺的屍體被扶柩回了鹹陽,眼瞅着屍身越來越腐敗,上面的刺青變得越來越模糊。
他身旁的親信和同僚都紛紛催促起來,一份完整的督亢地圖對秦國的意義重大,可以說有了此圖對于後續的追擊能夠省下多少無畏的流血和犧牲。
再退一步。
這是這位勇敢女子留給蒙家,留給蒙毅的功與名。
蒙毅每日長跪在長生燈下,時間将他壓縮了,變得幹煸,那些強勁的風從他軀殼裏吹出,在兩旁挂的燈籠上瘋狂的吹刮着。
有個小女童被個端莊美婦人牽着,小聲問道,“娘,爹,爹怎麽啦?”
美婦人默不作聲,将小女童牽走。
蒙毅依舊長跪在地上,形銷骨立。
“聽聞你這一月,向君上告病,連朝也不上了。”風燭殘年的老婦人從後面的陰影處走來,聲音平平淡淡溫的像是水,可誰也不容忤逆她的威嚴。
蒙家祖母。
曾經智鬥匈奴,飲血代胭脂的傳奇。
她坐了下來,垂着眼下深長的眼紋,宛若年輕時所負的利刃,“你是我們蒙家的子孫,生來就是猛獸,是大秦的勇士,而大秦的勇士,他們的血和淚,永遠隻能流幹在戰場上,卻不能這麽不留體面的灑在女人身上。”
“祖母.”
蒙毅跪在她膝下,像是以前承歡膝下的孩童,哭盡了不可得的傷悲,哽咽道,“祖母.可是我,我愛她,我是真心愛她。”
“毅兒,你是個癡情的,祖母知道,祖母知道。”
蒙家祖母長歎一口氣,輕輕拍着他的脊背,“哭出來總是要好過。”
“祖母.”
“可是這世事難得圓滿,你是蒙家子孫,她是舊朝王女,你們注定就不能在一起。年輕時,放馬馳騁,心裏總想抛棄一切,可你能抛棄你的榮光抛棄你的名譽,你能抛棄你肩上的擔子嗎?毅兒啊,你心中有家,有國,裝着這天下,這是流入你骨髓裏生根發芽的東西,洗不掉剝不開,大争之世,戰火燎原,如有國難,蒙家必将首當其沖,你亦能毫無遲疑的爲國而死。”
“你又怎麽能夠說你抛棄這一切呢?”
“她若真的愛你,絕不會禁锢你。”
祖母拍了拍他又道:“毅兒,放下吧。就好比你打完仗登上城牆瞭望,放眼望去,山河破碎,兵戈寥落,人死如亂麻,那時你如何想的,很多事就都一樣,有和沒有,到頭來也不過如此。你承接着這份情義,就将這份情義葬在戰場上,葬在廟堂上,而不是埋入四四方方的棺杦裏,永不見天日。”
*
那張人皮被剝了下來。
呈送給秦王。
兜兜轉轉,督亢圖,燕國的膏腴之地還是落入了秦人手上。
蒙毅追擊燕國殘部立有大功,又兼收了督亢之圖,封了爵位,包括王翦,李信,辛勝一幹子功臣良将均獲恩賜。
白桃也收到了所謂的第二份大禮。
這位敢爲和命運觀望的女子所贈的皮囊,爲她的族人拼出了黑暗中的一道亮光。白桃信守承諾,赦免了她的族人,這支舊日王族被遣回了洛陽,而他們的後代卻留在這裏,習書寫字。
可倘若。
他們複辟之心永遠不死呢。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對的,如何才是對的。”
白桃走在深宮裏,哈出的霧如煙似地了無蹤迹,“若是阿兄在,他會告訴我,不管對錯,做事情要有意義,可若是世事永遠都沒有錯誤,選擇的永遠都是對的就好了。”
肚腹空空,發出咕噜響聲。
小狐狸沒有在這些事情上多糾結,捂着肚子皺着眉頭道:“方才才吃了兩張鍋盔,兩隻燒雞,怎生又餓了,最近吃的好不頂肚耶。”
又嘟囔道,“都快趕上政哥哥了,他吃得多。”
長樂宮外。
蕊兒身着雲雁細錦曲裾深衣,頭戴銀花卉絞絲發簪,正在叉腰訓斥毛手毛腳的宮女,聽到腳步聲,回頭驚訝道:“王後,你怎麽回來了,你不是說去看看那些花如何了,順便消消食嗎?”
她道:“唔,估摸着消完了。”
“消完了?”蕊兒狐疑,比劃道,“那兩隻大燒雞?”
白桃點着腦袋,走進去,“小蕊兒,再上兩隻,要肥的。”
按理說王後吃得多是好事,蕊兒在原地琢磨着又覺得有些奇怪。
可填飽自家娘娘的肚子是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忙去招呼着廚子。
這位廚子姓顧。
早好幾年就入了宮,原是宮外的壽食坊做燒雞的,後來也不如何飛黃騰了達,鯉魚蹦了龍門,竟成禦用大廚。
除了采用每日奔襲不絕的雞之外。
他那春夏日曝,秋冬火煟的獨門手藝也爲燒雞增添了頗多色香味,并号稱“天下一隻雞”,可這種每次隻做一隻雞的慣例被王後愈發大的食量打破了。
白桃美滋滋的啃完兩隻雞并打了個嗝,眼角眉梢還露出意猶未盡的感覺。
身旁的蕊兒看得驚訝,遲疑道:“王後,過食對身體不好,要不還是讓太醫請個平安脈周全些?”
“不用。”
白桃兩隻手放在銅盆裏洗了洗,再拿帕子對着水鏡擦了擦唇角的桃色豔屑,“阿兄老是說,我還小,自是要多吃,畢竟還在長身體。”
蕊兒:“長長身體.?”
小狐狸吃飽了就要出去鬧騰,“這點小事你就别跟政哥哥寫信了,我要去玩了,他若是過來吃,你就知會我一聲,若是不過來,那不必知會我了。”
晚間。
暝色四合,月華滿川。
嬴政走進了長樂殿,滿身的冰冷被這殿内的煌煌燈火踱上幾分煙火氣,他微微擡眼,與此同時,白桃剛從牆角翻了下來,着急忙慌的摸了摸頭上的發髻和耳環,對身旁正在整理她領子的蕊兒道:“沒事吧?”
主仆相當默契。
一個眼神。
白桃好似從花叢中長出來的,花枝招展的對着前面那道黑影撲過去,“政哥哥。”
明媚的少女撲在懷中,嬴政摸了摸她腦袋,不動聲色的帶下草屑,“今天去哪了?”
“沒有做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
白桃道:“我今天去賞花了,政哥哥帶來的那些魏國的花匠甚是好,都快入冬了,花溫養着還能開呢。”
“給孤說說,都開了什麽花。”
白桃:“.”
其實是溜出宮偷聽張大嘴論勢了,正論到攻打齊國還是楚國的精彩處。
隻不過這些在政哥哥眼裏都是擾人心性的東西,不是那些正統之學,若是她是他學生,必定是要挨手闆的。
可他是她夫君。
他又能拿她怎麽辦呢?
白桃撐大了胃口,也撐肥了膽子,扒拉住男人,直接扯住他的袖子。
仰頭。
嬴政眉一挑,低頭湊吻,衆目睽睽之下,她一抹袖子吃幹抹淨,“好了,親都親了,就别再問了。”
周邊的宮女太監頭都不敢擡,紛紛憋笑。
嬴政狹長的眼尾危險的一勾,将最近仗着他不常在在外頭浪的越發放肆的小人兒往懷裏一抱,揚手就是一下。
“啪!”
屁股被揍,白桃兩頰泛出一層霞光般的紅暈。
光天化日如此。
真是羞煞狐狸也。
她忙咬唇求饒道,“錯了,錯了,政哥哥,别揍了。”
“還頑劣?”
“不了不了。”
“聽不聽話?”
“.嗚嗚。”
少女趴在他懷裏,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欲說還休的小獸,翹着小爪子的招惹。
君王點了點她的額頭,再訓也不知道心疼的誰。
他隻能好生的将嬌嬌兒抱了進去。
後面的太監宮女面面相觑,看到也就隻有君上能夠降得住了的王後,終于忍不住露出笑意。
晚膳擺上。
胡辣湯,一盤蔥綠的藿菜。
燴羊肉青銅鼎,一隻燒雞,還有老秦人三餐不離的鍋盔。
沒有舞樂沒有頌詠。
如尋常夫妻般相互對坐,白桃風卷殘雲吃完一隻燒雞,又吃了半鼎燴羊肉,完事伸出獠牙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她極輕松和愉悅時,總會忍不住露出妖形。
嘴巴張到半途,她腦海中一個激靈,忙收了牙口。
嬴政靜默的看着她,白桃渾身都繃直了,緊接着看他下象牙著,松松道:“桃桃今日.”
白桃忙開口:“我怎麽了?”
“吃得份外多。”
“.”
還好還好。
白桃捂住嘴巴,慶幸自己沒露妖形,此時非常想給自己順順胸口,不過回過神來道:“政哥哥,你嫌棄我吃得多?”
少女睜大眸子,顯得有些委屈。
嬴政不答。
他的側顔輪廓在燭光下份外深邃。
隻給她夾了一筷子,“你平日食量太少,沒什麽肉,多吃點。”
“噢。”
白桃唇角彎彎,搖着尾巴乖乖接受着人皇的投喂。
在邯鄲時,她嫌他吃得太少,一心隻想喂得多多的好讓他長肉,幾十年過去,又變成了他喂養她。
不過,滋味還不錯。
少女吃得肚皮圓滾滾,在他旁邊休憩。
嬴政揉着她的肚子,又摸了摸送給她,她從不離身的生身玉佩,道:“祖母近日身體抱恙,恐不久矣。”
“政哥哥要我去探望一下?”
“是。”
華陽太後雖是他祖母,可他從未承歡他膝下,君王對親情的淡漠,比那冰淩還要凍人。
白桃熟知這此探望不過就是宗室的制衡,給秦國楚國宗親一個交代。
可在伐楚和伐齊的關頭上。
這次探望又會具有什麽樣的意味呢?
白桃思緒有點混沌,不是很想理清這其中的光竅,最愛的男人就在眼前,她将小臉埋入他的胸膛,緊緊環住他的勁腰,聽着他噗通的心跳。
“你的祖母,就是我的祖母,我明日會去看祖母的。”
他揉了揉她的腦袋,說道:“桃桃,孤近日累與公務,冷落了你”
沒有回答,唯有少女均勻的呼吸。
嬴政便沒有再出聲。
窗棂上的光影随着月亮在雲端隐沒明晦交替,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宗親也在他背後隐隐算計着他,催魂驚鈴的内鬥,虛情假意的溫暖,奉承中永遠都藏遞着一把刀。
所幸,在這樣黑的夜裏。
他還有她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