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鹹陽城裏的客棧,酒肆,歌舞坊,脂粉首飾鋪玩遍了才肯回去。
也得虧她能掐會算。
政哥哥從骊山大營回來之時恰巧她剛剛把自己梳洗完畢。
隔了一月多,再見到政哥哥的白桃,人未至,就已經抻頭豎尾的哒哒哒跑出來。
在廊庑中抱住男人,“嗷?政哥哥。”
嗓子能黏出蜜來。
她再仰着小臉睜着杏仁眼看他,“夫君一個人跑外頭逍遙自在了,倒是好,将奴家獨守空閨,好生寂寞耶。”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
白桃動動爪子,抱住他手臂。
“唔?”
他眼皮垂下,聲音涼涼:“一月餘,孤的王後倒是一月餘在市井裏撒歡的樂不思蜀,還學了這些潑辣渾言。”
白桃吓得連忙将自己的爪子放進他手心,岔開話題道:“政哥哥去了骊山大營,可有什麽好玩的沒有?”
“整饬軍士,富甲強兵,遴選人才。進進出出都是些軍旅粗事。”
嬴政進來脫了靴,踩在竹絲涼席上,垂眼見到自己手臂上一直扒拉的少女,還偏生不老實的撓着他的手心,真是鬧人的緊,“還能有什麽趣事?”
“咦?那也說不準。”她道,“沒準還有其他的呢。”
“其他的什麽。”
他頓了頓,“這次從魏國帶來了一批花匠,生花如火,技藝極爲精湛,孤過了眼,不日送到你的長樂殿幫着照料你的花花草草。”
白桃眯眼笑:“出去還給捆人回來玩,政哥哥真好。”
他屈指敲了敲她的額頭,“别以爲三言兩語的讨好孤就能抹了你私自出宮不服管教一事。”
白桃摸着額頭,“大家都誇,政哥哥胸襟似海,招納天下之士,定也能容忍一小女子的小小頑劣。”
嬴政彎唇又給了她一下,轉身袖袍翻轉進了浴房。
星子灑落。
長樂殿裏雲雨翻騰,經久不歇。
過後白桃撫摸着男人緊繃的肌肉和粗粝的傷疤,道:“聽說魏國的宮妃們也跟着都送了過來,連着洗臉河都被染成了胭脂色。”
小狐狸拈酸吃醋的模樣甚是趣味。
手下忙着用力的捏了下他,小腦袋還忙着往他胸口裏躲。
從初時問他有什麽趣事到如今提起宮妃,一番小心思可謂是又藏又繞的。
嬴政捏了捏眉頭,“那是賜給有功将士的。”
“給别人的?”
“嗯。”
“也對,那些魏國的妃子不管不顧想必也是命運多舛,留着賞賜給将士們,也不失是個好去處。”
白桃心中歡喜,忙點了點頭。
他道:“如今鹹陽天翻地覆,珠金寶玉财貨人才盡收,人口衆多,宮殿太少,便顯得太擁擠。”
她聽明白意思:“的确是要早該謀劃,政哥哥想重新構建一處,是修在鹹陽宮的旁邊?”
嬴政:“明日議事時,孤會和大臣提及此事。”
“那得修得鬥拱交錯,富麗堂皇,令人窮年忘極,猶不能遍才好。”
白桃軟軟道,“對了,如此宮殿得叫什麽霸道名字呢?”
“孤還沒想好。”
小狐狸眼珠子轉了轉,帶着頑劣的笑道:“既是修在鹹陽宮的旁邊,那不如就叫阿房宮吧。”
“.”
象征大秦帝國王權擴張的宮殿就被随随便便如此取名。
嬴政輕笑一聲,随了愛人:“好。”
*
逃竄到遼東的燕國殘兵幾乎被剿滅,燕王姬喜抛棄了重甲武士,抱頭鼠竄,哪還顧得上王道之政,什麽狗屁德治仁政。
昏暗的偏室,昌莺莺在模糊的銅鏡裏給自己着上唇脂。
“啾啾啾。”
窗外的鳥兒叫的不知死活。
她起身打開封閉許久的窗扉,屋檐上滑落斷又未斷的水珠,剔透晶瑩。
朝下看。
就能瞧見門口的死屍,一夜暴雨被泡的發脹,再澆淋上殘花敗葉。
真是如混混沌沌的幻夢一般。
昌莺莺有些恍惚。
她走了出來,腳邊又有幾具屍體,帶着幾分好奇的擡腳踩了一踩,那死屍嘴裏的積水被踩了出來,吐了一地,屍身抽動了幾下,吓得她又不敢了。
擡眼望去。
她瞧見,屍海中有一匹套着辔頭的高頭大馬,上頭坐着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
男人的眼神宛若比黑夜還要暗沉,在邊角一直沉默死寂的望着她。
昌莺莺笑了起來。
她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圈,盡展繁複厚重華麗大氣的裙擺,響玉佩叮叮當當沒節奏的飛揚,“我們認識這麽久,是不是沒見過我這麽穿,我以前在洛陽當公主的時候,就是這般穿着,好看不好看?”
男人沒回。
昌莺莺朝他走近道:“你對我說過,你雖是出生将門,可從不喜歡帶兵打仗,怎麽又來了燕國?”
他薄唇緊抿。
攤開手掌,聲線帶着顫抖混着這薄薄濕霧,聽着似有幾分委屈,“荊轲身上的玉佩結,你以前慣常給我打的。”
昌莺莺一愣:“所以你就爲了這一個結,踏過萬道河,追了千重山,從薊城到遼東,在你最厭惡的屍身血海裏滾了五年?”
“.”
不止五年。
男人搖了搖頭,嘴唇阖動了一下,千言萬語間什麽也沒說,隻微紅着眼眶,沙啞道:“阿莺,我們回家吧。”
“.回家?”
昌莺莺百感千愁間,和着漸漸落下的潇潇細雨,笑起來,指着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道,“阿莺國破家亡,族人盡接被俘,就如同地上躺着這一具具無人收斂的屍體一樣,阿莺,早就沒有家了。”
“你還有我.”
“你?你要帶阿莺回你的家嗎?”
她道,“可你的家,從來就不是阿莺的歸宿。你家世世代代入秦爲将,鍾鳴鼎食,你是将門虎子,勇猛無雙精通兵法,迎接你的是高官厚爵,名标青史,那是何等的榮耀啊,怎能,怎麽能允許一叛臣之女玷污你的名譽呢?”
唇邊彌散着苦澀,可昌莺莺一步步走到如今。
她似乎早就已經徹底認命了,說話間沒有憤怒和無奈。
隻有凄涼和生疏。
“對了,阿莺還沒來得及恭賀你呢,恭賀蒙大将軍良緣永結,弄瓦之喜。”
女人朝他施了一禮,再仰起頭來,金钗輕晃。
蒙毅喉嚨口仿佛被鐵塊堵住,滿眼的悲涼。
在馬上的他身形不穩,死死拽緊缰繩才能撐住自己全部的氣力。
他竟不知道該如何做。
昌莺莺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曾經擁有過他少年的樣子,少年落拓疏朗,曾許諾和她一起歸隐山林,扶犁下田,她做妻子,他便做妻子的丈夫,她做牧羊女,他便做牧羊郎,她若高歌,他便擊合。
他們拜過山靈發誓永結同心。
是大地上最普通不過的愛侶,日日夜夜耳鬓厮磨親密無間。
可那位少年。
本該有着最光亮的前程。
她若愛她
“阿郎,往後阿莺真的沒有家了。”她絮絮低語,眼角眉梢都是柔色,仿若平緩的泉流,“阿莺不虧欠你的,你也不虧欠阿莺。”
“阿莺其實好喜歡阿郎,好想和阿莺永遠永遠在一起。”
“阿郎喜歡聽阿莺唱歌,阿莺想給阿郎唱一輩子的歌。”
天際悶雷滾過,隔着幾尺仿若隔着天塹,阿莺在這邊,阿郎在那邊。她輕輕的哼唱,“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這是平民妻子等待出征許久的丈夫歸來所唱。
昌莺聲音輕如雲紗。
她将這一切裝在心裏,隐蔽的,就這麽想随着雨水的流逝被時間慢慢帶走的這份感情。
可她還是唱了。
唱給自己聽。
“阿莺很喜歡,真的很喜歡”
到最後,她在雨裏無聲的大哭,淚珠滾落,對着前方的男人大聲喚道:“阿郎,帶阿莺回家吧!”
聲音如驚雷般在蒙毅耳邊炸開,他瞧見眼前一道白光閃過,目眦欲裂的見到昌莺裙裾飛揚,拔劍自刎,栽倒在地上時,後背的織帶散開。
露出刺滿刺青的肌膚。
那是荊轲所獻督亢之圖。
掀開命運的幕布,她把自己獻給了他。
世俗将一切割裂的堪稱殘忍,蒙毅踉踉跄跄蹲下身來,雨點砸在面龐如同驚濤拍岸,他幾乎跪爬過去,滿眼不敢相信。
三年,五年。
阿郎還在等阿莺回來。
他始終堅信旭日東升,長河西去,就像是始終相信她能夠回到她身邊一樣。
撫摸着她冰冷的臉龐,男人牙齒戰栗:“阿莺.”
——
“阿莺還沒來得及恭賀阿郎呢,恭賀蒙大将軍良緣永結,弄瓦之喜。”
——
“阿郎,帶阿莺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