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髒徒然加快。
白桃覺得一顆妖心緊張的要死要活。
疼是疼的,立在陣法裏如遭遇了萬蠱噬心之疼,唇邊的液體滑落,擡手一沾便是滿手滑膩。
她卻下巴微揚,閑庭散步的走前兩步,對着山頂上的黃害笑得波詭。
黃害瞧着疑惑:“再不過三刻,你即将變成我手底下的陰魂,你怎麽還能笑得出來。”
“幾年前,放過了你。實屬我的過錯。”
“怎麽?”
黃害摸着半張臉的面具,用一隻獨眼瞧她,又左右瞧瞧已經觸動的八位招魂蟠,拍拍袖子道,“你要來讨債。”
白桃語氣平平:“是。”
他也很平靜的看着她。
風從他們周身環過,陰冷的鬼火還在随風盛開,裹來一種浩瀚暴虐的壓迫,無形的刀刃相擊,再噼裏啪啦的落下。
“我真羨慕你。”
“如果我擁有你一半力量,我會成就整個天下。”
說完,黃害轉身,山頂風暴大,刮得他的衣袂飄飄。
竟有那麽短暫的一瞬間,宛若“霓爲衣兮風爲馬”的谪仙。
白桃微微閉眼,壓抑住周身的疼痛,風從耳畔呼嘯,死死逼近的陣線,凄冷的月光下。
她朝着乾的方位席卷,手骨朝下張開。
一根招魂蟠被她緩緩拔出。
陣法随之震顫不停,那招魂蟠竄出的鬼焰吐着舌頭沿着手骨攀附,宛如張開了深淵巨口,手骨瞬間被咀嚼得白玉森森。
與此同時她身上的妖力迸發,與招魂蟠的力量相對峙。
眼瞳重重。
目之所及,四面八方都在暈眩。
白桃死死咬住牙,頂着血染的素面朝着另一方位電射。
又一招魂蟠。
再一。
口中的鮮血吐出,身後狐尾斷掉一根,渾身已經燒起了鬼焰,要與之對抗必須要獻祭自己的修爲,她骨掌撐着招魂蟠借力站起,頭發的鮮血順着眼簾流下。
滴答。
滴答。
落在土地上燃起了袅袅青煙。
走過一段路時,滾在泥地血污裏的将星王贲半蘇醒了過來。
他仰着頭嘶啞喉嚨朝她問道:“你是.誰?”
焰火灑落在她的眉眼,急劇的痛感讓狐妖的眸子呈現出一種麻木。
白桃手腕垂下,血花在骨刃上盛開,對他道:“如果我們都還活着,秦軍還活着,你記得領上你的十萬大軍,踏平魏國,生擒魏王。”
王奔胸腔起伏。
他極力想握劍和她并肩作戰,可哪怕筋骨暴起到關節發白,還是不受控制的昏睡了下去。
血線越來越近。
如死神拖着收割的鐮刀。
白桃不需要奔襲就能靠近招魂蟠壓下的陣眼。
一。
再一。
血從胸腔吐出來,眼睛一眨,再踉跄前行。
她慣常怕疼,也算不得有那些大義無畏的英雄氣概,凡人太過渺小卻又如此偉大,世間無窮無極卻能咫尺相觸。
她所愛,唯愛及所愛。
天下凝一,四海升平。
山頂上,鄭國瞧見下面罡風不息,四野通紅,遍地屍橫,彙聚的陰魂直上九重天。
獨獨那隻小狐狸渾身浴血還欲靠近那招魂蟠,目眦欲裂大吼道:“姑奶奶,不能碰,你會死的!”
你見過風的形狀嗎?
不知不覺中,盲女翠兒墜落到山底下的蔥茏綠植中,柔軟的緩沖救了她一命。
在所有的眼睛執着觀看眼前的盛宴時,一小小凡人盲女走進了陣法,周遭火光燦爛,腳下人頭亂滾。
循着風的源頭,忍着灼熱陰寒的疼痛。
她靠近了招魂蟠。
她隻是個肉體凡胎。
就光靠近,就已經滿身淋漓,花光了所有力氣。
她唇邊幹得起了皮,口中喚道:“風,風風.”
低低喃喃。
那是情人耳邊私磨的缱绻,是對心上郎君的千萬翹盼。
沒有人回答。
那邊圍堵着小狐狸的陰間人和陰魂圍繞了一層層,如密密麻麻的蟲卵,嘴裏發出了“嗬嗬”聲,卻畏懼小狐狸身上的氣息不敢靠近。
黃害在上頭眯了眼,視線終于落在那盲女身上,他也似乎注意到了這個蝼蟻:“我隻是不殺女人。”
說着,手中劈出一道黃煙,宛如甩着毒針的尾鈎,即将刺入那道倩影。
翠娘對危險毫無反應,她走在屍身血海裏,就像赤着腳踏進了柔軟的森林和草場。
鳥兒嘀咕,花香彌漫。
不遠方站着的是情郎。
“風,風,風”
“嗬嗬。”
喉腔簪花的陰間人替她擋住這一擊,轟然倒地。身上殘留着袅袅的藥味,如同睡夢中的平靜,小婦人捂住嘴巴,淚珠滾落了下來。
你見過風的形狀嗎?
如旭金一般從地底噴湧而出,将人攥進死亡的深淵。
“風,風,風……”
她哭泣不止,搖搖晃晃,随着風而走,又輕又緩,陰寒的火焰描摹着她的輪廓,透射出凡皮裏的骨和血。
不知疼痛的将燙沸的手放上招魂蟠。
而後奮力一拔。
爲何要這樣做?
她閉目承受吞噬之前心想:大抵是想要讓這世間,少了如她和風郎一般的人吧。
凡人太過渺小卻又如此偉大,世間無窮無極卻能咫尺相觸。
白桃眼尾餘光裏映着女人拔完招魂蟠燒成灰的場景,像是最後的火花在蒼穹之下炸開。
她扭回了腦袋。
拖着三條血淋淋的狐尾,忍耐鼻腔呼入交織疼痛,咬牙拔出唯一的招魂蟠,眼瞳裏和火焰碰撞的威壓,宛若紅蓮的金蕊。
赫赫讓人匍匐。
站在山頂的黃害面目大變。
如今八方招魂全去,陣法潰散,連着自己的實力也大減,裏面破陣的陰間人和陰魂宛如無主之屍,沖撞,堆疊,怒吼,擠壓。
一襲紅袍的狐妖立在陰暗處,好似鳳皇涅火,是世間唯一的救贖。
她擡起眸子來,眸底森森冷寒。
手一揚,鄭國的枷鎖瞬間脫落。
多年的默契,讓他瞬間明白桃的意思,下肢輕點騰身躍起撲過去擒拿黃害。
黃害想逃。
身後的風聲讓他敏銳的反應過來,拔出劍就要回刺鄭國面門。
鄭國不躲不避,掃開劍後将他撲倒在地,鋒利的爪子壓在他咽喉,“你不殺女人,我也不殺人。”
山間枯樹,紛紛葉落。
黃害直勾勾的看向他。
“你隻需寫一封明白信。”
鄭國眼眶霎時紅了,“告訴這世人,韓非沒有.沒有奸辱婦女,他是喊冤的,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
枯葉落到他那張瞎了的眼上,黃害閉眼再睜開,脖子上的青筋扯動,聲音甚至帶着頑劣的挑釁,“誰愛刨根問事由,比起昭昭君子高高在上,戚戚然然的小人才能多些繪色,你說呢?”
“嘎嘣。”
“你胡說!他是君子!”
吼完這一句,鄭國徒手擰斷了他的脖子。
河狸白玉面皮裏鑲嵌的妖瞳豎起,掌心能感到妖魂從黃鼠狼這副肉泥般的身軀裏出竅。
有涼意慢慢滲透,在源源不斷的往裏流。
暖着,變燙了。
再爲心裏的那座碑敬一壺熱酒。
黃害命絕之時,底下白桃疏忽而起,紅蝶似的繞着無形的軸心盤繞了一圈,又一圈,指尖邊描繪着什麽。
自下而上,忽左忽右。
拖出串串金色的符文。
這是塗山密術。
“小家夥,你要知道,堵不如疏。”耳畔宛若響起阿兄的聲音,帶着空靈。
她手心相對,慢慢拉開,四面剔透的水柱環繞而來凝固成一把八尺長的利劍。
抽江心爲柄,以精魂鑄身。
這就是抽出劍魄重鑄的——鹿盧劍。
白桃睜眼,淩空而立,緩緩握緊劍柄,劍鋒對上前方。
仿如洪鍾大呂之聲,在這一方天地震響,密密匝匝的陰魂捂頭,相互擠壓,尖叫,顫栗不止。
恐懼還未在他們魂魄深處描摹,無數飛旋的符文貼住他們的後背。
消散如煙灰。
那金色符文還在不斷飛旋,恢弘宛若神迹。
白桃俯瞰着這一切,彈了彈劍身:“四方上下爲宇,往古今來爲宙,從此往後,你就叫宇宙鋒。”
手腕一轉,面前的溝渠被劈開,水流彙入,金色符文片片蝶蝶墜入。
夜幕中。
消散無數陰魂的符文點亮出一條燃燈河!
下來站在她身旁的鄭國,瞧着她浴血淋漓的身軀,透骨的掌心,何等觸目驚心。
他吸了口冷氣,此時說再多安慰的話也無用,隻一同望着前方源源不斷飄去大梁的金河,道:“姑奶奶,這是要如何。”
“不如何。”
白桃用袖子抹了抹臉,發現越擦越髒索性就停了下來。
她的聲音是軟的,語氣卻是刻骨透心,“我的劍還沒有吃飽。”
*
這注定是個漫長的夜晚。
在黃害襲擊一千秦軍精銳時,在大梁城外駐紮的秦軍嚼完鍋盔啃完幹肉尚在睡夢中。
霎時一陣陰風大起。
那邪門伴着戾氣,戾氣伴着操他娘的詭異,死死縷縷的往人骨頭裏鑽。
源源不斷的陰間人沖進來。
他們不曉得什麽叫做疼,哪怕被紮成滿身的刺猬,胳膊手指掉了一路,隻要頭還在,就能甩着殘肢趕狗咬似的撲爬過來。
沖,爬,扭曲,走,蠕動。
眼珠子還發出餓極了的綠光。
不要——
千萬不要——
讓他們看見活人。
守衛但凡膽兒小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瞬間被能黑色飓風咬成一個森森骨架。
底下的飓風就是老鼠。
成千上萬的數不盡的老鼠掃過,逮着一個跑慢的就開始大快朵頤,鋸齒般的齧齒。
一口一塊肉。
不知道後面還要多少具骨架子才能填飽這些小畜生的肚子。
原來大魏的陰間人不僅滿地爬,耗子也能吃人的。
秦軍先是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驚顫滿身,渾身的汗瞬間如雨下。
恐慌一傳十。
十傳百,百傳千。
第一道防線就這麽坍塌了下來。
黑壓壓的陰間人如陰雲般瞬間籠罩在這裏,四面八方都有。
屍臭味漫天,嗬嗬聲不絕。
“畏縮不前者,斬!貪生怕死者,殺!”
身披甲胄的副将,出了幕府冷酷的說完這一句話,後面的先鋒部隊已經列好陣隊,左手舉起銅盾,右手舉着矛戈。
“嚯!嚯!嚯!”
如一道彎形城牆撐起了第二道防線。
他們是攻城爬雲梯的第一列隊,擁有絕對豐富的作戰經驗。
精銳中的勇士。
擁有的是無上的榮譽和最精良的裝備,可卻遭到這不畏疼的陰間人,陰間人拿血肉堵住矛戈,拿頭顱堆滿銅盾,再爬上來。
扭着脖子張開獠牙捅進你的匕首裏。
接二連三的先鋒隊倒下。
副将這時候也覺得焦急,這些精銳的存亡關系着後方士兵士氣多少,用兵之道,攻心爲上,士氣一崩可謂滿盤皆輸。
他二話不說拔出腰間長劍,咬牙喊出:“兄弟們,上!”
随後,他勢如猛虎的朝前揮舞,迅速加入了殺伐之中。
後面的士兵面對這一群子鬼魅,本有幾分慫膽,見到将領如此骁勇,便也提起膽色開始交戈。
娘的,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魏王再整這些陰間玩意,大不了左右也是一個死。
怒吼和殺聲不絕。
濃墨血水下,秦軍旗幟被寒冷的陰風吹得撲簌簌作響,老鼠吱吱吱的在活人和死人腳底亂竄,尋找弱氣的傷兵。
越來越多的人倒下,不斷的陰間人爬起。
這似乎是個夢魇般的夜晚。
地獄門洞開的循環。
突然。
好似天際流下的金色瀑布,流淌至開鑿的溝渠,緩緩委委地朝着大梁城池流去。
那上面的金色符文耀眼如黃金,從河流上緩緩飄起,飄向殺氣沖天的秦軍軍營。
苦苦鏖戰的秦軍瞧見這些奇異的符文非但不覺詭異,反而有那麽一瞬間。
他們隐約瞧見了天明。
一群黑壓壓的陰間人,本還如貼着骨頭生長的毒瘡一樣附在人身上,現随着符咒的起舞而落幕。
連老鼠也不見了蹤影,河水嘩啦,樹木沙沙,有鳥叫有蟲鳴。
雄雞司晨。
經曆過最恐懼,最驚心動魄,最怪誕的夜晚。
存活下來的秦軍死死握緊着武器,終于等到霞光燒起千條火焰,灑潑漫天紅水的黎明。
陰間人不再。
“赢了.赢了!弟兄們,我們赢了!”
“少将軍挖通了溝渠,我們再打一仗就能離開這裏了,回我們的家鄉。”
“赢了!秦王萬歲!”
劫後餘生的秦軍抱在一起,相互爲勝利而慶賀,再垂淚料理同伴的屍體。
昨夜今明瞬息之間,歡呼悲傷一線之隔。
紅光漫漫。
連山水風物也被照成了紅色剪影,白桃站在山頂上,大袍飛揚,袍擺下方赫然拖着八條尾巴。
是超度萬萬千千陰魂送往輪回的功德,成就了她如今的修爲。
鄭國忍住俯首的沖動,站在她身邊道:“姑奶奶,大梁遭水淹,魏王的算盤落空了。”
白桃眯眼眺望遠方大梁城的城頭。
*
三個月後。
大魏城池坍塌松軟,稍微一戳就是一指凹陷,到處長的都是滑膩的青苔,稍暗處就是爬滿刺鼻的黴菌。
所有的糧食都被泡得長了黴。
發了芽抽了枝。
大魏士兵們連守城都無處可守,隻能舉着鏽迹斑斑的武器茫然的看着這一切。
宛如捕獸夾裏的獵物。
初始劇烈掙脫而後無聲等死。
魏王假被一群嗅到危機氣息狂躁不安的獒犬們簇擁着,也隻能站在階上,怒瞪着發紅的雙眼。
他其實心底已經知道黃害失敗了。
可這種身爲凡人,無法再做什麽的感覺。
更讓他痛恨。
身旁的愛卿拍着大腿痛哭,倉皇無力:“大王,檀木可做車輪,卻丢之河岸,樹木可做車輻,卻摞之不用,所謂天亡,有賢不用,如用之,何有亡哉,大王啊嗚嗚嗚!”
“秦軍暴虐,秦王虎狼!”
魏王假朝天罵道,“秦滅韓,平定術韓之亂,秦滅趙,報積仇舊怨,秦滅燕,乃荊轲刺秦,秦如今發兵魏國,師出無名,有悖天下倫理!天啊,寡人以神獒祭拜,求你睜睜眼!賜福于寡人!”
說着,他拔起長劍。
一劍捅入獒犬的肚子。
身旁的愛卿不敢置信的瞪着眼珠子,踉跄的坐在石階上,雙腿毫無形象的岔開:
“大王,大王,這可是您的神獒啊。”
尋常掉了根毛發都夜不能寐的神獒就這麽被刺殺。
抽出劍的時候,那破口裏的鮮血入源泉般噴湧,灑下台階的血流。
如神明的指引。
其他的獒犬吓得瑟瑟發抖,耷拉着耳朵,口中嗚咽,濕漉漉的睜着眼睛看向魏王假。
魏王假招手,“好狗狗,過來。”
熟悉的神态熟悉的動作,獒犬們仿佛忘掉了一切,立馬搖了搖尾巴,興奮的圍過來。
它們因他焦慮而狂躁,因他高興而高興。
“撲哧”“撲哧”“撲哧”
一劍又一劍。
接二連三的獒犬被斬殺,血流勾錯交纏。
魏王假隻要閉目,繼續招招手,這群神獒就會毫不猶豫的爲他赴死,這就是他最喜歡獒犬的地方。
他們是世界上最通靈的動物,有着最純粹的忠誠和最堅毅的勇氣。
他們就是神獒。
是天上派下來守衛他大梁的神兵神将。
現在他要用它們的血。
來換大梁國祚的延續,它們的死,是爲榮譽而死。
獒血呈現出濃重的暗紅色,滾滾從階梯沒入底下的水坑,凝固交錯成樹木的枝根,有魚在水下遊動。
攪散那血紗滾出的紋路如同女神在水底下綻放的裙擺。
潤物細無聲般。
如薄紗的血流滾翻了過來,攀爬着台階,朝着魏王假的面門而去。
魏王假欣喜若狂:“神迹,神迹!寡人終于又等到了神迹!”
香甜的味道潤物無聲般綻開在他的鼻尖,魏王假猛吸一口,神情陶醉,在那血沙翻轉扭曲在台階上再也不動的時候。
他緩緩而笑,快步迎走了下來。
“噗通!”
血沙翻滾,如席卷千重河浪的巨口,将魏王假吞噬。
水位動蕩了幾下,然後緩緩的下降。
秦軍正在修築堤壩,圍堵水源。潮水般的血沙吸了王氣後瘋狂的在退潮的大梁街上橫沖直撞,想以最快的速度逃脫。
“哦?小小水怪這是要去哪?”
這般清隽的聲音隔着水流總覺得觸摸的不夠真切。
可任由世間千千萬萬妖魔鬼怪也不想去細聽這尾音壓夾的血腥。
封神榜未啓之前。
真正的萬妖之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