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黢黑的深夜裏秘密出行。
而白桃修爲不可和同日而語,不過半天日程便已趕往大梁。
外頭如何變天,大梁風華依舊,像是沉睡在過往恒長的夢裏不願醒來。
店鋪林立,食客照常。
白桃起繪了一張手符貼在一病死鬼身上當傀儡,放出消息後,不過兩日,那巨魚就咬上了魚餌,帶着一大幹侍衛做土富巨商扮相趕來。
魏王假渾身金光燦燦,穿了滿手的金箍子。
甚至身上還佩戴着繪制着獨特家徽的玉佩,臉上的神色也是精心的打扮過的,帶着幾分勢力和幾分流動的市儈。
十足十的扮相。
還沒等進來,就聽到他聲音爽朗道:“聽聞白家長要買老夫一匹獒,報價萬金。”
白桃坐在帷幕之中,手指點在案上。
門口那兩眼烏青,身形瘦瘦小小的傀儡女孩彎腰打手勢,手指的韻律随着她指尖頓挫,“獒老,主人不能見日光,還請擔待。”
這是啞語。
索性魏王假身邊能人衆多,有侍者很快就轉述出來。
“老夫隻是一屆商賈,隻要買賣做成,甚事好說。”
魏王假捋捋胡子,左右打量一圈,眼裏閃動着精明,“白家長礙于面目視人,連身邊服侍的都是啞女,天下奇人異事多矣,算不得什麽。隻是,白家長要拿一萬兩黃金換老夫一匹神獒,出手如此闊綽,可莫是要行诓騙?哼,若真如此,那就别怪得罪。”
白桃狐狸眼流轉。
擡腳一踹。
幾個大皮箱就從帷幕中推了出來,箱子繪制着龍虎鳳紋,上面有團團的火焰。
“咔哒。”
箱子機關自動打開。
燦燦若驕陽,攝人心魄的金光瞬間就灑滿了滿屋。
“哈哈哈哈,這做派。不面目示人嫌惡奸商,乃天下貴族惡疾,隻不過連個箱子都要繡個花.哈哈。”魏王不看金子,反而瞧着圖繪,手指點點,“老夫知也,白家長是楚人。”
瘦弱如折紙的傀儡女孩又是手勢,“獒老走南闖北,博聞強識。”
“是也是也,如今瓦釜雷鳴,各路諸侯逐射天下,隻有你們楚王還講究着這些祖宗留下來的,甯勿需有的虛禮,神神叨叨的做派。”
魏王看着眼下青紫的傀儡女孩,冷笑。
他坐下拿着觥爲自己斟酒,身側随從打扮的魏國卒紛紛站立兩側。
侍衛牽着一高大威猛,站起來足有大半個人那麽高的黑獒走進來。
“家主。”
“白家長如此有誠意,那老夫也不能糊弄,這匹獒,上上品,能夠撲殺十幾名死侍,端的是神勇無雙,直如天上的神兵下凡人間,隻不過是比起吳起,白起那些将軍,少投個肉胎罷了。”
魏王假說話間對這些流芳百世的将軍流露出不屑。
傀儡女孩細細瘦瘦的手指疊交,認真傾聽的架勢。
白桃在裏面打了個哈欠。
魏王假道:“隻不過,如今外面秦軍攻城,大梁裏頭人心動蕩,白家長不拿這一萬金自保反而要買一匹獒?”
傀儡打手勢:“獒老該知道,楚人敬畏山川湖泊,崇拜風,洪,崇尚珍禽異獸。”
“如今十萬精銳兵臨城下,姑且一信未嘗不可。”
“楚人鬼鬼神神的做派,打到老夫養的獒犬身上?”
“獒老可知曉我們楚人尊崇的是什麽?”
傀儡少女臉上毫無生氣,像是爬滿腐蝕鏽迹的青銅器。
魏王假越看越狐疑,在她手指點劃中身側烏黑發亮的獒犬突然舐唇。
它倏來忽往在她身側盤繞,咆哮踞地,“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魏王眼瞳細細的眯起,“躲在裏面不敢見人,你們鬼鬼祟祟的信什麽老夫不知,老夫隻知老夫所養的獒犬能通辯天下諸鬼,特别是扮演成活人隐匿在人群中的陰間人。”
白桃不慌不忙。
傀儡女孩超前走一步,氣勢逼得那黑獒垂危祈憐,“獒老真是說笑了。”
狐妖如今六尾修爲,氣勢何等的磅礴強大,稍微洩露一絲就駭得普通禽獸害怕不已。
傀儡女孩繼續打手勢道,“我們尊鳳,尊的是德,義,禮,仁,信。怎會和那等陰不陰,陽不陽的活死人爲伍?”
魏王臉色微變。
雖是極細微,細微的像是骨針在他商人的面具上挑了一個針眼。
還是被白桃找到了。
黃害并未單槍匹馬,而是和魏王串通一氣,可到底是什麽底氣才能讓他在國破家亡之時還能如此氣定神閑的賣獒呢。
小狐狸指尖打着圈兒,頓住,“我家白家長所求的神獒,能夠溝天地,說人語,看起來獒老這隻不僅差了些威風,更還差些火候。”
魏王假臉色越發的難看。
身側的侍從手指紛紛抵住劍鞘,站前一步,危險一觸即發。
他揮手讓他們退下,“大梁常說老夫獒老獒老,老夫養獒大半輩子,養過的獒個個以一敵十,忠信勇猛不世出,比國家雄俊之寶臣還要略盛幾分,不光其他,就一忠字,老夫就愛極憐極。天下貴胄看獒,首出魏國,老夫賣出的獒不肖幾百,刁鑽貴客也直面幾千,大如驢,奔如虎,吼如獅。白家長所說吐人語。”
魏王停止踱步,“老夫魏國沒有,天下就更沒有了。”
白桃爪子一揮。
傀儡女孩:“有錢。”
魏王還沒開口。
傀儡女孩:“我家主人超有錢。”
魏王假:“.”
*
從秦國拔去魏國,那山路都不能說是崎岖了,那簡直是蚊子飛上去都打滑,草木茂盛的人走了進去都分不清東南西北。
尤其是魏國。
周遭水路縱橫發達,導緻山林中老是籠罩起一層水霧,濕漉漉黏膩膩的扒在來人的身上。
再混着青綠色泥苔藓。
順帶着還有幾隻霧鬼遊蕩,一靠近你就大大拖慢了你的攀爬速度。
鄭國:“.”
好心累。
他在半路上甩掉随從,隻身進水路加快行程,再爬出來的時候腦袋頂草,渾身青苔,這副慘樣活像是惹怒了秦王被驅趕到這裏流放來了。
鄭國沒時間拖沓,把鞋子從泥土裏拔出來後循着秦軍的味道往深山老林裏走。
秦軍在一座偏僻的村莊駐紮了下來。
這個村莊不大,但是遠離文明。
遠遠見着都是用些皮草圍着身體,拿着拿藥杵搗藥的野蠻人,秦軍的到來先是讓他們恐慌,但是秦軍不燒殺搶掠甚至還省了他們夜巡的事,是以除了限制他們的自由,倒是沒有什麽變化。
這些外面放置的原始居民都是爲了防止魏探知曉異常。
鄭國甫一進去就被矛戈圍困。
他雙手高擡,一隻手挂着令牌,梗着脖子道:“我乃鄭國,奉令來此,開鑿鴻溝,治病救人。”
爲首的一個秦兵拿下令牌,相互間洋溢的都是喜悅之氣。
帶領他進去後,幾個年輕小将守在外頭就見得鄭國和鋒銳英俊的王贲跪坐行禮,然後鄭國從胸口掏出一油步包,聽得聲音傳出來,“廢話不多說,這些符紙泡水服下,可解屍毒。”
幾個年輕小将對着手上那枚令牌相互傳遞,抛飛挪騰,擁在一起道,“真的是鄭神,這上面的花雕不似作僞,後面還有他的生辰。”
“幾十年容顔不變,拯救了俺們秦人,以後有得飯吃,他就是神人,他的神符肯定好使。”
“我就知道,派他來。大王是不會放棄我們的。”
他們又紛紛擡頭迎着拿着油布包從裏面走出來的年輕将領,點了點頭就去将符紙分發了。
被陰間人中傷的同胞有幾百之數。
那玩意邪乎,破損的傷口久久難愈,發癢難耐,一旦抓撓傷面變大腐爛發潰且還會出膿血長蛆蟲。
眼下得到良藥,腳步都在張揚。
那走出來的将領搖了搖頭,“都是些小夥子。”外頭又有秦兵進來,對他抱拳見禮,道,“翡娘子在外頭哭鬧,她說她聽到夫君的呼喚,讓我們派人帶她去找她風郎君。”
将領聽了,止不住的歎息。
這翡和風是住在這裏風夫妻,翡是個盲女,風是村子唯一的大夫。秦軍占領此地修養傷病分散挖水溝,用了幾匹絲布請風治屍毒,風爲了給娘子置辦衣裳出村采藥再也不見人影。
秦軍搜尋三天,附近山頭翻了個遍。
最後也落得一屍骨無存外附幾十兩黃金給了翡娘子。
可到底是人家夫妻兩個伉俪情深,翡娘子橫豎堅信她夫君尚在人世。
他走進去,對王贲說道:“将軍,翡娘子又過來了,這次說她聽到他郎君在山上喚她,她知道夫君在哪裏,但需要有人引路渡河,”
王贲:“好生安撫。”
身旁鄭國已經換了身衣服,“翡娘子?”
他绯然的唇瓣微張開,似乎是對軍營裏面有女人感到詫異。
王贲低沉着聲音對他解釋。
鄭國到底是個軟心腸,又兼身負着來此刺探陰間人的任務,道,“夫妻兩離,到底傷悲,這樣,這幾日先看看你們挖水的圖紙,料理完成後我随這位翡娘子一起上山去。”
王贲耐心阻止:“山間毒蛇蟲蟻,猛獸巨怪頗多,恐有陰間人。”
鄭國聽到陰間人,清秀的眉頭舒展,強撐道:“那更要看看是什麽妖魔鬼怪了。”
過得半荀,一早。
山中煙霧籠罩得像是濕柴火燒着一樣,翡娘子身着山溝溝裏粗布麻衣,眉目端正,站在濃霧裏倒顯得有幾分羅幕拂檻的方外美好,隻可惜雙眼無神。
她開口對他道,“我昨夜聽到風的聲音。”
鄭國點頭。
日思夜想,出現幻覺也是情有可原。
他也沒放在心上。
如果他再回頭想想,仔細回頭想想,真覺草率了。
走了一整天,走到了深山。
異木橫生,雲霧凝滞,在這裏神乎鬼喊,想也是天地不應,鄭國本應是最習慣這種深林,可心裏老揣着打窩的陰間人,時不時提防着未知的危險。
連頭頂上滴答的露水都覺得有點透骨涼。
身邊翠娘子拿着根探路拐杖,“他們說我是瞎子,可我能聞得到很多的味道,聽到很多種聲音。”
鄭國在心裏默默點頭。
心想這山路你走得倒是挺熟溜的。
她又講起了鬼故事:“昨夜,風來找過我,他敲響了我的門,笃笃笃笃笃笃,我起來的時候,沒有聞到他的味道,隻有旁屋堆起來的,剛劈好的柴火。”
鄭國:“?”
“他沒有死。”翠娘面露笑容,無神的雙眼對着黢黑的前方,“我聞到他的味道,他靠過來了。”
鄭國的一雙眼珠子極其漫的晃在前方,瞧着是什麽也沒有。
“他來了,真的來了。”
突然有簌簌簌的動靜響起來,還有沉沉的歎息聲,尾音打着顫,有氣無力的,像是不約而同吹響了風管子。
有孽畜!
鄭國攥緊白桃所給的符咒,死死捏在手心,奇異的勇氣讓他身體被翹起,站在這裏直面着危險。
他對她低聲道:“翠娘子,前面怕不是你的風郎君,躲在我後頭。”
翠撲上前去,口中嘹亮,“風郎!”
這聲音一出不亞于一聲幽怨凄厲的女鬼在哭嚎,别說風郎不風郎,鄭國覺得自己要瘋,立馬拽了前面的翠娘子回來,恰巧也就是這一下子,躲過了橫插過來的利爪。
那爪子尖尖細細長長。
是人骨附着腐肉,一股屍臭撲沖天靈蓋。
鄭國拿符燒起掃過,卻被嗅覺靈敏的翠娘一把拍下,她不顧一切抱住那陰間人對他道,“這位大人,他不會害我,你也不許傷害他,死了算是我自作的,多謝成全,你走吧。”
被她抱着的死人,喉腔破空。
一看就是生前被陰間人從後背襲殺的。
喉腔其中還移植長出一朵靈芝出來,身上葬花的男人,腐蝕的身體裏站立起來依稀還能看出從前的筋骨。
被妻子抱住的他,兩眼空洞似乎呆愣在地。
翠娘在哭,抽噎不止。
鄭國又擡頭看着自己頭頂上方又立着位戴着半張面具的男人,男人皓月當空,身上發散着妖氣,像是燒起了黃的煙霧,此時臉色蒼白直勾勾的看着他。
活像是捕獵成功的野鬼。
咽了咽唾沫,鄭國爲自己點了蠟:“走,我還能走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