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遠離繁華薊城,甯靜而荒涼的世界。
起伏陡峭的山脈,支離破碎的丘陵,星羅棋布的沼澤。
一支支燕軍拖着斷尾舉着髒污不堪的旌旗,一深一淺躲藏着秦軍的爪牙。
城破,大敗。
他們現不得不被迫徙往遼東。
多日來的奔波,姬丹被曬得胸膛黢黑,兩鬓角冒出了白發,眼袋到了眼臉,藍色饕餮符文的大袍飄飄蕩蕩,不到四十,他俨然是個積郁憤沉的人物。
尚且威武雄壯的身軀也略微岣嵝起來了。
黃色的沙霧被馬蹄踏起,他望着青天,眼角流下了悲憤的淚水,“風蕭蕭兮易水寒,可憐無處送荊卿!”
燕太子好賓養勇士。
且常常賞美女恣其所欲。
逃亡的路上他周遭圍繞了一圈孔武有力的猛士,胸腔飽含慷慨,跟着悲壯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荊卿啊,嗚嗚嗚嗚.”姬丹喉嚨滾動,涕淚不止,“你是抗暴勇士,雖死若勝,名垂千年。本殿會将你的衣冠冢供奉在廟堂,日後千千萬萬的燕人都會敬你仰你。”
士爲知己者死。
姬丹包含哀思的哭聲穿透至每一個勇士的耳朵,鬧得他們心中喊殺不歇,刀戈不休,甚至已經看到了秦王睜大着眼睛,轟然倒塌在面前。
一個個激憤道:“太子!在下願完成未完成的遺志,前往鹹陽!”
“爲太子,爲燕國,九死而無一悔!”
“虎狼僥幸命大,俺能舉起千斤石,定能将狼頭卸下墊在太子的腳底!”
姬丹眼眶發紅,哽咽道:“好好好,本殿幸而能結識諸位,死而無悔。”
勇士們知他喜惡,騎着大馬環拱在他身側。
紛紛高歌道:“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爲鬼雄”
這是屈原所做,流傳甚廣。
本也是采用民間對死難愛國将士的祭詞,每高歌一句,斷尾必須要急促。
且必須要擊打着金石之聲以合之。
用最飽脹的情感對那不能斂以棺柩,葬入墓域的無殇之鬼表達哀思。
哀思之情傳達至所有人,周遭的将領包括兵士曆經逃離故土的痛楚,興許再也不能回的遺憾,此刻心中所感良多,眼中都微含淚水。
紛紛應和歌唱。
聲音抑揚頓挫、蕩氣回腸。
連前面的“六駕”馬車裏面燕喜那句吭哧無力的,“寡人還沒滅國,你們倒是唱起了國殇!”都被掩蓋住了。
露野紮營。
士兵們垂頭喪氣的埋鍋造飯,一朵朵帳篷在山脊上如芝麻般撒開,累了的士兵靠着樹幹,耷拉着頭盔,流出哈喇子的小憩。
在他們短暫的夢裏興許在與其父親母親,妻子子女。或者一去無返爲鬼雄的弟兄們相會。
“嬴政!我要殺了你!”
日垂時分,帳篷裏突然傳出一聲獰厲大吼,姬丹玉冠早就砸落塌邊,他整個人匍匐跪爬在地上。
鳥巢版淩亂的長發,脖頸上青筋迸起。
兩眼幽幽射出冷光,警惕的左右轉動,“嬴政,嬴政!你在哪裏!我遲早要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啊啊啊啊!”
“你個懦夫!膽小無能,你躲着不敢出來了,你爲什麽不敢出來?因爲你曾經是馬奴,你跪着給人刷馬,唯唯諾諾,畏首畏尾。若不是本太子,本太子憐你你還會有命坐到今日的王位!你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你就是怕人知曉,知曉.你曾經的仇敵都被你殺了,趙堰,郭開,韓倉,你将邯鄲夷爲平地,就以爲昔日屈辱化作飛灰,你又将鐵騎北上踏破薊城,你是不是也想殺了本殿?哈哈哈哈哈,我告訴你,你曾經是個馬奴,現在還是馬奴,洗不掉的弑父孽種!”
“嬴政!你德不配位,你不配當天下共主,你就是個不知道生父是誰的孽障!你在哪裏,出來,出來!啊啊啊啊,我要殺了你!”
刺殺失敗,姬丹在廟堂被大臣攻讦和燕民聲讨後時常會犯癔症。
周圍的侍從已經習慣。
現離他五步之遠,拱手垂目的看着他拿把匕首不停猛戳用稻草做的人形。
稻草人前胸早以及千瘡百孔。
依稀可以辨認出用血紅的大字寫着“嬴政”二字。
後背則用血紅的大字寫着“馬奴。”
明明是兩個從撒尿和泥巴就結識的兩個王子,曾相互保持着最童真不過的樂趣。
一個年長,是小哥哥。
一個年幼,是小弟弟。
蹉跎幾十年來,天下動蕩不休,早已物是人已非,隻剩最怨毒的仇恨。
老内侍在嘶啞叫喊中,問身邊人:“昌姑娘呢。”
另人道:“不在,剛出去給太子找治病的藥草了。”
老内侍點了點頭。
他侍奉喜怒無常的姬丹多年,除了刺秦一事不知以外,姬丹身邊任何事包括王室秘辛。
一律了如指掌。
最近太子身邊出現的謀士和勇士多如過江之鯉。
不過最耀眼的當屬舊周王女昌莺莺。
她不知因何緣故被遣入燕國,後遇到魏國黃害上卿那兩個爪牙,險些遭受淫虐。恰巧太子正和黃害交好,私下密謀合縱一事,撞見了便皺眉說了句成何體統,便随口保下了昌莺莺。
後又畏于強秦聽從府邸謀士之谏,将此女和賀秦王大禮一起送還。
如今這女人在秦國假死重回了太子身邊,憑借着難言的聰慧爲太子在廟堂紮根出謀劃策,竟連荊轲刺秦一事也參與進去。
田光引薦荊轲。
劍客又難免孤傲,輕易遊說不動。
姬丹苦惱不堪中遂将府邸的姬妾拉成馬車任由荊轲恣意,可荊轲都無動于衷,不知道爲何這不是姬妾的昌莺莺憑着什麽手段,俘獲了俠膽之心,連着演出一番苦肉計,逼得荊轲同意刺秦。
說實話。
老内侍是佩服着這個女人的手段的。
這可惜,跟了個還不是王的太子。
他尖着嗓子道:“昌莺莺的信你都截下來看了麽?”
“看了。”
另人道,“都是太子命昌姑娘和齊,楚,魏三國官吏進行合縱通信一事,别無其他。”
昌莺莺文字斐然,三兩句直擊要害。
又廣學列國文字,用詞恰當,實在勝過無數筆官。
另人又道:“不過小的偶然得見昌姑娘養鷹。”
“鷹是猛禽,好鬥,有野性。”
老内侍低垂着眉眼,“古往今來,倒從來沒有出現過用鷹傳信的怪事。”又補道,“近日大軍遷徙,事務冗雜,亂得沒了個章法,昌姑娘屢屢不知行蹤,恐患安危之禍,你派人好生護着。”
“是!”
另人彎腰而退。
夜晚終究降臨,火把被風吹得左右狂舞。
老姬喜肥大的身軀坐在高墊之上,藍色大袍蓋住足尖,兩臉潮紅,顯然是飲了美酒,下面依次按着身份高低坐着大臣宗親。
兩側的侍女舉着巨大精緻的扇子扇風。
青銅雅樂随着編鍾敲擊浮動,一派祥和甯靜,面前巨大的青銅鼎上還烹饪着鹿肉,那鹿角被煮得冒着蒸汽。
内侍們拿着長柄大勺,将鮮嫩的鹿肉盛入漆紅陶碗之中,按照次第分發。
老姬喜閉着眼,随着雅樂哼唱:“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
這是在頌揚王道之德,追思召公之政。
燕國老是王道迂德發作,在天下大國不斷變革自身自強的思潮中,燕國曆任國君不僅發生了荒唐禅位,附庸大國又左右搖擺不定,蔑視其餘六國非姬姓血脈出身導緻一系列的迂闊事件。
如今逃亡之中。
燕王還依舊要保持這這種禮儀傳統。
以爲自己正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仁德之下,讓士兵帶着如此沉重的編鍾和大鼎跋山涉水,以滿足一場場道德禮儀的演出,實在是諷刺至極。
落幕的夜晚,鼾聲陣陣。
老姬喜喝了鹿酒,大嚼了鹿肉,一腔血氣翻湧中又新得一柔心弱骨楚楚動人的淑女,雲雨時,仿若掙脫了老朽的軀殼,重回到壯勇時光。
一番過後,摟着美人沉沉睡去。
外頭動靜嘈雜,太子丹正吵鬧着要進來。
姬喜被吵醒,雪白的眉毛和胡子抖了抖,靠着床帷,幹枯的手一下下摸着被褥美人滑膩似酥細潤如脂的脊背。
美人探出腦袋,在他耳畔吐氣如蘭道:“大王,去看看吧。”
攏上寝衣,姬熙走出屏風就見到他那形容枯槁的長子。
他迎上來興緻勃勃的對他道,“父王,兒臣近日找蔔者算了一卦,上回荊轲伐道不成,緣由是邪祟在其作梗,兒臣有幾個手下,現已經秘密潛入骊山大營,秦王每隔一年會前往骊山大營遴選勇猛之士,較量露角新銳,隻要明年秦王出得秦王宮,在前往骊山大營的路上,派幾個猛士推巨石伏擊,定能砸碎那虎狼的骨頭!”
說完。
他停頓下來,觀察姬喜的反應。
姬熙嘴唇動了動,眼中欣慰之色閃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啊,好好好,寡人養了個爲國爲民的好兒子,以後燕國交給你,寡人放心。”
姬丹:“父王..”
年幼便送去他國爲質,漂泊半生,嘗遍世間冷暖。
少有如此父親拍着兒子肩膀,盛贊嘉賞的人倫真情。
姬丹淚花閃閃,宛若孩童般的發誓道,“父王,兒臣定會爲父王分憂解難,除暴滅秦,守護燕國萬裏國祚!”
“好好好。”
老姬也抹了抹淚,背對着對他道,“兒啊,父王聽聞你回到燕國後日日殚精竭慮,爲了燕國的複興你能連熬幾宿,你是父王的好兒子,孝順懂事,放你去做質子,真是苦了你也,好好去歇息吧,剩下有父王來,你好好睡上一覺。”
“父王.”
嗓音铿锵的話未吐出。
身後驟然冒出兩個鐵塔般的燕将死死強制住姬丹的胳臂,将他雙腿擡離地面。
外頭摧枯拉朽的風從林梢沒入,又從姬丹耳邊呼嘯而過,周遭全是灰蒙蒙一片,樹葉紛紛揚起,波波戲舞,屈伸舒卷,像燃燒過後冷下來的沉香屑。
他幼時懵懵懂懂的坐上馬車。
質子命運多舛,難得全終。
母後和侍女燒着炭火爲他驅邪送行。
抹完最後一滴眼淚,姬喜順着胸口回到了胡塌,塌上的美人對他笑意盈盈。
他道,“幸好美人警醒了寡人,才讓寡人沒有犯下了當年伐趙那般懊悔無及的大錯。”
美人柔順的趴在他懷裏,似委屈似眷念的說道,“能夠爲大王分憂,是莺兒莫大的福分,還請大王日後要多憐惜點莺兒才好。”
“哈哈哈,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