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之前對着外圈的宮人表現得狀若平常,一進自己的内殿,捂着胸口差點給跪下。
疼。
“王後,你怎麽了?”
蕊兒見到白桃胸口血迹斑斑,壓着的指縫都見着能淌出血來,落在暖玉地闆上瞬間幹涸,一路上如梅花朵朵。
她的臉吓得瞧着比她還要慘白。
白桃搖了搖頭,眼瞳湛湛,“唔,沒有誰傷得了我,你去叫一個心腹過來收拾一下。”
“王後!”
蕊兒帶着哭腔。
幼時跟了她這麽多年來,哪怕她平常身上多沾着泥都要記挂在心裏,再好生擦拭一番,何況如此血迹斑斑,虛弱不堪。
她心疼得也不再說什麽。
叫了個老宮女進來後,蕊兒利落的将白桃按在榻上,用匕首一把割了她胸前的布料,見着那劍鋒,面容古怪,“這是.秦劍?”
她素來細緻入微。
對宮中一切了如指掌。
白桃怕她看出門道,攏了攏,咳嗽道,“蕊兒,你去找點藥酒來。”
蕊兒咬唇,去而複返,給她包紮的動作梳理無比,顯然是熟門熟路。
白桃如精緻的布偶娃娃任由擺弄。
她疼得額頭汗珠沁出,渾身虛軟。
也沒心思追問蕊兒久居深宮中何時有這一門好技術。
包紮完了,蕊兒瞧見自家冷冷靜靜不似之前活泛的王後,心疼的眼淚滴答滴答掉個不停,哽咽着嗓子,欲言又止,最後輕輕道:“王後.”
“别叫,免得把人招來了,我沒事。”
小狐狸微睜着眼。
語氣輕輕。
安撫着眼前這個小姑娘。
雖說這個小姑娘在凡世的年紀和閱曆不算小,當時相較于一百多歲的塗山族來說,她是比她還要小的小姑娘,白桃拽了拽她袖子,笑道:“好蕊兒,我無礙,不過一區區劍傷,還能要着命麽?政哥哥今日觐見燕國使臣,你先去探聽他那邊怎麽了?”
“不行,奴婢哪裏也不去,要在這守着王後。”
蕊兒哭道,“那些奴婢毛手毛腳,伺候你都不盡心,你受傷也不想張揚,萬一我走了,怕是連個端茶倒水的都沒有。”
“好大的膽子,你竟然忤逆我。”
白桃一扭腦袋,鼓起腮幫子顯得氣呼呼,“罰你今晚不準吃飯。”
“王後.”
蕊兒欲言又止。
擦拭完地闆的老宮女剛走,嬴政就從外頭卷了進來,見到面色慘白的白桃,聞到空氣中散之不去的血腥味,他那雙深邃的眸子閃過了太多太多。
最後一把抱住白桃。
落手間卻又是輕柔無比,生怕磕碎碰碎,滿腔的心緒,最後化成了繞指柔,“桃桃.桃桃”
小狐狸被他攬入懷中。
渾厚的人皇氣息包裹着全身。
胸腔的妖心跳動不止,酥酥麻麻的。
白桃舒服的眯了眯眼,傷口忘記了疼痛,腦袋忘卻了思考,一切被他所控,她伸出爪子來,也顧不得被他發覺,拿臉蹭了蹭男人的窄腰,“唔,政哥哥。”
臉頰相貼的溫度滾燙,又帶着顫抖。
男人拿那雙覆滿殺戮的手,溫柔愛憐的撫摸她的長發,撫摸到她腰肢的時候,猛然微攥,感受血液溫度在掌心裏跳動,“桃桃.孤.”
白桃睡了過去。
她真的。
實在太累了。
失血過多的她隻想抱着着隻灼灼滾燙的人皇安靜的睡上一覺,做一場混混沌沌的幻夢,就連政哥哥最後說了什麽竟沒細聽。
這是區别于韓國趙國的滅國戰争。
這是徹底的以殺止殺,以殺立國。
公元前227年。
荊轲刺秦王一事震驚天下,王翦爲主帥,辛勝爲輔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率領幾十萬秦軍團結在蕭蕭易水與燕軍對抗。
燕王咎由自取,其餘兩國無理相助。
旌旗獵獵,鼓聲隆隆。
嬴政是天下操盤手,翻掌間徹底颠覆姬氏一族的性命,誅得燕人國祚斷絕,護城河流滿血,易水浮殍三十裏,所有受牽連者的屍體堆成山。
孤立無援。
燕國如架在火焰上炙烤,燕國太子丹也因此在廟堂上飽受诘問,逐漸變得頹廢不堪。
*
荊轲風波過後。
鹿蘆劍竟不見了。
鹹陽裏裏外外被掘地三尺,徹底清查一通。
蕊兒率領三宮六署配合趙高忙碌了大半個月,别說藏劍的地了,連宮女太監鞋拔子藏了多少秦半兩都摸得一清二楚。
老鼠洞私藏的谷糧也連跟着遭殃。
她急得嘴上起泡,“最近入夏,怎麽怪事頻出,那麽長的一把王劍到底是哪個賊人吃了虎心豹子膽偷了去的,要是被我抓到,可給不了他好果子吃!”
白桃笑得溫溫軟軟。
她現在已經知道好果子是個什麽意思了。
就是不接茬。
“還有,那燕國荊轲獻給君上的輿圖,好像叫督亢,聽說督亢那塊地土地大得不得了,肥魚也多,在那裏生活的人一個個都富得流油,好不容易帶來的地圖,一夜之間,奇了怪了,變成了一張廢皮,别說有字了,上面就連個黑線也看不見。”
白桃慢慢撕着壽食坊的廚子做的燒雞。
燒雞是骊山的野雞,食野蟲,飲山泉水長大。
每日被宮人不停的驅趕奔跑。
是以肌肉發達,一口咬下去,外香裏嫩,肉彈軟緊緻,肥而不膩。
蕊兒左右踱步不停。
她尖牙一張,吐出骨頭道:“沒準那輿圖被老燕國用特殊的法子畫上去,到時間了就消沒影了,督亢對燕國至關重要,若是秦軍得此輿圖,鐵騎無往不利,如進自家家門一般,既是打着刺殺的算盤,又怎麽會真心獻圖?”
蕊兒愕然:“也對哦。”
白桃彎了彎眼,自己給自己擦了擦嘴巴。
頭上戴着珠子花冠,精緻可愛,臉蛋宛若軟糯的糕點一樣,在旁的蕊兒瞧得手癢的不得了,特别想捏,但是又顧忌着她身上的傷口隻得按捺下來。
又聽到自家王後道,“那鹿蘆劍,沒準是宮裏呆膩歪了,自個人長腿跑了呢?”
劍自己長腿跑了?
蕊兒覺得十分迷惑,但是這是自家親親王後說的話,立馬附和,“對,那劍自個人長腿跑了的,若是找到了,先劈了它腿去。”
*
鹿盧劍到底是不能散落民間。
這是秦國曆代王劍。
吸了活埋怨魂四十萬,又生了自我意識,難保不會興風作浪。
白桃在人皇身邊養傷不過瞬息療愈,再推衍了一番,确定方位後化作一道紅霧離去。
沛豐邑中陽裏。
連綿起伏的青山,濃濃的墨綠色,籬笆圍成的茅草屋次第坐落在其中,茅草屋前有一口漆黑大缸,旁邊青苔密布。
方才下過雨地上泥濘不堪。
兩隻大鵝扭轉的頸部梳理着羽毛,見到來人,嘎嘎嘎的撲叫着往後倒飛。
幾片白羽飄落。
窗戶前的男人正在拿一把四尺多長的利劍割肉。
嘴裏嘀咕着,“媽的,這麽長,撿你還不如撿把破菜刀,等會兒老子就把你拿去街上換了賣了。”頗爲嫌棄的看了幾眼,又拿手扣了扣腳指頭縫。
正要摸那利劍時。
那利劍嫌惡的往下走,沒想到被男人用另一隻手一把按住,這下更嫌棄了,“媽的,你長也就算了,還打溜。”
利劍:“.”
三十多歲的男人,潦草粗犷,頭發拿個木簪随便插着。
幹燥的毛發打着結垂在身後,身上的粗布大衣硬邦邦灰黢黢的罩上去,還有些破碎的補丁拿着歪歪扭扭的線縫起。
這就是落在白桃眼裏男人的相貌。
她垂下眼睫,鹿盧劍被男人握在手裏切那腥臊的野豬肉,切到一半。
察覺到她到來的劍身震動不止。
它“嗖”的下逃走。
被她拿着繪了符的劍鞘迅速封印住。
男人切了個空,才發現手中利劍沒影了,擡頭就見到面前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風塵外物的神女。
眼中難掩驚豔,連忙放下手中油膩的豬肉。
吐了口口水,抹在頭發上抹勻,邊抹嘴裏邊道,“俺到底是踩了個什麽狗屎運,這是仙女下凡來俺家啊。”
白桃:“.”
面前的男人平平無奇,又有點好色,實在不知爲何鹿盧劍跑到他手上,且面前男人的命格隻看出極硬,能活六十一歲的高齡。
别的竟什麽都瞧不出來。
她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仙女問到心坎上了。”
男人痞笑,眨眼道,“俺祖宗,是三皇五帝之堯帝,堯帝知道麽?他是黃帝之玄孫、少昊之曾孫、蟜極之孫、帝喾之子、帝摯之弟!那丹朱知道麽,他就是堯帝長子!仙子怕是有所不知啊,這其中的典故多着呢,一時半會講不完,仙子要不進來喝口水?家住哪裏啊,怕是迷路了吧?要不俺送送你?俺沒事的,你去打聽打聽,這鄉裏八親都知道俺樂善好施,仗義助人,俺不嫌麻煩。”
見面前的少女不爲所動。
他褴褛的草鞋在底下搓了搓腳後跟。
竟然吹噓沒有用。
鋪墊了這麽久,男人打算來個大的,咳嗽道:“這問起俺的名字,丹朱其子繼封,也就是遠古二世祖祁姓劉氏家族,鄙人不才,正是粗陋,排行家中老三,劉氏劉季也!”
話音剛落。
旁邊茅屋來了聲女人暴喝,“劉季!還沒被你大哥罵夠,不耕地不犁田天天跑到村口調寡婦,現在又背你那勞子祖宗,你祖宗早就揚了灰做了古去了,你倒是随便抹點地上的泥就給臉上貼金啊!”
劉季被罵的略顯尴尬。
剛擡眼就見面前的仙女不見了。
他忙追出來,四顧茫茫,“俺在做夢耶?”
*
白桃很快将後面的流氓抛至腦後。
她尋了個龍潭虎穴的地方,親手一座灰白風岩堆砌起來的墳包,又起身左右盤看了一圈,歪歪扭扭的也算勉強滿意。
十幾年前有個自喻“天下第一劍客”的少年,在星河之下笑谑自己曾經親手埋葬了父親母親,還有全族老少。
他說。
次數多了,壘墳也是門手藝。
如今晴雲輕漾,熏風無浪。
長成男人的少年,他的骨灰永遠會沉睡在這裏。
墳前擺着一壇美酒,冒出一縷青煙。
白桃立在墳邊抽出長劍,揮舞中素指彈着劍身。
風宛如生了形狀般左右洄遊,撥亂她的裙擺。
狐狸眼被日光折射出琥珀色,發髻撐得飽滿,高高翹起,落在石頭上的影子如同魑魅。
“你的父親,殺了他的父親,他殺了你,你的兒子殺了有父親的兒子,有兒子的父親殺了别人的兒子,而後,子子孫孫,世世代代,墳堆壘墳坑,難道這就是仇恨麽?”
她聲音帶着難言的複雜和怅惘。
入世的小狐狸仿佛更多了幾分,懂得凡間的無奈和滄桑。
她緩緩抽出人皇劍的精魂,“你不想天下太平,竟想回溯到大亂之争,活死人讓你生了邪性,也撐大了你的胃口,你想弑主,你想天下大亂。”
“可有我在,便絕不會讓你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