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星子寥落。
栎陽宮中。
燭火煌煌輝映着滿頭銀絲的華陽太後,地上躺着一片片裂紋龜殼,粗糙幹皮手指撫摸上面蛛絲網般的紋路,鼻腔裏哼出晦澀的頌詞。
又驟然掀開眼皮,渾濁的眼望着天際星宿的方位,“明日,大兇。”
花開曼枝。
幽暗光影中,随着來人步入,一切都變得通透明淨。
白桃跣着足,腳踝上系着兩隻金鈴铛,随着她的動作悠悠地晃,似乎還能聽到細細碎碎的清亮響聲。
“叮——叮——”
戴着山鬼花錢的手掌死死握住面前懸挂的鹿蘆劍。
她唇畔挂笑,嬌媚的面容卻有些冷,“明日護好君上,否則,抽了你魂去。”
她眼中顫抖不止的長劍,慢慢變作明亮大殿上嬴政腰間系持的天子劍。
嬴政端坐在高堂之上,頭戴通天冠,挺鼻薄唇,身着厚重的玄衣纁裳,腰配黃金绶帶,晨光照在他的身上,如天神降世熠熠發光。
威嚴壓得所有人不敢擡頭,畏懼往骨頭縫鑽。
觐見使臣秦舞陽更是臉色蒼白如死人。
強忍住那股子襲來的戰栗,忍到兩腿發軟,直直撲倒在地上,“哎喲!”
鹹陽大殿一片莊嚴肅穆,文武百官和甲胄士兵的視線牢牢盯在他身上,在旁的丞相王绾笑道,“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這壯士來此前沒填飽肚麽?”
“嗚嗚嗚”
秦舞陽口中嗚咽不止,額頭,下巴後背冷汗直冒,驚恐的看向荊轲的上方。
這接二連三的舉動,在所有人眼裏此子行爲可疑,怕是有暗私。
疑窦叢生中,荊轲在前方右手提着人頭匣,左右抱着輿圖,頭朝天哈哈大笑,“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吓破膽也!”
衆人仔細揣摩,秦王威壓這些年來的确愈發駭人,何況一沒見過世面的蠻夷。
遂将疑窦紛紛放回肚子裏。
一旁的趙高彎腰弓背接過雕着镂花的玉匣。
恭敬地放在嬴政面前。
緩緩打開。
樊於期的頭顱用腐藥泡過,白中泛青。
半張臉的刀疤與記憶裏的分毫不差。
嬴政薄唇冷冷一勾,眼神掃過下面垂着頭顱的群臣,似片片薄刀利刃,“諸位愛卿,這就是叛臣的下場。”
頭顱在百官中遞呈。
樊於期頭顱分離,連着家族父老妻兒子女都早就化成了陰魂,秦人忠烈,放眼古今,叛臣幾無,但凡有,下場也是極爲的酷烈。
壓抑的氛圍中。
荊轲抱着輿圖氣定神閑地坐在嬴政面前,将輿圖擺正緩緩攤開,“大王請看,督亢之地是燕國北最富饒之地。”
他語氣松松,可恰也是這般松弛,讓他渾身都是破綻。
嬴政看向輿圖,冰冷的刃光已貼在眼尾劃過。
“這裏鹽鐵豐茂,中有破澤,周五十裏,支渠四通,富灌溉之利。是燕國膏腴之地,大王你若是能得此地不亞于.!”
卷軸末端突然出現一把森森閃光的匕首。
圖窮匕見!
荊轲驟然暴起,握着匕首刺向嬴政。
文武百官在下發眼裏瞧見的是荊轲在給秦王解說,解說之中不免湊近,這也正常,哪能料到他們的大王生死命懸一線。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幽深的眸底,竟泅上來一層血色。
與他交過手的蒙毅蒙恬李信都知道,你可以小瞧任何人,唯獨不能小瞧驚才豔豔的王子政。
何況他幼時直面的死亡。
比任何人遠遠多得多。
腰腹發力,後仰躲過,手背爆出青筋,一把掀了玉石做的長案,他站起來時候浴着日光,渾身都是燒着的,熾熱的金光,看向荊轲的目光如同看向死人。
握着腰間的鹿蘆劍。
奮力一拔。
沒撥動。
喉間微湧,他面色平靜,甚至沒有多餘的情緒波動。
荊轲見狀大喜,“天要殺你,我不得不從!”後面的文武百官這下才琢磨過味,見到荊轲拿着寒光閃閃的匕首刺向敬愛的大王,魂都要被吓飄了,直往天靈蓋冒:“王負劍!王負劍!王負劍!”
嬴政越八尺屏風,繞柱而走。
“王負劍!王負劍!王負劍!”
荊轲手淬毒匕首,如毒蛇般吐着芯子緊追不舍,何況嬴政身着厚重的王服,金绶帶,脖子上還有厚重的天子冠,大大拖累了腳步。
荊轲來此已報必死之心。
且大半年來光匕首如何挂住輿圖的精細打磨,嬴政如若脫逃該如何追趕擊殺早已進行一番演練。
成敗在胸。
他眼中嬴政的高大背影,化作石林中驚慌逃竄的雪兔,手中匕首狠狠朝前擲去。
“王負劍!王負劍!王負劍!”
下面跪伏的秦舞陽,須髯盡張,眼瞳深處出現了繞在柱子上露出尖牙的六尾狐影,嘴唇喃喃,“妖有妖怪。”
三魂蕩,七魂不穩者,極易撞到邪祟。
外頭的白雲宛若被濃墨滾過的洗硯池,跳躍着的日光被吞噬,大殿的燈燭疏忽熄滅。
在匕首即将襲擊到嬴政時。
紅色狐影吹出一口氣來,那匕首斜斜的插入地上白玉磚的間隙中。
荊轲眼見襲擊不成,擡頭瞧着上頭的狐影。
她行動間。
在雕龍繪鳳的柱上留下模糊的痕迹,好似飛鴻留下的爪印。
又扒伏在柱上,狐眼上勾,尾巴幢幢,朝着下方呲牙咧嘴,兇邪之氣畢露。
“刷——”
嬴政腰間的鹿蘆劍終于拔出。
與此同時。
外頭的光亮重新變得至明至純,如白布籠罩下來,群臣什麽都看不見。
嘴裏叫嚷着護駕,一窩蜂地湧到前方。
被台階被同僚絆倒,越急越亂,袍服踩袍服,滾成一團。
無數雙手伸出來。
像是被裹挾在泥沙濁流中,驚慌着大叫掙紮。
嬴政半邊臉在明,半邊臉在暗,尤其陰沉危險。
一劍朝着荊轲刺出。
兇,狠,戾。
濃重的死氣和煞氣撲來,陰魂在耳邊扯着嗓子尖嘯哭嚎,明明是至陽至剛的人皇劍,襲來之時荊轲卻明顯感到一股濃厚的妖邪之力。
荊轲閉眼仰頭,幾乎已經必死。
狐狸尖嘯響起,音波震蕩開來。
那鹿蘆劍千鈞一發間卻調轉了頭尾,在嬴政的手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劃過半圈,陰寒穢氣之劍柄轉瞬間被荊轲握在手裏,荊轲赫然睜眼,不需思考,無需反應,咬牙握劍朝着嬴政胸膛刺去。
千鈞一發間,尖嘯彙作洪流席卷。
直墜下來的狐狸硬生生受了這一劍。
六條後尾鋪張,胸前血花綻開,落在嬴政的臉龐上綴成一抹驚心動魄的豔色。他神情好似閃過一瞬間的愕然,在白光裏卻顯得一片模糊。
人皇劍平直的掉落下去。
在嬴政的臂彎還沒攏住懷中狐狸時,尾巴一抖,負傷紅影瞬息不見。這一切發生在不過短促的兩個呼吸間。
亮也變得慢慢暗淡下來,下面糾纏在一團的群臣逐漸爬起,就要上前護駕。
腳踢劍柄,嬴政重握人皇劍。
迅疾出劍。
同時暴怒大喝:“退下!”
這聲裹挾的威壓,震得大殿的金獸都發出了嗡鳴,回聲掃蕩開來。
朝臣立即停下腳步。
嬴政運劍而斬,一擊得中,荊轲腹部被捅了個對穿,口中鮮血吐出,他足尖提起身軀,雙臂一展如飛鶴,直勾勾的盯着秦王,面前的君王不似六國口傳惡化的“秦王爲人,隆準,長目,鸷鳥膺,豺聲。”
能感受到他王氣噴發,如同滾湧的火山,朝外散發着綿綿不斷的餘燼。
嬴政。
遠比燕國那老态君王強悍的多。
“噗嗤。”
“噗嗤。”
嬴政眼中殺意爆閃,捅得幹脆利落。
腹腸攪動,荊轲幾欲作嘔,他那逆流不動的血液,沖向雲端的喧嚣嗡鳴,化成怨毒的詛咒:“嬴政,你那移天易日的野心,竟妄圖吞并天下,妄圖拉着蒼生給你陪葬,你暴桀至此,天下公敵!你必遭天譴!”
惡狠狠的詛咒完。
他喘息着倒地,眼睛睜大,不甘的死盯左側,直到身上最後一絲熱血盡熄,那個位置赫然是他早已被掃蕩的母國。
群臣愣愣的看着。
對君王的擔憂出現他們或蒼老或年輕的五官上,看上去古怪至極。
嬴政一劍一劍的砍刺,丢了劍,踩着碎屍塊冷道:“燕國,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