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好生研究起來。
地圖邊發黃微卷,上面的劃痕紛繁複雜,勾連山脊河川的走勢,線條一筆一刻看得好生唬人。
白桃兩隻狐狸耳朵從雙螺髻上釋放出來,抖了抖,又嗅了嗅上面萦繞着一股植物汁液的氣味:“你看得如何?”
鄭國這隻河狸。
精于水工,善于繪圖。
可眼睛裏頭好似有圈圈光影在盤旋,“姑奶奶,這你看懂了嗎?”
“你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我若是看懂了還需要問你?”
白桃拿起輿圖中裹藏匕首,佯裝戳他。
鄭國吓得雙腳離地,妖魂大冒:“姑奶奶,這匕首上好似淬了毒,你你你,你小心着些别傷了自個。”
“我當然知道淬了毒。”
她舔舔狐狸牙道,“倘若我若是刺客,我要行刺一個我或許行刺不到的人,我非要确保一擊斃命即可。”
抛了抛匕首,白桃又道,“唉,古有吳王阖廬用劍藏于魚腹中,刺殺吳王僚成功登位,有相師先前就預言魚腸劍逆理不順,不可服也,臣以殺君,子以殺父,是不祥之物,後來一語成谶。也不知道這把匕首将來會是什麽個來頭。”
鄭國道:“姑奶奶,你這麽厲害,何不推推這燕王命荊轲刺殺秦王一事能否成功?”
“推衍?有我在,他能成功麽?”
白桃反唇冷諷,凜冽的如深冬裏的寂雪,“你也别看了,這燕王故意獻這勞什麽看不懂的古地圖,二十家文字一家都不是,苟延殘喘的老諸侯國靠着老祖宗留下的底蘊,也是端得了高架子。”
“二十家文字一家都不是。”
鄭國隐約覺得怪異,琢磨着道,“姑奶奶,你竟識得二十家文字?”
“不算識得,過目不忘,有時候看點書簡打發樂子就這點不好,各家成各家學說,各家成各家字形,什麽時候能夠規範一些。”
小狐狸家家的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驚世駭人的話,還抱怨道,“一個個都幹脆按着腦袋給本後學寫秦書好了。”
“.”
這一瞬間。
鄭國挪了挪爪子,都覺得自己不配站在她面前了。
“看完了也看不出什麽來,趁着荊轲照看同伴沒什麽空擋,你把輿圖和匕首原封不動地放回去。”白桃琢磨着,又囑咐道,“切忌不能魯莽,要打起一萬個小心。”
鄭國滿臉疑惑不解,“我們盜出來爲何還要還回去?他要是拿着這見血封喉的毒匕首刺殺君上,那可如何是好?”
“呀呀,刺殺。”
白桃耳朵轉了轉,軟糯的桃花腮上浮動了一層興奮的笑意,“那真是太好不過了,若是一人刺殺,得一國送葬,豈不大妙哉。”
鄭國:“.”
“妙哉妙哉,妙.哉。”
小狐狸攏着白裘,邊呢喃邊融彙着光影走進了山窟綠意的深處,消失不見。
*
燕國派使臣荊轲觐見秦王。
觐見之前,先在驿站駐紮兩月。
曰:“燕王怖大王之威,不敢舉兵,以逆軍吏,願舉國爲内臣,比于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以奉守先人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之首,及獻燕督亢之地圖,燕王親自函封,拜送使者于庭,今上卿荊轲見在館驿候旨,惟大王命之。”
嬴政和百官查閱督亢輿圖,樊於期之首。
不作僞。
遂以九賓之禮,于良辰吉日在鹹陽宮召使者觐見。
九賓之禮,殿内依次排列九位禮官,高聲呼喚,上下傳頌,是列國外交上最爲隆重的禮節。
源自周天子,禮崩樂壞後傳至戰國已經大大簡化。
但對觐見的使者以及背後的國家象征的意義是極大地看重。
一是宣示秦國國力。
二來自然是邦交迷惑手段,對其他窺伺的國家,表達秦國對和列國積極結盟的訊息。
觐見前三日。
鹹陽街道已經開始掃水掃道,待在骊山大營的李信小将軍更是調遣了一列無比精銳強壯的死士來此專爲護衛秦王,更爲了展示秦軍風貌。
王府裏。
李信下了馬,甩着赤金環鞭,擺着大黑鬥篷,踏着軟靴轟轟烈烈地走進了後院馬廊。
王奔少将軍正在細心梳理心愛的紅鬃烈馬,依偎的如親兄弟一般,乍然被李信這個八尺糙漢一巴掌捅過來,差點掀翻在地,“嗯哼,李兄!”
見到來人眼中閃過驚喜,他又擰着眉頭捂着胸口道,“好痛耶!我要是個女子,早被你錘扁了。”
“你是個女人麽?”
李信給了他一個充滿汗臭味的擁抱,又上下打量他,“又壯了,大了,心裏都開始想女人了!”
王贲臉紅脖子粗反駁道:“什麽想女人,胡說!”轉身拿着刷子刷他的紅馬,那馬的鬓毛被刷得油光水亮,馬嘴發出嘶鳴,似乎頗爲享受。
洗刷完了後。
王贲左手叉腰舉着個長刷打量了一番,回頭就見李信拿起仆人遞的陶罐,咕咚咕咚地喝水,長鲸吸水一般。
王贲道,“你不是有要職在身?亵渎值守你也不把遭人彈劾。”
“什麽亵渎值守。”李信又抓着羊肉,大吃大嚼道,“老蠻牛拉完也要歇歇罷,何況我這是看我兄弟,又不耽誤事,有什麽不可。”
王贲不說話了。
他拍了拍衣袖坐在他旁邊道:“這次君上觐見燕國使臣,鹹陽百姓列國駐驿使臣,還有若幹探子都看着,鹹陽街坊可熱鬧了,李兄,你既得空,又不要打仗,咱一起去看看?”
李信口中咀嚼,肉氣噴發。
一時間沒回話。
又猛然被王贲這個大塊頭一撞,同樣是不知道輕重的糙老爺們,口中肉掐住嗓子眼,他眼球凸出,噎得夠嗆,脖頸後仰朝前,霹靂間拿腿踹向王贲下路,豈料小兔崽子流得跟個煙一樣,起跳越欄杆一氣呵成。
李信隻得噎着嗓子罵:“嗚嗚!”給老子等着!
王崽子回頭朝他笑,馬尾綢帶飄蕩,意氣風發,“這裏有啥子好吃的,走啊李兄,去街上請你喝酒,!”
鹹陽城的确熱鬧。
忽略王贲和李信這兩個小将軍相互掐架掐得一紫一青的兩張俊臉的話。
店小二上菜的時候,擰着眉頭上完,下去的時候又捂着自己一張臉。
娘的。
這兩個大塊頭究竟摔哪個坑裏了,看着都臉疼。
三樓視野開闊。
能夠将兩條吞吐财富的街道收在眼底。
李信從骊山大老遠的趕過來,屬實餓壞了,也顧不上揍人,上什麽囫囵吃什麽,王贲屈腿而坐,優越的下颌角挺直的鼻梁,那一身噴薄的少年氣息,引得周圍人齊齊打量他。
對樓的二樓下。
有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在彈着秦筝,異于秦人的潑辣,她口中輕落的是吳侬軟語,袅袅升浮在周遭,像是吐出一縷縷的淩水香。
少女脖子的弧度纖長美好。
連帶着人的心思也随着韻律浮動在雲端。
似乎察覺到有人在盯看,她撥弄秦筝的手指略略停頓,擡起水靈的眸子望去。王贲飛快地低垂目光,拿起酒壇裝作無意。
哪曉得李信這厮,早就湊到他臉邊,朝着下面看去,架起一副眼珠子都要掉下去的勢,吓得王贲嗓子破音,“我靠!”
樓下的少女抱起秦筝袅袅離去。
李信噓着看人走了,後槽牙頂了一圈,“啧啧啧,還說你不想女人,撒謊。”
王贲臉都紅了:“我我沒有。”
“想女人就想女人,又不是什麽丢先人的事情。”李信咕咚了口老秦酒,道,“你怕是遭了王大将軍的嚴管,連看個女人都偷摸,要我是你,早就一把沖上去。”
他又搖頭:“大事未定,馬革裹屍何以成家,别辜負了人家姑娘。”
“啧啧啧。”
李信拿指甲塞進牙縫裏剔牙道,“你還曉得,隻是到底年輕,見識少眼光真不咋地。”見到俊俏少年明顯不贊成的眼光,李信左右看了看,低啞着聲音道,“當今天下女子,美不過王後,那才叫真正的世間少有,神女下凡,保你見了她,其他的都是人形骷髅,又怎會靠着隻見了幾面的皮囊被勾了心意去。”
“王後?”
王贲仔細回想。
當時他面對王後渾身的弦都繃緊了,根本無心擡眼打量容顔,隻覺得耀目不可逼視,擰着眉頭道,“混球!在戰場也就算了,你個熊豹子膽,連王後都敢嚼!”
“那有什麽,本将軍隻是覺得.”
李信視線又落在空蕩蕩的二樓,下巴揚了揚,收了唇舌不說話了,隻顧着翻着盤子。
大嚼特嚼,大飲特飲完散場。
等王贲走了後,李信把摸着腰間暗紋長劍,心裏想得是自己這一被嚴父管得沒見識的小兄弟,怎生情窦初開之際就瞎了眼看中了一楚人脔寵。
不行。
他皺了皺濃黑眉頭,得用計讓他清醒明白。
翌日。
操練完死士的李信披着月光裝模作樣的翻進王府,去看望自己那長了幾個心眼但不的傻獾子怎麽樣了。
果真。
知道一切的王贲頗爲失落的站在窗邊擦着長劍,聽到動靜,眼眸微眯,一道帶着寒霜的劍勢揮出。
李信拿劍格擋,忙道,“是我!”
劍擊打之時擦出火花。
王贲負起将劍砸在長案上,雙手扶住窗戶,冷道:“領心領意,李兄慢走。”
劍尖從中間壓住,蠻關不上。
李信揣摩着年輕人面子薄,自己也是經曆過的,遂不提這茬,左手拎起燕國邊城輿圖,右手拎起魏國邊城輿圖,道:“女人算什麽,唯有攻下的城池,敵人的頭顱,身上的傷疤,大秦勇士的贊譽才是男兒一生所求之志!來,今夜咱倆弟兄論兵論戰,不論出真知誰也不準睡!”
王贲胸膛起伏,倔強的視線終究是落在他手上的兩幅輿圖上。
他放了手:“進來!”
李信得逞後,舌頭在後槽牙劃過半圈。
一派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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