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名小宮女正在圍逗一個小女孩.
那小女孩咯咯咯地笑個不停,穿着繡花小襦裙,撲着去追那一連串的宮女,嘴裏喊道,“我是老鷹,我要抓小雞。”
“抓不到抓不到,稚兒你抓不到。”
就這小不點,哪能跑得過這群十多歲的宮女.
好幾番下來,其中一個宮女掐着腰昂昂道,“小稚兒,你一直抓不到,就該輪到我當小雞了。”
“不行。”
被喚作稚兒的小女孩跑得臉蛋紅紅,額頭冒汗,她一闆一眼道:“不要,我就要做吃小雞的老鷹。”
這位是王後帶回來的小女孩,大家到底也不好說什麽。
有個宮女嘀咕道:“那老鷹還被狼吃呢,我要做狼!”
“那我就做吃狼的老虎!”
“不行,老虎還被人吃呢。”
“那我要做吃人的”
小稚兒皺了皺小眉頭,小嘴巴小鼻子動了動,實在想不到什麽吃人了,這十幾個宮女叽叽喳喳,說話素無忌諱,“那做人還要被人上人吃呢,常言道,官大一級壓死人。”
稚兒抿唇,也叉腰道:“那我就要做吃人的人上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就你?”
十幾個宮女笑得肚兒疼,好像肚子裏響了個大炮仗,好幾個揉着肚腹,有好幾個屈腰弓背。
其中有人率先開口笑問,“你既不是公主,也不是什麽大官公侯伯爵之女,更沒什麽顯赫的出身,你怎麽做那個人上人?去偷去搶?命中沒有,啥都指望不上。”
小女孩疑惑:“偏要出身顯貴才是人上人嗎?”
“哎喲,哎喲,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十幾個宮女笑出淚花,但笑到一半眨眼想到,秦王後也不是什麽顯貴的出身,可現在卻是大秦,甚至全天下最顯貴的女人。
于是有聲音道,“沒準逮着命道好呢,就像我們王後一樣,在趙國邯鄲就得了君上寵愛,一飛成鳳。”
“做王後?”
稚兒仰臉,相較于這群宮女隻注重眼前事,她明顯将視線放得更遠。
這裏是區别于鄉野的繁華世界,琉璃瓦被日光照射得通透萬分,玉欄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
一切的一切,龐大開闊得令人驚奇。
“那王後又被誰吃呢?”
她瞳孔似乎綴着離奇的光影,聲音帶着孩童的清脆。
這話音一落,十幾個宮女害怕得左顧右盼,趕忙沖過來捂住她的嘴,壓抑了聲線壓不住恐懼,“這是秦王宮,你不要命了!”
稚兒被捂嘴。
水靈的眼兒轉動幾下,她看向廊蕪下不知何時過來的女子。女子搖着蒲扇,眉目精緻如畫,眼睑又帶着微微嫩粉色,就這麽看向她,幽幽的,帶着深長的意味。
她倏忽離去,好似村口老人口中所說的九天神女。
帶着一種缥缈遙不可及之感。
呂雉掙脫了宮女的手,循着這抹倩影走去。
刻金錾銀珍珠作簾的長亭裏,一進去就感覺毛孔打開,清爽至極。
裏面正中鋪着波斯地毯,地毯上放置着大甕,甕裏有比山石還大的冰塊,正散發着袅袅白霧,裏頭甚至還冰了些果子,這果子卻不是用來吃,而是爲了讓空氣裏彌漫着若有若無的清香。
時值仲夏,此時外頭的天燙得似被烤焦的鍋底。
這是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奢靡和鋪排。
女子懶洋洋逗蛐蛐,見到這個帶着王氣的小女孩過來了,眯了眯眼,“過來坐。”
呂雉見了禮,坐了下來。
見到她還算闆正,白桃緩緩道:“你祖上是呂國人,現家住魏國單父縣,你有個大哥叫呂澤,二哥叫呂釋之,大姐呂長姁,小妹叫呂媭,你是二女兒。”
呂雉和她對視,“嗯。”
“如今你的家人總算已經找到。”白桃用細細的草根,逗弄金罐恹恹的蛐蛐,“送你回家好不好?”
“蛐蛐早歇夜鳴。”
小女孩睜着眸子看向她的罐子,“王後,你得晚上逗它,它才會叫得歡實。”
白桃笑笑,平平道:“你信不信,我拿隻蛐蛐丢進來,不管早晚,都會給我叫。”
呂雉點頭,“蛐蛐好鬥。”又問,“不過也隻是小個蟲兒,王後你爲什麽還要用個這麽大的金罐子裝着。”
“那你會用什麽罐子?”
她搖了搖頭,“我以前捉了,就用竹篾罐裝。”
“你的用竹罐子,我的用金罐子,還有泥罐子,銀罐子無論用什麽裝,都是一樣的,隻要放進去,終歸是要往死裏鬥,這時候,你覺得用什麽罐子還有什麽區别麽?”
白桃美眸轉向她,笑得爛漫,“哪怕是吃王後的人,也一樣的。”
呂雉愣住。
若幹年後,當她飽受着世态蹉跎,品味着人心之毒,寸斷之痛時。
今日的話。
會化爲她無數情緒翻滾上心頭,逐漸化爲山海般冷漠和酷烈。
呂雉不由自主的咀嚼這個字眼:“鬥?”
女子沒答,将那蛐蛐王丢了出去,連金罐子也一樣落在水裏。
卻沒想到底下有一尾龐大的紅魚,潑水而出,魚鱗耀眼如萬條金絲,頂着丢下的金罐,打着圈圈兒遊弋。
呂雉捂着嘴巴,壓抑的驚呼聲轉爲睜大的瞳孔。
“走吧,可愛的小女孩,我送你一程。”
宮門停着奢華無比的馬車,珍禽彩繪,四面垂珍珠貝殼簾,燃起袅袅熏香,幾名太監侍立在側,拱手低頭。
是深宮所應有的無盡沉默。
呂雉仰着脖子,被白桃牽着小手。
在走之前她突然很想透過這望不穿的宮門看見那宛如天上宮阙般的長樂殿。
呂雉聲音很脆,如響鈴:“王後,我日後也要住和你一樣的大房子。”
她這番話駭得宮女太監們險些三魂出竅,連經曆過風風雨雨的老太監都忍不住朝她看去,宮女們的神色更是五彩缤紛地斑斓。
馬兒噴出好幾個鼻響。
“可以啊。”
白桃唇畔帶笑,摸着她的腦袋,“隻要稚兒想。”
*
小女孩在深宮裏童言無忌的事情隻是個小插曲。
雖偶爾會被放在口中津津樂道,但現在正處在秦國東出之檔口,談論的更多是戰役,将軍,其餘五國的秘辛。
當屬之最。
在鹹陽酒肆,闊論高談,如烈火烹油般爆炒不絕的話題。
自然是秦國那恨之入骨的老對頭——趙國。
常言說秦晉之好秦晉之好,可三家分晉之後,秦趙雖是同祖同宗,且土地接壤,可互相捅刀子沒得少,還捅得一次比一次狠。
典型的兄弟相殘。
起惡源頭可追溯到春秋,再回溯到魏國沒落,合縱抗秦。
最後是秦趙兩隻猛虎,爲了争搶一塊上黨肥肉,厮殺的鮮血淋漓。
害,也甭追究那麽多。
光近來宜安之戰,“秦師敗績,桓齮戰死”之事,就已經恨得老秦人牙口癢癢心肝刺撓。
輕飄飄滅了韓國後。
若下次還不拾掇拾掇趙國這個瓜娃子,讓他曉得哪個爲王哪個爲霸,那可是丢了祖宗的臉,休先兒!
這種恨意,化成了闊論閣大展身手的論題,更是成爲流傳在老秦人忙裏偷閑時舌尖的咒罵。高談闊論久了,人多紛争也就多,漸漸演化爲各派執言宰,操着不同的觀點抨擊的淋漓盡緻,比那拳打腳踢還要大呼過瘾。
有一個人在其中尤爲的脫穎而出。
此人名喚——張大嘴。
鹹陽無宵禁,燈籠高挑,酒肆栉比,通宵達旦。
以往老秦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扛着農具嘴裏哼唱幾句山歌,相互碰到老鄉了。
最多的話是。
“咥了莫?”
“莫?”
“走,咥泡馍講豈!咥死那個龜孫兒!”
“走起!”
現在自從城北出現個搖着羽扇,唇齒一碰,就繪聲起六國戰事的張學舌後,老秦人三三兩兩私下怄着氣性唾罵的風氣也就變了。
“捂了馍莫?”
“捂了捂了。”
“走走走!去張大嘴那裏去下嚼頭豈!”
張大嘴。
大名叫張學舌,老秦人們口上都好喊他張大嘴。
意思是他一張嘴大得能囊括天下萬事,沒有他不知道的。且他講戰不似别個雲遮霧罩的,聽起來麻腦殼。
而是通俗易懂。
雅能雅倒彩,俗能到底下,還能扯到人“錘子”身上。
記得前兩個月兒張學舌聲名乍起的時候,他正提着鳥籠,在田裏摸蟲子。
摸着摸着就和旁邊一老鄉扯起宜安之戰,說道,“胡扯!秦軍死了十萬,你們哪個曉得的,聽哪個說。”
老秦人三三兩兩圍成一片,七嘴八舌的。
不曉得哪個講起得,可能是東邊的二麻子也可能是西邊的二拐子。
又聽得他道,“莫要聽風就是雨,趙屎殼郎不過就是紮起個架子充擺子,吞個死蒼蠅騙自己頂飽。”
“要俺說啊,趙将李牧不過就是殲秦軍不到二萬,你要曉得,在平陽擊敗了趙軍,俺們是不是要損失,桓齮将軍又越太行山深入,斬首趙奴十萬,殺趙将扈辄,霸占了赤麗、宜安。又是不是要損失,就好比你們捧水,水還要往指縫縫裏漏漏,到嘴裏又有好多?”
“俺們不信,那爲啥子,李牧隻殺二萬,趙國又不是個鐵憨憨,還能不曉得,爲什麽還要封李牧爲卵子武安君!”
有個精壯的青年漢子,挺着古銅色的胸膛,大膽發言。
“是啊,二萬,十萬,這差得太大了。”
“俺不信。”
“對,俺們不信。”
張學舌輕飄飄地笑笑,對着那漢子道:“俺們秦國有白起武安君,殺得趙國成了個墳堆,要是你有個武安君,你激動不激動?”
“激動。”
“你打仗打赢了激動不激動?”
“激動!”這下子老秦人異口同聲,甚至陸陸續續新圍過來的老農們也加進來道,“要是聽見俺們秦國打勝仗了,俺們準比抱娃娃還高興勒。”
“哈哈哈哈。”
張學舌爽快的笑了笑,一雙丹鳳眼波俏伶俐。
紮了個馬步。
然後左手在前,右手緊握羽扇在後,遊走點點說道,“你激動,你高興,你一高興,你就現了原形,這時候俺莽了力,趁你興要你命,一扇打到你”
話沒說完,手中的羽扇直攻那笑得開懷青年的下三路。
那青年臉漲的黑紅,捂住跳腳嚎叫道,“唉喲唉喲,虧了人咧,虧了大人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秦人扛着農具,前俯後仰,笑得如洪水開了閘。
他抖了羽扇,悠悠補道:“.錘子去!”
張學舌就是張學舌。
這名兒不好聽,但比起狗蛋驢蛋黑牛之類算來有幾分雅興。
他住在鹹陽城最偏僻的東北角,算是新搬來的新秦人。
有好奇者問了他名的由來,他自喻道,“評天下大事,我不過一學舌鹦鹉爾。”
他不爲官不爲商不務農,誰也不知道他一律花銷從何來,隻常見他于晚市時常孑然坐在一葫蘆酒肆裏,旁邊放着一木籠子,籠子裏面有隻黑不隆冬的鳥。
燒一壺老秦酒,拌兩粒花生米,偶爾興緻起來便拍桌醉談。
日子久了,名聲也便起來了。
埋頭臭罵趙國罵久了到底也少了幾分意思。
時有老秦人前去專門巧碰,掘點好滋好味,多找幾次也便有了據點,連咒罵的興味也大大提上來了。
蒼穹爲頂,曠野爲席。
甭管身份高低貴賤,擠攘在一起,聽得幾聲棗木梆子的“恍恍”,身形如鶴的男人,穿着粗布麻衣,趿拉着草鞋。
放好木籠子,喂兩滴水。
嘴唇一動,羽扇抖兩抖。
也就算是隆重登場。
嚼頭:秦國重口味,可以理解爲下飯菜。
虧了人咧:丢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