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被尊爲客卿,住在宮外七進七出的府邸。
身邊侍從若幹,一應俱全。
而後許多暗窺秦王動向的官吏,驚奇的發現,秦王回王後宮中的次數變少了,經常帶着美酒和珍奇坐着王車,穿梭于韓非府中。
甚至偶爾興起帶着王後一齊拜訪。
拜訪之時輕衣便裝,攜帶如花美眷在側,一兩美酒二兩銀錢。
不像是一國霸主禮賢下士臣下,倒像是将韓非引用爲王者知己。
如此這般幾月餘。
秦國朝臣的心思隐隐約約的活泛起來,率先坐不住的就是李斯。
他幾次三番兩次的朝白桃打聽,都被以各種借口搪塞回來。
眼看連王後都向着韓非。
這名秦國當紅寵臣滿心陰翳滋生,可他偏生在上朝時,在山鬼洞察一切的挑唆下。
依舊還保持着不驕不躁,面色泰然的好氣度。
心中盤算如何。
也隻有他自己知曉了。
後在一個星子漫天傍晚,姚賈和頓若坐着一輛輛價值連城的簾車身後跟着若幹黑黢黢的死士帶着他進谏給秦王的方針,“以财帛動人心,受者,相交,不受者,必殺之”爲使命秘密出發了。
如此之後,李斯的心中才算稍安定下來。
秦王還是信任他的。
他也依舊殚精竭慮的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但是當朝政對于先伐趙還是先伐韓争論不休的時候,這位無一件做得行雲流水的廷尉卻詭異的沉默了。
原因無他。
比之這群不世之才,他才華之下往往有奇謀更多的是顧慮。
伴君猶如伴虎。
他在朝雖然已經紮根,可比誰還要來得小心翼翼,這場擴張之戰作爲殲滅六國的第一大戰,對整個後續的構建帝國的框架是極爲重要的。
伐趙。
還是伐國?
他這種總領大家居然選擇盲從,聽之任之。
在這群恨透趙人的秦人眼裏,不滅趙,秦何在。
于是帶着蝕骨仇恨的率先戰争踏入了趙國的疆土,起初勢如破竹,無往不利,可在宜安竟然被對方用兵如神的李牧大而挫之,秦國損失了十萬的将士!忠骨埋他鄉,且主将桓齮自刎謝罪,秦國折損了一名大将。
舉朝驚愕當場。
就連李斯也忍不住上谏。
李斯記得很深刻。
當時秦王抽出那把死神劍,點着石雕地圖道,“縱觀天下大勢,皆懼秦怕秦。可天下大勢也不在版圖收縮,不在山川草木,更不在朝局,最根本的就是勢在人心,如今六國人人風吹鶴唳,秦國修渠後,國力大增,此後一舉一動都落在各國的眼裏,如果秦國第一仗,勝之。他們懼怕之下焉能不抱而伐秦?”
當時他後背驚出一身冷汗。
就隻聽得秦王的長劍一下一下在石雕上刮出刺耳的聲音,“木之折也必通蠹,牆之壞也必通隙,趙國如今國亂,可他的筋骨尚在,還有李牧”
俊美無俦的君王蹲下身來。
眼瞳森冷,“此戰趙國損傷也不少,加之大旱猶在,他們根基松動,飄忽的就如風中紙鹞,連一直藏在身後從未大戰過的李牧都出動了,李牧趙滅,不過疏忽而已。”
秦人好戰。
哪家哪戶的親人屍骨沒有埋在趙人的戰場上?
滅趙之戰是無數宗族和百姓們以頭磕地請命得來的,如今修渠後國無旱地,皆爲肥沃土壤,又工商雲集,商鋪林立。
國亂之時,就恨不得吞其肉,啃其骨,況且如今國力到達前所未有的頂峰?
隻怕是複仇的洶洶之心燒的他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秦王伐趙,順應人心。
勝,自是天命所歸,其餘六國不堪一擊。
若是敗,定天下諸國之心,讓他們安心沉溺于安穩的夢境。又兼挫秦人輕驕傲慢之心。
如此看來,秦王的心思實乃恐怖如斯。
同時又接到離間李牧和趙國朝堂使命的李斯,忍不住在案上打顫。
這種老掉牙的伎倆。
無非就是給忠烈按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以達到拖垮他國國力的目的。
這次李牧戰功赫赫,被趙國封爲武安君。
雖說和合縱伐秦大勝的信陵君開端如出一轍,也和長平打戰之時用在廉頗身上的伎倆也并無不同,可到底有所根本之差。
現在趙國興亡大半系于這百戰無一敗的李牧身上,除非趙人集體眼盲心瞎,才會将李牧如此戰神拉下戰馬,袒胸露腹的迎接他國的長矛。
饒是如此,可到底是秦王的命令。
帶着不看好的忐忑和歎息,李斯将這場陰謀詭計進行了下去。
幾天幾夜的忙碌過後,李斯聽着聲聲刁鬥,酣睡至下半夜,他于夢寐中悠悠轉醒,在夢裏.
他神奇的夢到,韓非指着他的鼻子痛罵。
罵他不配爲稷下學子,罵他是華夏的千古罪臣,罵他是後世唾罵的奸佞。
真是好荒謬的夢耶?
老夫是千古罪臣?
李斯複又翹着腳,閉上眼睛,聽着外面蔥茏樹木的沙沙聲,聽着遠處的斷斷狗吠,聽着複市的商行裏粼粼的驢車之聲,看到從前的韓非以劍摘花遞給了他。
韓非清眸如點漆。
韓國九王子,稷下高才,清隽貴子,風流名士,一舉一動生來就不俗。
“李兄,以蒼山月蘭花贈你,此去秦國,志得意滿,鵬程萬裏!”
李斯欲雙手接過。
身側蒙毅叼着草根,以秦劍将韓非手中的木劍挑飛,在落下之時,一手秦劍在手,一手木劍挑起蒼蘭花,佯怒道,“韓兄你好生偏心,憑啥子稷下蒼蘭他有得贈,俺沒得。”
韓非也是劍術大家。
月蘭被搶,當即一劍相震,再借力旋身,下一劍眼看着就要劈過來。
李斯最年長,且有妻有子,也最爲沉穩。
他走進這兩位公子中間。
而後将月蘭花的花瓣分爲三份,“如今均分,誰也不占着誰,日後大家各奔東西,各侍其主,若有沖突,憑此花可獲寬宥。”
這話說出,也是日後所并不可避免的面對。
蒙毅外表粗糙,心思卻細膩,他深刻的明白如今秦國和韓國的紛争,沒有猶豫的,當場将一瓣蒼山月蘭贈給韓非。
那一瓣韓非不知道如今有沒有用出.
但是朝宴上,從蒙毅的說辭上,李斯斷定韓非已經用了。
那麽還剩最後一瓣在自己手上,存放在手中緊握着的木盒裏。
他半掀開眼皮瞧着面前的木盒,轉了兩轉,李斯啊李斯,終究不同了,如今的權勢如日中天,再也做不成以前的卑骨小吏。
他眼中閃過決絕和殘忍的光。
就當面前這瓣蒼山月蘭是韓非對曾經師兄的寬宥.
*
機會很快來臨。
秦國戰敗後,XY市集有過一段的消減。
可很快恢複了錦繡成堆,繁華競逐,輔辏雲集的輝煌。
在這裏六國商人争相湧入,在嚴苛的秦法下,竟能夠在亂世中做到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盛況,實在讓人由衷喟歎。
韓非登上了這裏最大的酒樓,名喚望月樓。
此酒樓是齊國巨賈開設,坐落在四通八達的鹹陽街道正中,又兼蓋六層,可謂是财大氣粗。不用靠近就能聞到裏面的美酒之香,脂粉之膩。
韓非邁入此處,便對身側跟随的秦衛淡淡道,“不必跟,我獨酌。”
“是!”
那些秦衛奉了秦王之命護他周全,但并不限制他的自由。
是以聽到命令,很快铿锵列隊離開。
一樓二樓是爲末流歇腳聽唱之處,靡靡之音不絕于耳,韓非面無表情的路過,又走過了三樓四樓的酒肉脂粉香。
最終他在五樓停住了腳步。
極目遠眺,甚至能将鹹陽街道風貌收入眼中,這層樓四角檐下燈籠高挑,高談闊論和喝彩之聲不絕于耳,在“高論閣”裏面坐落的都是些高論學士,對着各國國勢,王室秘聞,甚至空懸來鳳的小道消息發表者真知灼見。
在這裏雄辯功成。
如若遇到巨賈賞識,或能一擲千金,就此闊發。
如若遇到名士高眼,或能博得個風雅名聲,遊走在國家政道之間,不日或成爲某國某大臣的門客,或成爲某國國君的客卿。
樓裏熱火烹油,樓階外明月高照,又有凄冷的寒風吹過。
“在下韓公子非,這是入樓的繳金。”
身着紫色狐裘的韓非出示着這裏的規矩。
他的神态淡淡,眉間銜一抹積郁,似乎寥然的晨星。
守在樓門口的兩個童子吓了一跳。
連番說道,“既是我王客卿,何必如此客氣,請進就是。”
格子門推開。
裏面的辯論聲音沒有阻礙似的撲面而來,油燈晃晃,人影重重,他們身着不同國家的服飾,操着不同國家的口音,爲着繳納高昂黃金才得以進來的現身機會,拼盡全力。
韓非進來時,僅有少數幾人注意他。
他眉頭微蹙,不動聲色的掃視着這裏的每一個人,發現這裏沒有韓間等待。無法朝韓國傳遞訊息後,果斷的往深而暗的廳廊走去。
人越來越少。
聲音也越來越單一。
就顯得前方的聲音尤爲的刺耳。
韓非隻消看了兩眼,就冷冷甩袖道:“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爲?”
前方正正有兩個衣冠不整的猥瑣男人,對着一名眼含淚光,羞憤欲死的小婦人行盡苟且之事,大好的興緻被打斷,旁邊爲首戴着玉冠的抱胸少年面皮抽動。
行事的竹冠男子眼露兇光,龇出犬牙咧出大嘴,喉嚨裏發出吭哧吭哧的怪響。
玉冠少年直接從旁邊撿起長劍,眸中鋒芒畢露,有一種惡意的妖邪之感,“何人竟敢多管閑事?!”
韓非不欲再争,轉頭就走。
卻料那道淩厲的劍意襲來,韓非也是劍道高手,雖未見得左隻右绌,但是空拳遇上長劍難免落入下風,隻冷淡道,“韓非不欲多管閑事。”
“韓非?”
“不過彈丸之地的王子而已,不值得你自報名号。”玉冠少年笑得臉部扭曲,隐有尖嘴猴腮之相,“你方才所說相鼠二字,卻值得你用一生去回味!”
再無周寰餘地,韓非也拉下了臉,鋒芒不再收斂,袖口的匕首已出鞘。
“铮——”
“铮——”
兩兩相擊,長劍對短劍,火花迸濺開來。
兩人的劍風殘影相交,拉扯,再倒映在格子門上,快,更快,隻聽得到破空之聲,根本分不清誰占優劣。
很快。
這裏的劍擊铿锵之聲招來了裏面闊論的六國之士。
“誰在那裏打鬥?”
“竟敢在高論閣鬧事,牛頑了吧!”
玉冠少年聽到聲音,立馬停住攻勢。
不比其他列國,這是在秦法嚴苛的秦國,如此淫辱婦人被抓現場怕是免不了遭受一番宮刑,哪怕運用自身全部權力斡旋,也怕是麻煩至極。
他低聲對兩位竹冠男人說道,“好狗狗,去,收拾好自己。”
兩個竹冠少年點了點頭,四肢爬地,吐着舌頭跳入月色中,消失不見。
玉冠少年劍尖垂下,瞧見不遠處投散過來越來越近的人影,眼中邪光肆虐。
那受了屈辱的小娘子,幾乎寸不着縷。
她淚痕斑斑,渾身害怕的發抖,似乎極力的想掩埋自己,她仰起還印有掌掴的紙痕,無聲的看向韓非,眼睛黑黢黢的,看不透什麽表情。
面前格子門裏的影子越來越大,越來越恐怖。
見她表情不對,韓非心中驟然一震,幾乎不加思索的沖過去,豈料小娘子意已決絕,朝着外頭的圓月奔去,縱身一躍。
“咚!”
令人心驚膽顫的聲音在這個寒夜炸響。
底下的鹹陽群衆爆發出陣陣驚呼,尖叫。
韓非手中還扯着小娘子那一線布帛,他眼瞳睜大,唯見到手裏的那一線布帛迎着寒風晃蕩,另一端怎麽系也系不住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連握着的手指被寒風吹的刺木。
竟有一種眩暈的,無能爲力之感。
冷顫襲來,韓非後脊寸寸發寒。
略微轉頭,就見脖子上架的寒光劍倒映着自己的眼眸,玉冠少年單手持劍,他的眼瞳在圓月下變成豎紋,充滿着陰鹜的煞氣。
手指壓着劍柄略微使力,有血流順着韓非的脖頸往下。
“我說過,你方才所說相鼠二字,值得你用一生去回味”
不知何時,在他們身側已經圍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影。
韓非極力睜眼卻隻能看到朦胧的,一盞盞延伸到長廊盡頭的大紅燈籠,至于那一張張臉龐,卻被腐臭而詭異的黃霧侵蝕的所剩無幾。
玉冠少年咧開嘴笑。
甚至可以瞧見他這張上乘的面皮下,藏着一隻怎樣可怕的妖精,“韓國公子非,辱沒婦女,逼其自盡。依照秦法,罪該生戮。本公子已經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