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
除了他,還除了死去的成蛟秦國還有什麽王子。
白桃愣是一路上沒想明白。
直到和嬴政坐在行駛在渭水的船上,見到不遠處夜色四合的夜幕裏,朝這裏不疾不徐行駛的船隻上坐着的紫衣男人,便一切都了然了。
看見了,隻當不認識。
撇過臉去,狐狸眼一瞬不順的盯着船底下遊曳的魚兒。
待那船上的孤燈靠近,嬴政也站起身來。
君王一身黑色長衫,頭别木簪,渾無矯飾,狹長的雙眼望着對面的人,深邃至極,不經意彌漫出的銳利的如同一把鋒銳的刀。
在對方登船時,他謙虛的行了一禮,“久聞韓公子所學如高屋建築,可勘透天下。”
韓非腳步頓住。
比起韓國國君韓安,土地小傲氣大。
這位秦國霸主,坐擁土地萬裏,卻如此的禮賢下士。
垂着的手指動了動,他不卑不亢的回禮,“見過大王。”
渭水之上風大,吹得一黑一紫長發亂散,長衫獵獵啪啪做響。
白桃披着政哥哥的黑色大氅,眯着狐狸眼看向他們。在韓非将目光投向她之時,嬴政介紹道,“這是孤之愛妻,白氏。”
韓非行君子之禮:“非,見過王後。”
“先生高才深謀。”白桃也笑臉盈盈,“本後也曾通讀先生著書,受益頗多也。”
見到這位鹄峙鸾停的秦王後也曾讀過自己著書,韓非稍感意外,尋常女子不會讀如此帝王之術,且君王也不會讓自己榻上女人習得。
看來。
這比鹹陽酒肆所說的,趙女白氏寵冠六宮來得還要勝之。
點了點頭,他說道,“承蒙王後高眼。”
寒暄到此結束,和嬴政互道兩聲“請,請”便一前一後入了船亭内。
見到兩個男人又要讨論什麽國之大事了,白桃乖覺的在外面,純粹當政哥哥帶自己出來是看風景,便坐在船邊,攏了攏大氅看着魚。
遊啊遊。
水一圈圈的蕩漾開來,趙高垂着腦袋,将茶杯端上。
嬴政腰背挺直,手搭在左膝,右手伸出,對面前韓非道,“料想先生久未品茗,此乃上好的韓茶,請。”
“如此貢品,勞秦王盛款。”韓非語氣淡淡,“韓某師從稷下,還是喝的慣蘭陵美酒。”
“哦?韓茶竟入不了先生眼。”
“齊地品蘭陵,秦地品,老酒,韓水,養韓人,這韓茶,必得當地韓水煮之百沸,才能與醍醐,甘露,抗衡之,而而..不是作爲他國朝貢之物”
“他國朝貢之物,先生可有說頭”
裏頭在寒暄。
白桃就在外頭半趴在船頭瞧星星。
身旁或有幾枚落紅點綴,想來是頭上的花朵謝了大半。
這麽想着,她就拈着素手從腦袋上拔了幾朵花來,丢進渭水河裏,殘花随着碎銀般的河面起伏,直至遠去。
少女又轉頭看向身旁劃槳的黑衣人,眼尾挑開,嬌嬌道,“你這斯,不好生劃槳,偷看本後作甚?”
黑衣人肌肉健碩,從他可以單手劃槳不換手不停歇就可以瞧見他力氣之大。
隻是臉上戴着一枚黑色皮革面具。
獨露出一雙警戒的雙眼。
就在方才,他的雙眼在王後身上打了三個圈。
白桃道:“啞巴?”
“.”
黑衣人注視着渭水之上的動靜,沒有回話。
她嗅了嗅鼻子,又說道:“我可記得你的氣息。”
黑衣人下颌的肌肉暗暗抽動。
白桃單手垂下,慢吞吞道,“我怎麽還記得似乎有人說過什麽父母雙亡,孑然一身,無妻也無妾,想要個小娘子若是嫁過來,三年抱三個大胖小子,也不枉報答小娘子的一番救命之恩啊。”
他那被黑衣裹緊的胸肌起伏了一下,然後撇過頭去拿沿着脊溝斂出的緊緻線條的後背對着她,一副渾然啞巴裝到底的架勢。
“嘩啦啦——”
“嘩啦啦——”
圓月被木槳攪的稀碎,有水潑散開。
韓非扶住搖晃的水杯道,“非曾聽聞,不知道亂說,是極其不聰明的,知道了卻不肯說,是不忠誠的,臣子不忠誠當判死罪,言語不當也改被判死罪,即使是這樣,非也要把心中見解述說,縱使死罪難逃,也請秦王來評判非的過錯。”
說着。
他手指蘸着酒漬,在桌子上圈點道。
“大王,欲取天下,使得楚國韓國臣服,使齊國燕國擁附,從而成就大王你的千古霸業,諸侯來朝賀。勢必趙!”
說完,他擡眼看了嬴政一眼。
嬴政的俊臉被皎潔的月光照得清清冷冷。
韓非繼續道:“趙國,地處中央。”
指尖不停,他眼底沉沉,飛快點畫着簡易七國地圖,嘴裏道,“雜居的民衆過多,着使得法令難以号令,百姓野蠻食血,賞罰不講信用,地形更是不利于防守,實在難以凝一也!且趙國不顧忌這些民衆,征發所有的士兵駐紮在長平城,妄想和大王去争奪上黨,大王把他們打敗後,一舉攻克了武安城!趙國吃了敗仗,上下不團結,官員互相傾軋!這樣下去,怕是連都城邯鄲都難以守住。韓國對大王不過就是唾手可得的肥肉,可大王您要是先攻趙.”
韓非眼中的光芒是難以預估的。
他的眼眶都泛着微紅,就連口吃也奇異的沒了,“太行山打修武,降服代郡,上黨郡這樣代郡四十六縣,上黨七十縣,不費一兵一卒,盡歸大王所有!”
嬴政還是沉默的看着。
外頭凄涼的月色折射着韓非手指尖的水漬呈現出一片白茫茫的白色,壯懷的心緒慢慢的陷入了無邊的沉寂。
韓非不停,“趙國唾手可得矣!趙國隻要被奪,韓國緊接覆滅,韓國覆滅,楚國,魏國便不能獨善其身,那麽大王這率先攻克邯鄲的舉動,立馬就輕而易舉的毀壞了韓國,蛀蝕魏國,鉗制了楚國,緊接着東邊的齊,燕接連削弱,再決開白馬渡口來湮滅魏國。大王,就采取一個輕而易舉的行動,就使得韓,趙,魏三國連滅,南北合縱何将懼之?!天下諸國何足挂齒?!”
尾音落下,渭水之上的野鳥叫聲應和着不停。
嬴政垂下眼來,慢慢啜飲着蘭陵美酒。
韓非耳邊嗡鳴。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模糊。
他道:“明明這天下,大王欲取之,隻要拱手等待,等待着天下萬民臣服于腳下。”
“可是爲何秦國那群出謀劃策的大臣反而帶着抗趙的軍隊撤退了,還和趙國講和?”
“非時常憾之悔矣,難道以大王的聖明,秦兵的強大,莫非真的要眼睜睜的丢下如此唾手可得的功業嗎?”
“不!是那些大臣當斷不斷,笨拙可笑!”
“導緻趙當亡不亡,秦當霸不霸!天下之人怕是已經初次衡量到了秦國謀士的智慧,大王啊,且秦國竟又動用所有的軍力去攻打邯鄲,結果不能拔也,悚然退卻。”
“天下之人怕是再次衡量到了秦國戰士的軍力。和敵人作戰,卻不能徹底消滅,反而後退不戰。天下之人怕是三次衡量到秦國力量。”
“非以爲,天下列國合縱抗秦,不難矣。在内,我們國家甲兵破損,士兵勞苦,積蓄匮乏,糧倉空虛,在外,列國天下聯合抗秦之意固若金湯。”
韓非說完,灼灼的看向秦王,“非之所言,處處向秦,向着大王的霸業,還請大王多加考慮。”
嬴政起身躬身:“先生指教,孤茅塞頓開。”
君王身形高大,體魄健壯。
甫一站起,就覺一座山巒拔地而起。
韓非眼睛一閃。
聽聞他在王子校考時,馬術、劍術、角跤、兵法策論驚豔整個鹹陽。
如若他不是生在王家,必定是存在于電光火石般激烈搏殺中,決勝而出的天生戰神。
暫且拿不住他是否聽取自己的策論。
韓非也拱手躬身,“秦王明銳,大垂典範。”
兩條船靠攏在一起,水波圈圈蕩漾開來。
懷揣着環環緊扣的緊張斡旋中的韓非,慢慢從孤燈中隐沒,明月,小舟,野鳥啼叫。這片晃晃的一片扁舟,似乎處在酷烈的權利風雨中,随時都有被撕裂的風險。
嬴政收回目光,問身旁的黑衣人:“李信,觀之天下,欲先伐趙還是伐韓?”
他身旁站着的小狐狸,也拿一雙狐狸眼巴巴望過去。
黑衣人李信低頭沉思道,“伐韓。”
“緣何?”
“韓國肥周退秦,水間害秦,又派韓非存韓,如此手段層出不窮,怕是絕非誠心歸秦。趙國如骨頭磕牙,難啃,韓國就好比肥肉在口,吞咽易如碰唇耳。趙國縱難啃,可倘若存韓國,不易于如鲠在喉,如芒刺背,萬一形勢大變,背刺秦國者,必韓國!”
站在嬴政旁的白桃聽了這一番話。
咬着袖口,仰着小臉巴巴的看向嬴政。
嬴政垂下眉眼看向她,“莫非桃桃,也有伐趙伐韓的見解。”
搖了搖頭,白桃在外面對他的稱呼改了改,“沒有,妾身隻是覺得,君上之前誇贊這位李小将軍英勇不凡,今日聽他言道,頗爲句句珠玑呢。”
嬴政薄唇彎了彎,“李信年少壯勇,吃的大苦耐的大勞,當得大秦無雙勇士。”
李信聽着這一句句,真是如墜天上人間。
王後,君上誇我了。
都在誇誇我。
娘啊,俺李家祖墳冒了好大的青煙,都快燒着了。
他立馬甩開膀子铿锵跪地,拿木槳當武器撐着船闆,粗壯着聲音道,“末将誓死效忠君上!誓死效忠大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