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積微日月

整饬國事,富國強兵。

以此爲軸心的小朝宴在厘定如何安頓六國流民時,終于在理政殿召開了。

關中農田灌溉,田業興旺,民家變得富庶,人口的增加,農百工皆旺,代表秦國的國力進一步強盛。

加之貞婦巴清帶來的商業鼓勵,鹹陽城一時各國商賈百花齊放,一舉成爲天下第一的風華大都會。

如今朝會,更是要列舉秦國的大方針。

是以秦國大臣們捧着滿腹韬略,面上帶着蓬勃喜氣過來施展抱負。

嬴政起身虛手,鄭重相迎。

落座的大臣除了虎臣良将,股肱之臣的秦國老臣之外。

還有新晉的新臣,治水能臣鄭國。

編著《尉缭子》兵書以官職爲自稱的尉缭。

能言善辯、出身世監門子的姚賈,及會相面之術的邦交大才頓弱。

頓弱方一落座,就見他們的君上隻穿着件夔銀紋黑袍大衣,單薄的都能瞧見裏衣隐約的繡紋,自己和其他大臣均披着厚重大氅,遂油然喟歎道:“天寒地凍,君上果真龍精虎猛也。”

嬴政依舊慢悠悠地卷着袖子,下颌冷峻。

其他大臣眼底的深思化爲了然。

不約而同的爽朗笑開。

這下子輪到遊刃有餘且酬酢官場無往不利的頓弱鬧糊塗了。

蒙毅和蒙恬畢竟也是同齡男兒,又兼自幼陪着君上練武長大。

相互對視一眼,紛紛露出滿臉的揶揄。

見嬴政無動于衷,蒙毅率先舉起青銅爵對着這些“新秦人”道,“咱們秦國沒有山東列國的那些古闆規矩,誰能拿得出良方,治好國之痼疾,誰就是硬道理,來!諸位大人,舉爵。”

大臣們不約而同地舉爵。

嬴政坐在高位,例行說了幾句場面話,在熱氣騰騰的羊肉大鼎,胡辣湯和鍋盔中,轟轟烈烈的朝宴正式開始。

蘭陵美酒入肚腹,身邊又是博才高學的有志之士。

衆人放松下來,你來我往高談闊論不亦樂乎。

聊到兩句,不免涉及治國良策。

又兼嬴政坐在上位不言不語,渾如隐形。

他們肚腹有酒,胸襟有懷,彙聚成雄辯之詞,究天人之際,論古今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吏治利弊,王權霸業

酒到濃時。

又有蒙毅蒙恬二人在其中點撥激發。

一時間辯論得如火如荼。

嬴政聽着這些賢士滔滔不絕的治國良方,指骨輕扣長案,深意在眼底埋藏。

底下頓弱老臉酡紅:“依形勢而論,韓國扼住天下之咽喉,魏國又位處天下之胸腹。大王若肯以萬金之資,臣願東往韓、魏。并策動兩國執政之臣聽命于大王,從而使兩國臣服,而後天下!”

他道:“善。”

不,這還不夠。

底下尉缭铿锵激昂,獻上兵書《尉缭子》道,“尉族四代謀劃,吸攬百兵精華,通達實戰軍務,立志傳播兵道于天下,還望秦王笑納,此書定能爲秦國虎狼之師添翼,來日橫掃山東六國!”

其他大臣道:“彩彩彩!”

他道:“善。”

這隻是對外瓦解,而秦國所需的是那無所不摧的武器。使大秦成爲旌旗招展的巍峨高山,使大秦成爲後世所難以望其項背的帝國。

下面的人陸陸續續谏言,但是都是軸杆,并非運籌的軸心。

直到跪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李斯,突然道:“斯鬥膽一言。”

這名稷下學子,秦王面前紅人。

且聽說還甚得王後歡喜的李廷尉一開口,全場人瞬間寂靜下來。

就聽得他緩緩開口道,“斯以爲,善日者強,善時者霸。”

嬴政:“哦?”

衆人也愣住了,“何爲善日,又何曰善時,李廷尉,你可給好好說頭說頭。”

李斯的聲音緩慢,腰背挺直,“骐骥一躍,不能十步。驽馬十駕,功在不舍,臣以爲,欲一天下前,先積微。”

頓弱和蒙武齊齊捋了捋胡子。

頓弱眼神閃爍了幾下,和在座同時左右交流的老臣對視一番,沒有找到答案的他果決問道,“李廷尉剛說的強霸,又說積微,莫非強霸二字的奧秘正在積微?”

“正是。”

李斯道,“積微,月不勝日,時不勝月,歲不勝時。普通人隻看重大事,卻常常對小事傲慢,殊不知小事頻繁,可累積的成果便多,大事偶然,可累積成果便少。惜時,惜日,惜季的君王便能在這些小事大事上獲得成效,從而稱霸諸侯,可倘若君王荒廢小事,就會自取滅亡。财物寶貝一向以大爲貴,政教功名卻與此相反。是以,能夠積累點滴成果的君王才能功成。”

在周圍大臣們或贊賞或慨然的眼神裏,李斯又慢慢吐出:“是以,‘積微’二字,才是真正的國之利器。”

“彩彩彩!”

“廷尉高才,在我等之上。”

“聽聞稷下學子博才多學,修身自勵,不乏治國強才,今日老夫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啊。”

姚賈率先舉杯。

李斯酒意也有點熏熏然,這種顯露才華和韬略獲得的風頭,糅合在身上簡直是舒爽得讓人難以置信。

甚至連丞相都與他碰杯,面上都是自愧不如之色。

當君上舉杯看他的時候。

這種榮譽和認可,李斯内心流過的是無以言喩的激情和暢快,被呂不韋被宗室打壓積壓了數載,如今該輪到他李斯一展抱負了。

嬴政拍着他的肩笑道:“好!好!好!卿之才具,無可丈量。”

原來君上心裏都知道.

刎頸知己也!

李斯眼眶酸紅,蘭陵美酒灌入腹中,熱流瞬間彌漫至四肢百骸。

他入了座,看到的是恍恍然飄飄然的器具,人聲模糊,臉上帶着惬意的滿足。

“君上,臣還知有一位稷下巨子,才具同樣無可丈量,他就是——韓非子。”

李斯那種快意瞬間如冰雪消融一般隐沒了,随着這個名字,從墳墓裏爬出來的記憶實在是太多了太多了,驚懼過甚,如今真正到臨的一刻,他反而像是立在聽雨歌樓之上,看着越來越近的渡口,西風照殘陽。

手汗津津的,酒爵握得很緊。

那說話人的臉也映入他的眼簾,重重疊疊,徹底顯現。

蒙家,蒙毅。

*

韓非。

韓非子。

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鬥。

嬴政立在檐下想了一個時辰,此時鬥轉星移,天将破曉,他眉頭緊皺,下颌緊繃。

當今天下百家争鳴,早已經遠離了周天子“禮廢樂壞”的時代,如今是重“人情”而治,也就是依照人性趨利避害之實情。

所以才會有尚利重功、重農抑商、獎勵耕戰、利出一孔一系列的法度。

商君的大道沒有錯,可卻差了什麽,這不是真正的法。

真正的法治是什麽?

真正的法家又是什麽?

嬴政從通讀《商君書》伊始,到現在是秦法堅定不移的操刀手,可内心總覺得,厘定嚴苛的法律不是真正的法治。

在陸陸續續通古博今時,直到讀到《韓非子》,那将任性的醜惡,貪欲揭示的淋漓盡緻的文字。

他邊痛飲着蘭陵美酒,方才大夢初醒。

不懂這種鄙俗的貪欲和權勢欲望,如何能夠制約鄙俗的貪欲和權勢欲望?又怎麽能夠用權勢來駕馭,術數來操控。在這條血淋淋赤裸裸的血泊大道裏,甚至還可以以其道還其身。

“大不可量,深不可測,同合刑名,審驗法式,擅爲者.誅!哈哈哈哈。”他讀到此處,大爲激賞,最爲佩服的是,“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虛靜無事,以暗瑕疵。”

這也是他今日朝宴激發大臣獻策所用的手段。

可是冷靜過來後。

嬴政才發覺,韓非不與其他來秦國求官的官吏一般,求的是錢,是權,是譽。這些都可給予,也可誘之導之。

可韓非是韓國公子,又著書立說,錢權譽什麽沒有?

何況他此次來秦,背負的是故國的興亡和對秦國的刻骨仇恨。

且從他來秦的那一刻,就已經和自己在進行無形的角逐。他是法家巨子,又精通政治黑幕,日後定會成爲法家文明的豐碑,甚至開創出比商君尤勝的壯舉。

這樣的人,如果能得他輔佐,固然如虎添翼。

可是倘若不呢

耳畔李斯冷酷的聲音萦繞,嬴政渾然不知其味。

那天的對話,也是他第一次發覺自己這名心腹的雷霆手段,内心甚至帶着幾分欣賞地聽他說完這句話。

李斯道:“不能爲秦王所用之大才,定不能爲他國驅策,唯有一一殺之。”

*

草長莺飛,正是四月好時節。

暖風裹着片片花瓣軟軟吹在人臉上,花香熏的人昏昏欲睡,白桃穿梭在花叢中,就見着花叢中幾個嬉笑的宮女跑過來。

她們稚嫩的臉頰紅撲撲帶着汗漬,是一派的天真和無邪。

見到白桃,行了禮,後道:“王後,您瞧,這放的風鸢,當屬得奴婢的,吹得更高呢。”

萬裏晴空,白鹭一行。

隻見有三兩飄蕩的風鸢在其搖晃,最顯著的是其中的菱狀風鸢,用削細的竹片構造,再輔以麻線,糅幹皮革,漿料而成。

古有墨子聽木爲鹗,三年而成,飛一日而敗。

今有白桃這隻小狐狸胡亂搗鼓的,以竹爲笛,使風入竹,聲如筝鳴。

見到那風鸢放得穩當,白桃心中歡喜,從腰間解了個玉佩丢給她,“好彩頭!賞你的!”

那宮女得到玉佩,兩眼亮晶晶,喜滋滋行禮道:“謝王後。”

身旁的宮女又擁着這名宮女去了,奔跑呼喝,一切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又瞧着上方飛的風鸢,你一言我一語好不湊趣。

身旁的蕊兒道:“那是吳宮裏的玉佩,王後竟也說賞就賞。”

“我瞧着高興。”白桃說道,朝前走了兩步。

想起什麽似的,又猛然揶揄她,“莫不是别的有,偏生就你沒有,你瞧着就拈酸吃醋了?”

蕊兒忙道:“沒有.奴不是這個意思。”

白桃好似知道什麽似的,眨巴了兩下眼。

随後解了腰間的一玉佩,腰間瞬間空落的隻剩秦王玉佩。

丢給她後道,“上回政哥哥說别家的媳婦都給自家夫君秀花樣,偏生他沒有,我知道你們凡人一向在意這個,别人有的,自個人不能落,你既是跟着我,我便也不能少了你,委屈你去。”

蕊兒哭笑不得地道,“王後給奴婢的破格也已經夠好了,吃的用的穿的,樣樣都是頂着尖兒挑,還允許奴婢回鄉看望自家父母。奴婢實在是”

“你也和我說這些虛的。”

白桃迎着風,打斷了她的話。

她的臉龐被吹得粉撲撲的,發髻别的赤金鳳玉墜晃晃,“你跟着我多年,在宮中爲我操持勞累,且這次改良風鸢,也是你張羅着從外頭找來能人巧匠,材料也是你奔波備全的了。”

又低聲道,“放眼其他六國,你瞧瞧哪朝哪代的掌事女使,做的有你這般好?”

蕊兒被誇了個大紅臉,“王後.”

王後又摘了幾朵花花給了她,别得滿了,“我不願意和你說話和宮裏人說話那般生分,日後對你的好,莫說多了,你受着就是了。”

說完,她歪了歪頭,眼睛帶着促狹。

蕊兒鼻尖一酸,春風暖意随之而來,“是,王後。”

一狐狸和一人在花叢走着,花枝撲簌顫顫,踏出一方尾徑出來。

白桃又問了她弟弟的事情。

蕊兒一一答道:“奴才的弟弟蕭何,在跟着廷尉做事情,學的都是秦國六法,具體哪六法奴婢兩眼一抹黑,什麽也不知道。”她眼角眉梢都是喜悅,“好像還寫了些他對律法的獨到見地呢,他經常和奴婢通信,說李廷尉可賞識他了。”

白桃點了點頭:“那自好。”

“哪敢被王後稱好。”蕊兒道,“不過就是喜歡這些律律法法的,算稱不上什麽好字,李廷尉如今在組織修訂秦法,他能幫襯着不出什麽岔子奴婢就心安了。若是日後出息了,要能夠報答王後,效犬馬之勞就再好不過。”

“老是在李斯那裏做門客,何不在秦國就一官半職,一展抱負?”

“那小子說李廷尉是稷下高士出身,才學舉世無雙,能夠常待在他身邊學些東西,哪怕是些皮毛,總比得在其他地方要有用得多。”蕊兒輕輕道,“毛都沒長齊的雛鳥,哪能敢供王後驅策,砺他兩下子,那才知道這世界高低。”

白桃點了點腦袋,也不多說什麽。

藍天澄澈,烙着幾分薄雲。

較比連綿起伏輝煌的秦王宮,顯得格外靜谧。

還沒走出花叢就見不遠處的梨花樹底下站着一抹黑影。白桃頓時心頭一跳。

蕊兒也瞧見了,“呀呀呀,是君上來接王後回宮了呢。”

“糟了。”白桃胡亂摸了摸身上,着急問她,“論語你帶了沒?”

“啊?”

蕊兒也反應過來,搖頭:“回王後,奴婢未曾攜在身上。”

誰出來踏青賞春還帶着一本論語。

聽到沒帶,白桃瞬間任命的耷拉着腦袋走了過去,心想完了,這下子連裝修學的樣子都不能裝了,又得挨數落了。

嬴政還立在原地,遙望着天空的風鸢。

他俊秀的眉宇之間或有思量,兼之人又高大,那似雪的梨花枝幾欲橫斜了落在他的肩側,待他轉身面對白桃的時候,花瓣簌簌蹭掉了滿地。

問道:“那是誰做的風鸢,倒是精巧,孤以前從未見過。”

嗓音頓了一頓,他就見小狐狸腿腳磨磨蹭蹭,垂頭耷腦的。

嬴政蹙眉問:“腿怎麽了?”

白桃正在故作高深深思狀,想也不想,立馬開口道:“沒有貪玩,我隻是和一群宮女跑出來領悟秦國風情,順便找找先聖靈感!”擡頭就見他瞳孔幽深地看着她,一切盡在不言中。

她被自己噎了好大一口。

囧道,“腿沒事,剛剛踩多了花泥,一時間不習慣了些。”

嬴政沒說什麽話,隻是負着手。

唇角隐隐勾起了一抹弧度,此時梨花樹東倒西斜,有風吹過,花瓣層層疊疊,照得他宛如一塊美玉熔鑄般,風姿奇秀。

他竟然沒說什麽。

白桃奇怪地看了他好幾眼,也跟他站在一塊兒看風鸢。過得幾個風止風息,他問道,“這風鸢你做的?”

“我做的,傳聞墨翟以木頭制成木鳥,研制三年而成,後魯工以竹子做支架,反正待在宮中無聊也無聊,倒不如搗鼓一下。”

這作風鸢的事情,說來就這麽個小玩意。

可是拿重金請工匠彙集一起集思廣益,試料的動靜也小不了,瞞是瞞不住了。

隻能實話實說。

說完,白桃扭過頭去,拿被蕊兒插滿鮮花的花苞苞頭對着他,“你可不準說什麽,奇技淫巧,你看,放個風鸢,大家夥都可開心着呢。”

又是意料之外。

嬴政也沒說什麽,他隻是仰望着高空,那如玉雕一般的線條,好看得讓白桃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兩眼。

直到聽到他道,“倒是做了個好把戲,日後或有用得着的地方。”

小狐狸聽到誇獎聽愣了,唇畔微微張開,花苞頭歪着看他,就這麽一副乖乖巧巧任由拿捏的樣子。

他輕而易舉地把手放在她腦袋上,揉了揉,“走,随孤去見一位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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