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澄如鏡的晴朗好日天,一群孔武有力的太監擡着一個巨大的木箱踉踉跄跄的走進了長樂殿的後院。
蕊兒掐着腰領着頭指揮,“小心點,裏面可是君上親追的龍頭,山迢水長好不容易運過來的,千萬要好生着,若是磕着碰着,有那萬分之一的閃失,仔細剝了你的皮。”
“是是是。”
“蕊兒姑姑,就算是小的們剝了皮,也要好生給罩着,您就放一百個心吧。”
太監們連連保證。
彼時白桃正在後亭内,研究如何繡鴛鴦紋,自從上次政哥哥回來,也不知道是聽了哪個臣子的炫耀,便哄着她也給他繡一件裏衣。
稱别的新老臣有老妻給繡,偏生他沒有。
可惜小狐狸淘氣還成,爪子握着針線繡衣服,可謂是耍着大刀不知如何劈砍。
正琢磨着,聽到外頭動靜這般大。
她又是耳朵尖靈的,直接把針插進桌子上,惱煩道,“誰在那頭,怎地如此的吵鬧?”
王後發威。
身旁伺候的繡女,連忙扔下手中拾掇的花樣,吓得齊齊跪了下來,頭貼着手背磕頭,“王後息怒,王後息怒。”
“哎呀,王後請息怒!”
在前方的梨花樹下,蕊兒笑意盈盈,穿着一襲鴉青花襦裙,腰間配了掌事令,邁步過來道,“君上在鄭國渠内,捕得一條龍頭,專門獻給您,因此魚巨大,大甕都要先定做,是以耽擱了好幾日的功夫,現在總算日夜兼程地運過來了,那邊有好幾個宮女都在看熱鬧呢,叽叽喳喳的歡快極了,您要不去看看?”
“龍頭?”
白桃本想随口一問這是什麽。
遂又想到可能是之前看到的那條绯紅大魚,扔了手中事打發了繡女便起身,“既這麽着,我也去湊個眼。”
蕊兒是知道自家王後向來喜歡熱鬧,打着腳忙跟在她後頭朝着前方走去。
不要走近了。隔了老遠就見到很多宮女七嘴八舌地圍着一灰色大甕看稀奇,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見到白桃來臨,嘴裏說說笑笑,眼珠子亂轉,臉上還帶着笑意,如剛綻放的花瓣。
“參見王後,參加王後。”
“王後安康吉祥。”
見到來人,忙跪下行禮。
蕊兒将這群小宮女打發走,“去罷去罷,都散開,礙眼。”
白桃立在大甕旁,那大魚的點睛明顯的和她對視了一下,又緩緩的滑動着魚鳍。這動作微弱,快得好似錯覺。
可她有七尾道行。
這種秋毫之末的動作瞞不過她這隻狐狸。
白桃擡手,對着蕊兒道,語氣冷然:“拿匕首來。”
大甕裏的大魚遊動了一下,宛若紅墨泅開,有波紋蕩漾開來。
遊動七八圈間。
一張白面紅狐狸皮浮動在水面,與此同時,那狐狸眼拉開,細細長長的,割碎的,不成形的,裏面含着殘忍妖冶的光,連着那把寒光匕首一齊映入魚精的目中。
幾乎絕望。
魚精翻出了泛白的肚皮,周遭的魚鱗已經脫落,引頸受戮。
“王後,萬萬不可!”
關鍵時刻,旁邊女聲響起,“此乃君上千辛萬苦捕捉的龍頭,百姓們都奉爲上天祥兆,君上以此獻禮給王後您,一片真情,況且現衆目睽睽之下入了鹹陽宮中,如若輕易宰殺,不肖君上如何猜想,恐民衆激憤啊。”
那狐狸皮滿臉兇殘,看了過去,“你們君上捕這東西?還奉爲上天祥兆。”
“王後,好歹是生靈,況且從不遠萬裏運來,奔波勞苦,這大魚還能存活,料想也不容易,再者.”女聲低聲替他哀求,“王後您就算不喜歡,私下就說此魚爲大秦祈完福,魂歸天際了,也好填了悠悠衆嘴啊。”
魚精淚珠連連滾落。
良久良久,狐狸皮終于從水面剝離,恐怖威壓瞬間消失,“本後這就去找你們君上。”
魚精終于敢轉動眼球,掀開那求情女子的幕布。
*
白桃實在有點生氣。
怎麽凡人連好賴也分不清,那魚精身上邪氣滿貫,一看就是沾了很多條凡人命數,怎生還被扣了個天降祥兆的帽子,再扯一點,難道還要奉爲河神?
什麽泥豬癞皮狗似的玩意。
她都還沒被奉爲狐狸神呢。
旁若無人地走進政哥哥的理政殿,就見裏面竹簡林立,公文遍布,幾名侍人正抱着一卷卷亂中有序的書文整理,見到王後駕到,忙過來行禮。
白桃一揮手,“你們君上人呢?”
幾名侍人搖頭,“君上行蹤,奴才們不敢窺探。”
“.”
算了。
白桃就坐在這裏等他。
隻是剛一坐下就見案牍前面有一堆堆能夠埋死人的公文,一眼看過去都覺得一雙狐狸眼都要看瞎的程度。
雄心壯志的君王不能馳騁疆場卻要被如此繁缛的瑣事埋沒。
既要管推行秦法,又要管整軍經武,獎勵耕戰,巡視農田,民生民情
甚至河渠開通,六國多有移民之士,如何移風易俗,如何獎勵耕土,如何安頓,如何防止暴亂,如何分配土地。
小到她這個王後的起居,他都要過問操心。
看來,君王不是那麽好當的。
白桃看了幾眼。
頭越看越大。
又見案牍上一卷卷到一半還未書寫完的竹簡,上面的墨迹還未幹透。赫然幾個“桓齮”“進攻肥下”幾個大字映入眼簾。
可是肥下不是趙國領土的嗎?
怎麽不攻韓國,非要攻趙國。小魚小蝦都沒吃到,就跑去吃大魚。
剛想把剩下的竹簡卷開,但是白桃眨眼想想,夫妻再如何親密,涉及如此的邦國大計,還是不要窺看的爲好。
遂又把爪子收回來,靜靜坐着等待。
可一直到夜幕四合也沒見到政哥哥人影,不知不覺她于困倦中一磕,腦瓜子磕到案牍上,趴着睡着了。
幾名侍者,忙屏氣凝神,點了驅蚊的艾草煙,再差人去通報君上。
白桃這一覺睡得極爲地香甜,醒來之時,外頭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揉了揉眼睛,就見自己躺在政哥哥懷裏。他兩旁的寬袖散開,就這麽單手把她摟抱在懷裏,一條腿屈起,一條腿被她坐着。
抱小孩一樣。
白桃迷蒙着雙眼看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過來,自己什麽時候被他抱在懷裏的。
瞧她這般迷糊的樣子甚爲可愛。
嬴政放下手中公文,單手揉了揉她的後脖頸,對着她的唇就吻了下來。
“醒了?”
“唔?”
白桃唇瓣被親得靡豔至極,眨巴着眼看他。
他也這麽靜靜的看着她,五官有棱有角,實在是精緻,那雙幽深的眼眸,看得白桃恍恍惚惚呆呆愣愣的,他道,“累着了?”
什麽累着了。
白桃道:“沒有。”
“孤聽聞你在長樂殿日夜學鏽技。”他那執筆的手,握住她的爪子輕輕摩挲,白桃腦袋忍不住縮了縮,“什麽日夜學繡技,诽謗!我才沒有,我就是偶爾玩累了學學,玩高興了就不學。”
他嗓音低回:“秦國那麽多繡娘,孤也不是非要桃桃給孤繡裏衣不可。”
都怪他。
要不是之前說别的大臣都有夫人繡就他沒有,白桃哪能拿這破落針,深吸一口氣道,“你别管,我馬上就要繡好了,你等着穿吧。”
嬴政知道她近日不易,心中憐惜,隻道:“繡一件,孤有的穿就夠了。”
白桃撩了下眼皮,“嗯。”
繡一件就已經快要她半條狐狸命了。
要是再來幾件,别人有的他沒有就沒有的了,堂堂君王,大老爺們的,哪那麽多講究和名堂。
掌心交握,呼吸纏繞間,鲛油爆開了一下豆花。
白桃細細問了他大魚的事情。
他長睫勾着金線的弧度,嗓音合着這靜谧的深宮夜,很醇厚,“孤那日追着龍頭跑了三天三夜,跑垮了三匹馬,于是在一片田地裏抓來這畜生,這畜生狡黠,很會躲藏,可惜體形碩大,再如何躲藏也無用,孤捉住的時候,踩垮了三畝田的秧苗,弄得渾如泥俑,百姓不識得孤,團團圍住孤要緝拿孤去見官府。”
“撲哧。”
白桃沒想到他還有如此狼狽的時候。
他掐着他柔軟的腰肢,狀似惱怒道,“莫要趣孤!”
這下倒是還想維持身爲大秦之主的面子。
白桃忙憋着笑意,道:“唔,政哥哥,我發誓,絕對不往外說。”又道,“不過,這畜生如此難緝拿,吩咐下面的人捉就是了,爲何非要親自捉呢?”
“心誠則靈。”
他道,“孤換馬時,聽得一老妪道,此魚如此巨大,想必是山間修行了千百年的山靈,若是養在身邊伴随,定能保佑主人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
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這就是凡人最簡單,最戳心的願望了,
白桃握着他帶着繭皮的指尖,心怦怦直跳,灼然飽脹。
壁上的影子糾纏不止,親吻漸漸帶着不容拒絕的味道,情到濃時,他的身軀慢慢地湊過來,白桃嬌軀幾乎在他手下溶化成一攤春水,黑夜裏原本看不清楚,可她這雙狐狸偏生什麽該看的,不該看的,全都看見了。
抓住錦墊的邊緣,她的足弓也繃的緊了,渾身都似煮熟的蝦,“政哥哥,要,要在這裏嗎”
嬴政血脈偾張。
他原本是極爲隐忍的君王,一向都是清心寡欲,原本以爲娶了她嘗過那般滋味便能知足,未曾想她單單站在他面前,說幾句話,瞧上他兩眼。
都能激發出他内心深層次的淩虐欲。
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知足。
她是他步步爲營,明媒正娶的女人。
是大秦的王後。
無論是生是死,她的名字隻能跟他刻在一起,屍骨合葬在一處。
嬴政閉上了雙眼,被她哭着叫着,耳朵根都酥了,嗓音軟了又軟,“乖桃桃,孤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