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曾停歇。
目之所及,沈沈飛雪白,到處亂霏霏。
悶了好幾天,白桃擇了今日兒出宮,現坐在奢華的馬車内。
耳朵上戴了兩顆迷瑩的明珠,披着件雪白梅花貂裘,一張粉腮小臉被冷得忍不住縮了縮,一掀開絲簾後又竄進來的冷氣凍得夠嗆。
她櫻口吐出白霧:“今年這天真是格外地冷。”
鹹陽阡陌街道上的吆喝聲也跟着冷風揚了進來。
“秦酒烈,上好的秦酒烈,吃了暖炕,上兵打仗有力氣冽。”“鍋盔,鍋盔,新出的鍋盔,咱李家鋪子出來的鍋盔實實在在,一張,就半張!塞進你嗓子眼!頂出你屁股眼!”
“大家快來啊,去城外拜水了。”
“哎喲啊喲,那可要快點。”
“鐵戶家二婆娘,張拐子,去拜水,去拜王後,保佑咱們明年好收成。”
“哎喲?你還要拜王後?”
“拜水肯定要拜拜秦王後,咱們朝她祈祈福,俺們大旱這麽久,她剛一成爲俺們王後,就風調雨順的,不過月餘,下這麽多白粒子,她是神女,多拜拜,明年保準大豐收,叫俺們老秦人不愁吃不愁穿。”
“對對對,秦王後保佑保佑。”
“老天爺保佑,保佑俺們家,俺爹,俺娘,俺那瓜娃子.”
車外沸騰,人頭攢動,秦人自古尚水,又有拜水之風俗。
白桃掀着車簾的手僵住,卻料想不到他們也在拜自己。
四周有無數的信念化成絲線嵌入自己的血脈之中。
她連長三條尾巴的謎團也與之解開。
她放下絲簾低聲道:“願以雪意祈豐年,靜守春來萬物新。”
“王後,您在說什麽?”
身邊的蕊兒聽到她絮絮低語,好奇問道。
“沒什麽。”
白桃狐狸眼微彎了下,“我方才在祈祝。”
“祈祝?”
“就像凡人一樣,祈祝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蕊兒笑笑道:“其實奴婢也是一直在祝福呢,自從您和君上大婚,秦國就下大雨,那天雷滾滾,滾了三日不絕,渭水發瘋了似的上漲,可真是個極好極好的兆頭,這不,暴雨過後,又下這麽大的雪,可不是連上天都在祝願您和君上白頭偕老,大秦江山萬年不朽!”
白桃藏在袖子裏的爪子,心虛地揪了揪。
暫時忽略那日秦國先祖祠堂内先祖魂魄氣的牌位斷裂的事情。
她狐狸眼笑得格外乖巧,“嗯,我覺得,蕊兒說得極是要好,也定是如此。”
“嗯嗯!”
蕊兒又道,“不過王後您來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是爲了什麽事?”
白桃側眸看向絲簾被風揚起,露出的客棧匾額。
“我啊,爲了一個故人。”
“故人?”
蕊兒知道的除了鄭國,可從未聽到她與誰交好。可現在鄭國還被監禁,她好奇道,“王後,是要找什麽樣的故人。”
“不是我找她,是她找我,找了很多年了,如今也終于被她找到了。”
*
金絲線銘文楠木長案,案幾上擺放着一枝粗細有節的梅花,在溫暖如春,銀炭充足的室内,梅花上面的冰霜正融化流淌下來。
“滴答。”
白桃如玉的指尖接住。
那飽滿的水滴凝而不散,似能透過其中窺得乾坤。
少女眯了眯眼,對旁邊跪下來的女人道:“好姐姐,你看這上面的水珠,觸之沁涼如玉,顯然是剛剛冰雪凝化掉了得,這般早早就準備好,你又怎知我喜歡梅花?”
女人依舊長跪在地上:“王後請恕罪。”
“唔你看樣子像是盼着我來,怎麽我一來你就恕罪恕罪的,搞得這般誠惶誠恐,唉,看來我還是不來的爲好。”
雖是歎息,但白桃依舊是笑眯眯的,被室内的暖氣一熏,粉光若膩的好看。
巴清穿着深青色的深衣,顯得明一半,晦一半的。
她甚至清空了頭飾耳環和首飾,唯有絲絲白發爬上了她的雙鬓,恭敬道:“老婦并未有意窺探。”
“起來吧。”
白桃抱着一杯暖手的茶,“跪着做什麽,你能有什麽罪,鹹陽城的商稅光你巴家就貢獻了大半,你們巴家産業一入秦,養活的士兵可何止是千萬計。”
她沒動,雙手壓在腹中,脊背繃得筆直,“料想王後也知道老婦。”
“嗯?”
“老婦單字清,嫁給數世經營丹砂的富貴人家巴家少主做了妻,奈何巴家少主短命,壓不住老婦的命格,連合卺酒都未飲暴斃而亡。諾大的家業也就此落在老婦的肩上,旁支眈眈虎視,稍一踏錯分崩在即,偌老婦也從此再未改嫁,隻一心支撐起巴家産業。”
“蜀地盛朱砂,老婦原是在蜀地售賣朱砂發家,家裏頗有些薄業,本也不想卷入人市綠行,奈何諸多瑣事紛雜,老婦不得不爲之一賭。”
白桃喝着茶水,潤了潤嗓子。
“老婦幼時也随家中長老遊曆經商,是以多年飄擺,搖搖風雨,老婦救族難,挽家業,廣疏财,擴族産.”
她擡眼看向白桃,“可是老婦也深知登高必跌重,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的道理。老婦隻是一介從商,商者,爲末等也是爲低賤,縱使金銀财寶無數,可随随便便的權力壓下來,瞬間就仰起齑粉。幸得前國相賞識,使得巴家能入秦地,這才躲避了蠶食,巴家十年也隻奉公守法在秦紮根,任由其餘商行觊觎,卻無人敢動。可是秦國權利更疊動蕩不堪,高台塌陷,旗杆折斷,老婦恐怕巴家背後再無倚靠。”
“所以你就找上了我?”
白桃白皙的指尖,指了指自己。
“老婦也沒料到王後日後能成爲大秦之母。”
巴清道:“甚至,老婦同樣也沒料到呂家那麽快倒台,可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也是知道的,巴家大富大貴,華蓋招搖,又擁丹砂提煉秘密。六國商行恨不得吞而食之,眼見窮途末路。老婦深知,依附于小草并不能免于酷曬,唯有大樹可乘陰薮。”
“大樹底下好乘涼啊.”
白桃眉頭皺起又松開,喟歎道,“這句古話雖老套,卻怎麽着都沒錯,可你爲何找我一介後宮女人,而不找秦王。萬一哪日我寵愛不在,從高台墜落,你陰溝裏玩翻船,做個賠本買賣怎麽辦。”
“富貴險中求,無賭不成商,老婦就豁出整個巴家陪王後賭一吧。”
巴清眼神毫無波瀾,神情淡的似乎沒有春夏秋冬:“老婦以巴家近來在秦國的存糧資财,雙手奉上,供給的黍米錢财能養活秦國百萬民開渠戰士大半年有餘,還請王後護佑巴家!”
“大秦萬歲,君上萬歲,王後萬歲!”
她頭顱叩地,聲音藏着嘶啞。
*
是夜。
白桃回了長樂殿,宮女們拿着熱水袋燙了胡榻,一躺上去渾身的毛孔都熨的服服帖帖。
明珠的光芒籠罩了下來。
她靠着引枕正在看竹簡,長睫如蝴蝶斂翅垂下:“鹽鐵豐饒,雨量充沛,蜀地,乃當今世上一等一的糧倉。”
蜀地是天下糧倉,她很久便已知曉。
如今修渠,耗費人力物力财力不可計數,又加之大旱,蝗蟲,熒惑守心。
秦國經曆了兩年的煎熬,糧食告磐,國庫無法支撐。
她自也是知曉的。
是以,哪怕巴清不找她,她也會找到巴清,現巴清婦主動将巴家積累幾十年的糧倉雙手奉上,爲求的不過就是巴家爲商的商路。
說什麽被逼上絕路,這話白桃隻當耳旁風聽聽就罷了,從不往心上放。
巴清聰慧過人,能夠攀上呂不韋,就說明她在秦國官場上并非毫無根基,可是如今拿着家底來求她,不僅僅是秦國法律素來抑商,且她手上還掌握了一門爲豪紳渴求,并且能讓整個家族立于危崖的技藝。
那就是——
采煉丹砂。
提純的水銀用途甚廣,“三滴水銀一兩黃金”可從來不是說說而已。
可操持着“丹穴業”又不止巴家一家,要想掌握着如此秘密屹立不倒,還有什麽比背靠強大的王國,來得安定。
身邊的胡榻下陷,白桃察覺到了來人。
她放下竹簡翻了個身。
身旁剛躺下的嬴政甚是疲倦,眼睑上還有淡淡的烏青,看來國事的瑣碎繞得他乏累無比,見她靠過來,也隻是擡手拍了拍她的脊背。
“政哥哥,可是心中有煩憂?”
白桃趴在他身上,如瀑的長發将他纏繞起來,軟糯道,“若是心有煩憂,桃桃還來給你解憂好不好?”
“聽得宮女說,你今日又出宮了,玩得可曾盡心。”
他閉着眼睛,大掌捏了捏她的後腰。
白桃巴巴的看着他,不說話。
而後在他睜開眼看過來之時,少女眼尾一勾,明珠之下,是入骨三分的魅,帶着小女孩的氣性道:“哼,什麽叫玩,我可真是去解政哥哥憂愁的。”
他還是撩起眼皮看她。
“你不信麽.”
于是白桃靠在他耳畔,将白日巴清婦講的話告訴他一遍。
嬴政豁然坐起。
秦國經濟民生,内憂外患,大旱連年,雖天降甘霖,灌溉田土,但是也隻開春播種,這中間的幾月,倉鼎空乏,如何能養活開鑿挖渠的百萬民工。
“桃桃所言,可當真?”
白桃眨巴眼道:“當真,這巴清婦怕是很早就在謀劃了,如今提及,不過就是爲他們巴家找一所依靠,巴家傳及數代而不墜,壟斷蜀地丹砂開采,其下财富積累數不勝數,我們不如讓她爲大秦效力,進财資軍,此等巨賈爲秦效力,也好揚我大秦寬厚之國威。”
嬴政恍然。
大旱之事已糾纏了他兩年有餘,可群臣不會不明白讓商賈豪紳資秦之法子,可也是畏于秦法,畏于商君,也鑒于前相國呂不韋之鏡。
更多的是,他們恐畏于自己。
竟無一人敢提及。
秦之昭昭,也唯有白桃不畏懼他,他把白桃這隻小狐狸抱在身上,道,“孤得桃桃,可勝過得城池萬數。”
*
幾日後,大雪飄灑如胡馬嘶風。
白桃被宮人簇擁着,站在油紙傘下,看着巴清踏着腳印慢慢走入了鹹陽殿裏。
邁着白階丹墀的巴清似有所感,在即将進殿的那一刻回首風雪之外的倩影,縱然雙眼被雪簾隔得模糊,還是能夠認清風雪中的傾國風華。
感激的垂首後。
巴清婦走了進去。
殿門關閉的瞬間,白桃對身旁的蕊兒道,“這就是我的一位故友,巴山寡婦清。”
“巴山寡婦清!”
蕊兒驚訝,“這難道就是那位财貨無可計數,掌管着巴家的巴家寡婦,奴婢聽說她剛成婚就喪夫,後來獨自一個人撐起了巴家,守着處子之身幾十年。”又帶着憐憫道,“幾十年的伶仃孤苦,冷茶單寝,一位妙齡女子活生生被熬成一位老婦,對鏡自憐時,可曾有過後悔?就爲了守着這份毫無溫情的家業,她可真是了不起,也真是不容易。”
“是啊。”
白桃踩着面前的積雪,嘎吱嘎吱響,“阿兄說過,做凡人嘛,是極不容易極不容易的。”
戰國多動蕩,也多商賈。
巴清以一介女子身能夠跻身範蠡、子貢、白圭、猗頓、郭縱、烏氏倮、并列富豪,可足見她走來的路途到底有多舛。
她坐擁财貨,卻不妄自尊大。
而是伏身于秦國,十多年間進獻了數不盡的财寶和糧倉,爲秦國的大業奠基基石,秦王也以禮抗萬乘的禮儀邀入宮中,給予了一介婦人數不清的榮耀。
甚至被封爲“貞婦”。
此時的白桃正在賞梅,聽到下面人說到這個“貞”字時,心裏咯噔了一下。
政哥哥的母親趙姨,與呂不韋和嫪毐糾纏不清。
再加上施加給他的戕害,帶給他的屈辱,使得他竟如此憎惡淫亂的女人。
這個“貞”字也更能足以體現。
這已經是他心底無法泯滅的一道傷疤,也是他心中積累的,對臣下寡恩和不信任的源頭。
試問。
連生母都想戕害于你,普天之下,你還能信任于誰?
耳邊寒風呼嘯,白桃邁步踏上石階。
可是治國講究的是君臣同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萬不可如同鄭國一般,邊監禁,又邊讓他對其水利出謀劃良策。
該如何解開政哥哥的心結呢?
望着前方看不穿的風雪,她杏眼朦胧,感到深深地迷惘了。
恭喜哈基米俘獲超級富婆+1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