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熱鬧的,往讨人心意在走。
好似多年前的點點滴滴,從她入宮的這一刻開始,方方寸寸的就已經早做準備了。
白桃待在長樂殿裏,一擡眼就見到不遠處宮檐上有一對金色的鳥獸,互相依偎着,金斑照入眼簾,絲絲密密的。
旁邊繡着雙鳳呈祥的金絲屏風,總有宮女的影子匆匆掠過.
是花葉枝蔓的影,是花好團圓的意思。
蕊兒在旁看着她,涕淚道:“衛國最擅織布繡花,這上面的玄鳳紋路,都是照着殷商周室的天下正統來的,在君上還是王子的時候,就已經在尋找這一支古老族群,找來後,日夜不歇,整整繡了十餘年,如今,奴婢終于看得到王後您穿上它的一天。”
白桃垂眼。
濃睫投下的陰影猶似宣紙上的淡墨洇染,“記得把旁邊那兩隻大雁帶上。”
蕊兒一愣,目光轉向那系着兩隻紅綢的大雁。
一對大雁互相交頸依偎,四隻眼睛警惕的看着她,大雁是忠誠的鳥類,一生唯有一個伴侶,象征着一心一意,恩愛白頭。
且大雁捕捉時必須得是活的,這極大的考驗男方的捕獵技藝。
“這兩隻雁,約莫是你們君上下的聘禮.”
十幾名宮女魚貫而入,圍繞着她上妝,白桃腦海裏想起白日裏嬴政迎她回宮,貼進耳畔,靠盡心髒細細密密說的那些密語,連她的心也一點一點的收緊。
——“孤很早很早,或許早在夢裏,就在想,若是孤娶王後,那孤的王後就該是桃桃。”
——“但孤在想,還不是時候,要等孤掃清一切,孤要給桃桃最好的,全天下能配得上桃桃的,最好的。”
蕊兒跪在她旁邊,給她上完最後一層妝面,竟熱淚盈眶,“王後真美。”
白桃看向銅鏡中的自己。
端坐在錦繡堆裏,是被男人藏在深宮裏養了十幾年的嬌嬌兒。
唇畔飽滿欲滴,眼波稍一流轉間就能醉人心扉,豔烈得攝人心魄,身上的衣袍繡着織紋精巧的鳳凰,華麗非常。
連那羽翼活靈活現的似乎能從從緞上騰飛而出,鳳鳴九天。
——“後來孤伏擊假父,罷黜仲父,遷母鹹陽,誅殺幼弟。世人道孤嫉妒,不慈,不孝,桀纣之治,暴君之行。”他的語氣很平靜,“孤那麽難的路都走過來了,背這些區區罵名又何妨。”
成蛟謀反,仲父和太後暗通曲款,嫪毐誕下兩子欲圖謀他的王位,在旁的宗室愚昧自私,虎視眈眈。
稍不注意,墜入深淵。
那樣的他,如何敢向黎明衆生前許諾心愛的女人。
——“隻要蕩平所有的一切,孤的桃桃能夠陪孤一起走下去。”
——“就算有悖天下之人,又有何懼?”
白桃的手驟然抓緊了下妝盒,支撐着起身,長睫輕顫。
——“桃桃,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禦宇内,這是曆代秦王生生不息的志願,也是孤欲完成的大業,這條路,千難萬險,你願意和孤一起走下去嗎?”
她轉身伸出手來,身側的宮女配上一連串鳳鳥玉佩珠壓她的腰際,連帶着秦王的貼身玉佩,素手與雙鳳鳥相背,鳳身曲張,曲意翺翔。
這是獨屬于秦王後濃墨重彩的張揚輝煌。
最後戴着金光錦簇風冠的白桃,拿起孔雀卻扇遮住半張臉,款款邁步出了殿門。
外面編鍾敲響,吉祥吟賀之聲傳遍鹹陽廣場。
殿門被推開的一瞬間,所有人都看到外頭天空碧澄如鏡,似有祥雲漂浮。
嬴政王袍加身,容貌俊美的不可思議。
他就站在殿門口,身長挺立,威儀赫赫,雖是如此,但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還是壓制不住眼底泛上的一點光,薄唇微彎。
這樣的君上,哪似君王。
就似十年前的那個少年,帶着意氣風發似的打量着自己的深藏的稀世珍寶。
白桃咬唇,臉頰飛上了紅雲,慢慢地把卻扇交到他手中,道:“我願意的。”
他将卻扇的一端握入手中,“嗯?”
“我願意,哪怕這條路,千難萬險,我也願意和政哥哥一直走下去。”
嬴政瞳孔驚起了波瀾,爲之發顫,唇角的笑意挑了起來。他攜着她的手邁了下去,迎着霞光的面孔被渡了金邊,如琢如磨。
鹹陽廣場人跪滿一片,更有六國的使臣玉冠錦袍,停放着香車寶馬,裏面拉來了無數的珍奇獵貨,珠寶黃金絲綢,他們也跪了下來,朝着霸秦這對至尊至貴的夫妻敬賀。
“秦王萬歲萬歲萬萬歲,王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秦王萬歲萬歲萬萬歲,王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秦王萬歲萬歲萬萬歲,王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被嬴政牽着走下階梯,白桃聽着耳畔中士兵和大臣的跪拜應和聲,在邁向系着紅帶的安車時,苦于袍服沉重累贅,身形踉跄折晃了一下。
嬴政掐着她的細腰,将她打橫抱起,就見懷中可人兒雙手慌張的攀着他的肩膀,“無礙,在這條路上,除了我們,無人敢擡頭。”
白桃的腦袋被他手一按,腦袋按在他胸膛,落下一吻,“這是孤和王後的約定,也是秘密。”
“.”
任小狐狸再大膽,衆目睽睽之下,還是臉紅了。
安車轟轟烈烈的駛入雍城太廟。
要入秦王室的族譜,自然要去祭拜秦國先祖。
到了雍城,已經是次日晨曦。
雍容華貴的華陽太後和面色呈現灰敗的趙姬在太廟等候,後面秦王六代先祖的牌位如豎起的矛戈,給人一種沉重壓迫之感。
白桃的視線起初在她們臉上掃過,待看到秦國六世先祖牌位時,就見無眼白,渾身四肢各杵各的山鬼正朝着她恣睢一笑,做了個口型道,“小狐狸,别來無恙。”
“.”
在秦國列祖列宗牌位面前,公然被戳破狐狸精的身份!
白桃袖子下的手一緊,原本強壓下的慌亂感湧了上來。
嬴政注意到她的異常,緊緊握住她的手,“桃桃,莫怕。”
白桃勉力一笑,“我才不怕。”
她不怕死人,不畏懼世間萬事萬物,唯怕的是她一妖精之軀,如何入得了秦國的太廟,又如何會得到秦國列祖列宗的認可,若是不認可,她又當如何?
嬴政牽着她一并跪下,“兒臣拜見祖母,母後。”
“孫兒平身。”
華陽太後站的筆挺,眼尾一拉,對自己這位王威逼人的孫兒甚是滿意,伸出手來就要扶起。
豈料身側的趙姬,形容枯槁,嘴裏不停的翕張着,“有人在說話,有人在說話,好多人好好多人,你聽,你們聽。”
許是許久不曾言語,趙姬開口時嗓音像是被含了砂石的沙啞,又刺耳又難聽,“說話,子楚,是子楚,還有誰,還有好多人,在說話,說話!好多人,他們在說說.”她抱住頭蹲下身子,宛若被那滾燙的水燙了千萬遍似的,“有妖。”
白桃心頭一跳,強撐面色。
華陽太後眉頭一皺,看向自己的孫兒。
畢竟是秦王自己的親娘。
嬴政擡頭。
當他看向瘋狂的趙姬時,那目光幽深久遠的像是一條虛空的河,“趙姬久病出愈,不宜出宮,扶趙姬回宮。”
話音剛落,身側的宮人們趕緊死死按住趙姬,手法之娴熟,顯然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沒想到趙姬扭動着霜華斑駁的頭顱,奮力看向自己的親子,“政兒,有危險,别怕,娘在!啊啊啊!政兒,你快走,他要殺你啊啊啊,快跑!”
嬴政的臉色半點也無改動,他又站起重新面對牌位跪道,“列祖列宗在上,孫兒攜王後白氏拜見。”
白桃卻沒跪。
“桃桃?”
他看向她。
此時雍城大風,吹得秦王先祖牌位下的孔明燈,忽明忽暗,旁邊繪滿祈福的布條,也被風吹的铮铮作響,而白桃琥珀色的瞳孔裏倒映出來這一點微弱的燭光,任由寒氣侵入骨髓。
“狐狸精,她是狐狸精。”
“大秦境内,緣何有此妖孽!”
“莫非泱泱大秦,也要走纣商亡路,嗚呼哉!”
“妖孽,你以何顔面跪拜大秦氏族,還不伏誅!”
腳底的寒氣又如藤蔓般緊緊纏住腳踝,攀爬至白桃的脊背,似乎想要曲折壓斷她的脊椎。
“桃桃。”嬴政憂心的看她。
雍城上空不知何時聚集來一大片烏雲,烏雲翻滾着,奔騰着,像是呼嘯嘶鳴的戰馬,從四面八方漫過來,整垛整垛地堆積,直到越來越密。
白桃卻軟軟一笑,跪在地面。
彩繡鳳袍威儀鋪開,她微曲折了一下背脊,眼睑垂下,而後那韻緻纖秀的背一寸寸的帶動,挺直,最後被政哥哥攙扶着起身。
“轟隆隆——”
“轟隆隆——”
雷電轟鳴,震耳欲聾,如同甩下一道道罰鞭。
什麽妖孽,什麽伏誅。
白桃站直身軀,就站在這裏,不避也不退。
身後是閃如白晝的雷電,照得她的面頰明明滅滅,暴雨如粗絲,宛如一把把利劍直直的懸挂,可她直視着這一排排的靈位毫無懼意,甚至在焚風焚雷吹沒秦國先祖的長明燈時。
她還對着人皇柔弱道,“政哥哥,我好害怕。”
嬴政握着她的纖珪,墨畫刀裁的長眉,沾滿的都是對她的擔憂,“别害怕。”
“嗯”
白桃尾音發顫,又拽着他的袖子,眼裏盛滿了朦胧和不安,嬴政擋在她的面前,看向先祖牌位之時,一雙眸子深沉的如孽海滾滾。
這時,雷電裹挾着暴雨似利箭一齊沖進來,狂嘯怒号,發狂似地吹開這對夫妻,連秦國先王的排位都被吹得齊齊翻倒,砸落在地上。
旁邊的華陽太後驚愕的看着這一切,她從頂心僵硬到足踝,嘴巴大張着,雷電聲音仿佛在這一刻消聲滅迹,“夫——夫君!”
她跪在地上死死抱住秦孝文王的牌位,神情悲傷,“夫君,妻曉得,妻曉得,莫要大動幹戈,有什麽要說的你說。”
白桃似也被吓得不輕,那是一種不自知的慌張,靠在嬴政懷裏的她帶着一種攝人心魄的鮮妍容華,仰臉道:“夫君,怎麽辦?”
嬴政烏黑皎白的眼瞳看着她,再看向一堆亂七八糟的靈牌時,他的眼瞳深不見底,聲音冷冽:“王後白氏給秦國帶來祥瑞,孤與此女成婚,天降甘霖潤澤厚土,列祖列宗在上,定要護佑大秦國祚綿延。”
在旁邊看好戲的山鬼,見到這位張着眼睛說瞎話的冷峻君王,從喉嚨裏吐出幾聲悶笑。
迎着外頭決堤的雨幕,他大步踏出,身上的山鬼錢叮當作響,手舞足蹈,嘴裏念着叽裏咕噜的遠古呼喚,又大聲道:“秦王大婚,甘霖雨露,天佑大秦,國祚萬裏!”
“秦王大婚,甘霖雨露,天佑大秦,國祚萬裏!”
悠長的吟誦在天際回蕩不絕,雍城電閃雷鳴,嘶吼哽咽不絕于耳。
白桃的手拽着嬴政沉沉垂翳的袖口,對着斷裂的列祖列宗牌位嫣然一笑。
看到沒,一群死透了的老家夥,連你們嫡親的孫子都在說我是祥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