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災,也唯有肆虐的天災。
如洪水,如猛獸,它以絕對的野蠻之力摧毀世間萬物,人禍兵災敗在内裏,可天災,是無數如架在大火上炙烤的黎民百姓咬着牙嘔着血都無法擺脫絕望和凄然。
大旱。
三百裏秦川枯竭大半。
原本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流動着的是交錯縱橫的生命血液,老秦人紮根的土地雖是鹽堿地,收成也少得極爲可憐,可不至于如此的千瘡百孔。
沒有水,原本金黃的麥浪變成幹枯的野草。
極目蕭疏,熱浪一吹,唯見得的是零丁的村莊飄蕩的寥寥炊煙,畜生跪趴在黃沙地上,餓的瘦骨嶙峋。
渭水幾乎幹了。
可天不逢時,煎熬在滴水也無的苦難中,蝗災又在關中四起。
關中百姓幾乎糧盡水絕,又加之同樣大旱綿延幾千裏的趙國,也湧入大量難民入秦國,邊境動蕩不安,在加上在如此慘境,秦朝廟堂遵守着鐵血法律——隻治災不救災。
百姓們可謂是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本該殷殷期盼秦國朝堂能夠大肆救災,可秦王在如此情景之下,在無數百姓和官吏的翹首以盼中。
秦王自下了囚太後令和逐相國令。
下了他的第二道親筆文書。
*
下第二道文書的時候,嬴政經過了千般萬般的深思熟慮。天災彌漫時刻,各種天象,占蔔,童謠,諓語如野草般生生不息,秦國遍布陰影。
面對這般亘古罕見的大旱,和虎視眈眈的列國。
他身爲君王,要做的事情可真是太多了,舉國大事接踵而來,他忙得幾日幾夜沒合眼,終于在批閱最後完最後一沓竹簡,擱置下最後一管毫筆時。
他穿着敞胸寝衣,在高天皓月,冰輪如鏡的夜色中,走入了白桃寝殿。
月色光寒,照得他的背影如水清洩,獸面紋銅燭晃晃,當在男人在靠近胡塌時,那通身的銳利,身上豎起的君王威儀,算是全數卸下,獨剩眼底柔情微微輕顫。
少女面對着裏側,睡得頭發淩亂。
小小的一團縮着縮着,他輕易撈就能撈進懷裏,再好生揉捏一番,被攪清夢她定能氣得跳腳,再好生給他來上一口。
她向來不怕他。
可惜今夜嬴政心思積重,無心于此。他腳步輕輕,踱步離塌。
殿内的光漾漾暈開,使得外頭的月色失了華彩。
嬴政在屋内把玩她收藏的小玩意,一點一點看,生怕錯失一分一毫。似在彌補缺失給她的那段陪伴時光。
她素來喜歡獵奇和新鮮玩意。
最外頭的木架子上堆了琳琅滿目的小東西,小擺件。除了各種顔色绮麗,價值連城的寶石外,竟也有一些不知道從哪條河裏撈出來的怪石頭。
嬴政的指尖一點一點的觸摸過去,在看到一隻狐狸形狀的石頭時,唇角微彎,指腹摩挲了幾下。
放回原位後打開抽屜,便是各種千奇百怪的蝴蝶幹屍。
最裏面有幾幅帛畫。
他展開來看,就見裏面繪着他不熟悉的宮裏偏僻角落。有亭子,有怪石嶙峋,有樹木,有河流。後面龍飛鳳舞的寫着,“今藏寶于此,靜待後人。”
“頑劣。”
看着她把他給她的家當如此随意埋藏,嬴政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放回原位,就見一塊有機關鎖的錦盒映入眼簾,盒子的機關甚是好解,他打開後就見裏面裹着好幾層楚繡,繡着明黃對鹿圖案,掀開後,竟發覺裹着的是最普通不過的花環。
他爲她織的花環。
花草尋常,織法簡單。
是年幼時他在趙國時候看到有一對對桑間濮上少男少女,他眼尖又記憶超群,少男爲少女編制花環的技巧竟也記在了心上。
後來在HD之時,他也給幼時的白桃織過,小女孩滿身都是香氣,又香又軟,戴上他編織的花環,更加的花香四溢。
她贈予了他一個香甜至極的吻。
這個吻,自年幼時,他便一直記到現在。
前不久事務纏身,恐她孤獨難過,便差了趙高出去采花,擇了發黃的葉子,嬴政便在海一般的竹簡裏,爲心上的少女編制了花環,後來聽手下人說小主兒甚是高興,他便也逐漸遺忘了,滿門心思撲在國事上。
沒想到這個花環被她如此珍藏。
嬴政的指腹顫顫的撫過花環,一下,一下,撩撥起他的回憶,沙沙脆響不絕。
“.政哥哥…”
旁邊嬌慵的聲音扯回了他的思緒,他轉身,就見榻上少女不知道何時醒來,她迷蒙着杏仁眼瞧着他,身形曲線玲珑,雪白的玉足踩在暖玉上,一點一滴的流淌,美的像是月下的華影。
這個女孩就這麽被他一手養大了,嬌藏在他的宮闱之中。
嬴政眼神帶着幾分恍惚,走過去,打腰橫抱起少女,少女烏黑的量發散落在他肩頭,手臂攀着他的肩,是一種透入骨髓的依附,他低聲道:“桃桃。“
“嗯哼。“
少女的聲音也軟軟的,讓人不由自主想起盛放的花蕊。
他烙下一個吻:“.乖。再睡會兒,天還早,孤要去處理事務。”
少女略帶幾分失望,垂下眼睫也不說話。
離去之時,嬴政死死壓制住幾番回首的沖動,他想問她願不願意,又唯恐她待他隻是政哥哥,又怕日後也隻能做政哥哥。
罷了罷了,甯可恨他,左右他不會放手。
跪坐在燭火前,他用磨錠爲自己磨了墨,旁邊擺放着的正是和氏美玉,在擡筆落下第一個字的時候,他腦海裏想了很多,也替自己想了很多理由。
一來秦國動蕩,六國爲首的趙國也連綿大旱,若是秦國君王昏庸好色傳到六國耳中能使六國更爲放松警惕,更能專注忙于宮廷内鬥,輕易怕是不會舉兵伐秦。
二來白桃乃趙國孤女,如若登位,怕是困難重重。但如今逐客風波餘韻,外來之士皆爲君權馬首是瞻,内裏宗室疏漏把柄在手,唯恐追責。此時君權凝一,機會實乃千載難逢。
三來秦國曆經風波,太後囚,相國死,間人禍國,熒惑守心,大旱綿延,如此種種,的确要給國人新的殷殷期盼。
可是千條萬條,種種理由,不過算來就是他的私心。
他獨愛她。
僅此而已。
*
第二道诏書下來了。
——立後。
天災此時還在肆虐,貧瘠的土地卻沉默了,饑腸辘辘的百姓們愣住了,朝堂上的大臣們更是驚愕當場,隻見他們的君上。
秦國的統治者,丢下文書就像是放飛一隻飄着羽毛的鳥兒,底下的大臣僵站着猶如一堵牆和一扇門壘着。
“君上,現在修渠耗費巨大,又兼大旱連年,立後乃國之要事,花銷之大,隻怕是國庫難以承受,屆時若是征戰,怕是難以養兵。”
管着财政的大臣,還算是有言必谏。
他舉着笏闆顫巍巍的上前,白胡子垂的好像兩隻毛筆,按理說他也是老臣了,秦王才登任沒多久,不該如此懼怕,可逐客令。
逐客令的下達,不僅遏制住了秦國宗親的咽喉,也遏制住了外來官吏的命脈。
一派是有過錯而謹言慎行,一派是怕被驅逐而如履薄冰。
王座上端坐的秦王是絕對的控制。
嬴政冷道:“孤意已絕。”
大臣們鐵塔般沉默,他們不敢反駁,也不敢去在這個節骨眼去對抗他們的君王,一時間,連殿内的塵埃落下來,都覺得無比的稱重。
李斯這時候站出來。
他擡起左腳踏出右腳,手中的笏闆高高舉起,筆直趴跪:“君山上萬歲,君上萬萬歲。君王婚姻,王者之志,君上二十有三,先安家才能後平天下,君上的喜事,是秦民的福祉,更是大秦之幸,天下之幸!”
說罷,又是振聲高呼,“君上萬歲,大秦萬歲!”
大臣們死一般的沉寂,在君上的冷眼掃過來時,有幾個也跟着跪下,“君上萬歲,大秦萬歲!君上萬歲,大秦萬歲!”
但君上立一趙女爲後,有背祖法宗制。
朝堂大多數人還是争論不休,但是嬴政隻是冷眼看着這一切,直到不知道有誰消停了下來,而後殿内大臣陸續緘口,嬴政緩緩邁步走了下來,八尺六寸的雍容軒昂,赫赫威壓,走下來時,冕旒遮住他難以揣測的面容。
大臣們感覺到自己的血肉被一點點的敲打,頭垂的更低,低入筋骨血肉之中,甚至穿透了,釘在膝蓋上。
嬴政的眸底掠過一道幽暗的光華,看向之前帶頭抵抗最大聲的老臣。
那老臣佝偻不堪,膝蓋顫顫巍巍。
他冷晦道:“元老花甲之年,年高無力,還是回鄉養老的好。”
那老臣幾乎要暈厥過去。
其他大臣都面露凝重,君上連親母都敢囚,烹盡二十七人勸谏他之士,敢如此背負不孝之惡名,秉性偏執至此,如今要娶一名趙國孤女爲王後。他們勸誡他難道有用嗎。
不過秦王還在此種節骨眼上娶後,倒也證明了一點。他也是個有血肉有人倫綱常的意氣少年,不是單單的囚親母,罷仲夫,逐老臣,遠宗親的冷血君王。
效忠于一位有情有義的君王,也是這群大臣們心底所樂意看到的。
且娶個孤女而已,以秦國幾代的底蘊,能鋪張到哪裏去?
陸陸續續的,無人抗命,也無附議:“君上——萬歲萬萬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