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惹得她略不高興。
自從醒來後,秦國發生過連續不斷的事情,依照妖精的敏銳度,白桃總懷疑這和這位大謀略家韓非子脫不了什麽幹系。
他在秦國惹事,還惹得她不高興,阿兄說隻要自己覺得不高興了,就解決讓自己不高興的人活事。
弄死也無妨。
從前的白桃聽不明白,阿兄還和她打個比方。
就好像她要吃兔子肉,她若是跑得比兔子還要快,那麽兔子被吃掉就是結果,若是狼來了要吃她,她若是跑不快,被當成兔子肉也是結果。
狼吃狐狸,狐狸吃兔子。
非要說是狼壞還是兔子壞,又或者是草壞。
倒是也說不出什麽玄妙來,唯有——
唯有阿兄不在身邊,白桃這隻百來歲的小狐狸也真的沒殺過人,凡人和走獸不一樣,走獸的肉松軟好吃,可凡人能夠締造的東西,比皮肉筋脈還要來得美妙萬分。
這也是明知李斯稱不上忠心耿耿,卻讓他能爲自己一把刀的原由。
李斯算不上是好人,最起碼不是位無用的好人。
或許不用唆使,他就能自己對付韓非
想到此,心事重重的白桃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了日思夜想的阿兄。
阿兄很久很久之前牽着她的小手走過星辰燦爛,萬物阒靜的原野。牽着她亦步亦趨的爬山涉水,攀着龍脊的脊被,走到一片斷壁殘垣。
背後是觸手可及的星穹,他就立在塔台的最高處俯瞰,底下螞蟻般渺小的人如壺中日月般微縮呈現在街道中。
“小家夥,看到了麽?”
白桃困的迷迷瞪瞪,還咬着一隻爪子,含糊道:“人,還有人住的人洞,還有.嗷嗚,好唔嗚,困啊。”
阿兄罕見的沒有安撫他,他的眼神也不太尋常。
隔着虛空遠遠的瞧着某一處,直到他擡頭,指尖一點。
萬千影像從他手中蔓延而出。
九重高塔,銅檐深殿倏忽間拔地而起。
漫天絢麗的桃花鋪面而來,八百位諸侯高冠玉帶,青銅編鍾敲擊着《周頌,有客》,洶洶朝着王殿朝拜而去。
這麽多人,白桃連瞌睡都吓跑了,一骨碌爬起來:“人,哇,好多好多人,阿兄阿兄,我能玩玩麽?”
瘋狂扯了扯阿兄的袖子,她的紅狐狸尾巴甩啊甩。
若不是阿兄抱着她,隻怕是都能興奮的當場打起滾來。
阿兄發絲與袖袍随風而起,飄零落英般的打了個旋,漠然的看着下方景象,又問她:“小家夥,你可知道我們站的是哪裏?”
白桃蹭了蹭他的臉,呼呼道:“哪裏哪裏。”
“摘心台。”他薄唇微勾,“朝歌夜弦五十裏,八百諸侯朝靈山。”
所有景象,王城,高塔,諸侯又裹挾着桃花瓣被他收進袖口中,轉而化成吞噬掉時間萬物的熊熊大火。
高台坍塌,流民四起,兵戈相向,比起之前繁華安甯的景象,如今好像被活生生的撕開一個洞口,洞口漆黑腐臭,另人惶惶作恐。
火。
滿目都是吞噬一切的火,燒的漆黑的木樁倒塌下來,帶起飛灰火燼。
狐狸眼瞪大,小狐狸什麽好玩的心都跑到哇爪國去了,害怕的翹起尾巴爬到阿兄頭上,顫抖着小奶音道:“哇哇哇,這誰放的火,莫不是缺德到家了。”
“人放的。”
阿兄半張臉在熾熱的火光中搖曳。
“人放的?爲什麽他們要自己放火燒自己,人還同族相殘?”
“因爲從不停歇的權利,欲望。”
他的聲音竟給了她一種立在大雪覆蓋的山崖上,無力挽瀾的蒼涼。
白桃愣住,有阿兄在倒也不是很害怕,爪子踩踩懵懂道,“阿兄,我方才聽到你說摘心台,是可以摘星星的台嗎?”
“不,摘人心的高台。”
“摘人心?!”她奶音抖了兩抖,“爲什麽人還要去摘人心。”
“是啊.小家夥不凡想想爲什麽。”
“爲什麽.爲什麽?爲什麽要吃人心。”白桃滴溜着眼睛想了半天,道,“因爲人心好吃。”
阿兄唇角微勾,一把将勾着銀發不放的小狐狸崽從頭頂抱下來,他右瞳被火光照射的妖異血紅,“吃過人心嗎,就說人心好吃?嗯?”
“沒有吃過,但是若是人心不好吃,爲什麽還會有摘心台呢?”
白桃懵懂着大眼睛,背後就是滾滾黃泉的慘烈,唯有她問出了帶着孩童般天真的問題。
若是人心不好吃,爲什麽還會有摘心台。
若是戰火如此殘酷,人們爲什麽還會如此趨之若鹜。
“哈哈哈哈哈。”
阿兄摩挲她的爪子,聽罷大笑不止,轉而把她放在肩上,朝着烈火裏走去,“人世間有太多的法則,小家夥不需要去懂,隻聽懂得一個道理便罷了。”
“什麽道理。”
頭頂的天空都被燒的陰霾血灰,下面一軀軀焦黑的屍體,葬着一群一群一群人的來時路。
他冷眼道:“弱肉強食,從來如此。”
*
弱肉強食。
從來如此。
她強他弱,才華萬千又如何,鬥不過,不就是一盤餐中肉。
白桃掀開眼皮悠悠轉醒,旁邊的被褥還在微微冒出熱氣,政哥哥顯然是不知何時走的,她埋在被褥裏呼吸了兩口人皇氣息,轉而赤着雙腳走了出去。
外頭天光大亮,折射着腳腕的金鈴铛如此的亮眼,白桃垂着眼睛看着腳腕上的鈴铛好久。
這段時間她老是會想起阿兄。
不隻是起阿兄說過的話,想起他告訴自己應該怎麽做,還有阿兄和她相互依偎的那段日子。
他教她走路,教她捕獵,給她梳毛。
相伴在一百年來的狐狸洞裏,菩提樹下,深山漫野中,也唯有她和阿兄兩隻狐狸。
爲什麽會分開。
白桃心裏有點堵,像是從前那般,雞骨頭半塞進喉嚨裏,一段卡喉,一段卡脖,完事還要挨阿兄一頓臭罵,她倒是想挨阿兄一頓臭罵。
獨自坐在石階上,卻也沖不開溺水般的窒悶。
“你在哭什麽?”
不知不覺,一抹黑影籠罩在頭上。
白桃忙半泛着微紅的淚眼仰頭去看,就見嬴政輪廓深邃的那張俊臉。
他遠比她高大的多,白桃就被他的陰影完全覆蓋住,連臉上一丁點的表情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她眨巴眼,用手壓了壓眼睑,果不其然有着潤意。
“桃桃,告訴孤。”
嬴政伸出指腹拭去她的眼淚,沒想到眼臉直接被拭出紅印,她吃疼,“我才沒有哭。”
又不想那麽狼狽,起身欲走,“不告訴你,爲何所有的心事都要告訴你,你不是有心事沒有告訴我,你既想聽我的心事,又不主動說你的心事,你這叫占人便宜,堂堂大秦的王還占人便宜”
“你又在想你阿兄。”
一語戳破。
白桃站在清風裏,有環風吹了過來,蕩盡塵埃,她頂着雙螺髻又跑得飛快,“沒有,我都這麽大了我怎麽還想阿兄,又不是小孩子了。”
本以爲跑得飛快就能擺脫,沒想到嬴政就等在前面的拐角。
他負手而立,眼瞳一瞬不瞬的瞧着她,“有心事爲何不和孤說?”
白桃停下腳步,心中好似堵了一塊石頭。覺得他就像是無法拔掉的倉颉子,又或者是賴住她不肯松手的債主,“小時候想阿兄,長大了還想,被你知道了太丢面了。”
“.”
知道少女不是有意瞞着他,他鋒銳的眉眼舒展,倒也不提這茬,“今日休沐,孤可以陪桃桃。”
“你是日理萬機的秦王,陪我?”
白桃真覺奇怪,有什麽陪不能讓侍女陪玩,非要這個闆着臉的君王陪玩,何況他還一點都不好玩,鼓着臉道,“不要,你我都長大了,不能一起玩。”
他臉瞬間冷凝下來:“爲何?”
“像小時候一樣,我堆沙子你畫輿圖,我爬樹你練劍,我玩賴你還給我巴巴的收場子?”
白桃叉腰。
嬴政啼笑皆非:“有何不可,你這場簍子捅上天了孤都能收。”
說這話的時候,他王衣獵獵,負一身豪氣,眉眼裏含着溺斃的笑意,隻如驕陽烈日,讓人不可逼視。
白桃一顆心好似裹緊了,微微震顫。
她揚起雙螺髻道:“可我隻想,想要阿兄,我在這世間上可隻有一個血脈嫡親,那就是我阿兄,他孑然寂寞多年,能陪他的也隻有我這一個妹妹,可他已經不知蹤迹,這麽多年,了無音訊。“說到此處,喉嚨已經哽咽,“這種牽挂的感覺你能懂嗎?”
說完就後悔,她突然才想起政哥哥在這世間除了殺他的趙姨已經沒有血脈嫡親了,忙止住了話頭,“我”
嬴政卻表情平平淡淡,“孤懂,在這世間上也有牽挂。”
白桃愣住:“牽挂?是誰?”
“桃桃。”他牽起她的手,“桃桃是孤的牽挂。”
白桃心緒翻飛。
“桃桃想要的,孤都會給桃桃。”
他低啞的聲音帶着沙沙的回響,牽着她往回走,白桃不由自主的跟上他的腳步,看着他抓緊自己的手,有些微微愣神。
誰能拒絕這樣的君王呢?
他問道:“昨晚做噩夢是因爲你想你阿兄?”
白桃咬唇,搖了搖頭:“沒有。”
其實對阿兄隻是單純的思念,倒沒有噩夢般的擔憂,隻是昨晚做了個笨河狸被韓非活刮了的噩夢。
突然想起什麽,她深吸兩口氣,道,“咿?你怎知我做噩夢了?”
嬴政進了殿内後攤開筆墨,繡滿星宿的衣袖垂下,提筆道:“桃桃在夢裏還咬了孤一口。”
白桃:“???”
說罷,他扯開捂得嚴實的領口,喉結上的狐狸牙印帶着绯紅,這般看倒是淡化了他渾身堅冰般的冷漠無情,倒顯得幾分七情六欲的缱绻來。
白桃看着看着不自覺的舔了舔狐狸牙,初步判斷牙印吻合。
心虛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嬴政頓了頓,提筆潑墨道:“孤不怪罪桃桃。”
反正你也怪罪不了我。
眼睛滴溜滴溜的轉了兩圈,白桃甜甜道:“嗯,政哥哥你真好。”
他朝她招手,白桃哒哒哒的邁着狐狸步過去,就瞧見他方才的筆尖勾勒出一位男人,瞧着模樣是她的阿兄——白荼。
“政哥哥,這是.”
白桃呆呆的,拿起羊皮卷細看。
少女垂下眼睫,肌膚冰白的細膩罕見,給人一種隐隐泛廣的感覺,嬴政的視線落在她的腦袋,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想找你阿兄了,告訴孤,孤會幫你。”
“嗚嗚嗚”少女抱着羊皮卷抽抽搭搭的哭,猶如一隻剛出生的小奶貓。
嬴政的心瞬間化成一汪柔水,“孤會名人張貼告示,遍布六國,得你阿兄音訊者,金千鬥,賞。”
說罷,他凝神瞧她反應。
想象中的投懷送抱沒有,小狐狸嘴巴癟了癟,瞅着懷中的羊皮卷,又淚汪汪的瞅了瞅他,“政哥哥,你把我阿兄畫的也忒醜了點,就算小時候不記得長什麽樣了,也不能亂來吧。”
“.”
總所周知,秦王不擅筆墨丹青,可誰也不敢如此大咧咧的說出來。
嬴政神态平靜,轉身卻黑了半張俊臉。
白桃認認真真的拿起筆,趴在木案上畫道:“我的阿兄,他是全天下第一俊美的,且阿兄一言,真金石也,我小時候犯懶不想走路,我就趴在他肩膀上,趴在他頭上,趴在他腿上,他不讓我趴在他背上,說這是猛獸最容易偷襲的地方。是以.我小時候總看的是他的側臉。”
嬴政沒吭聲。
少女右手将羊皮卷壓的很平,生怕有一絲褶皺驚泛了筆畫的波瀾,“阿兄的眼睛生得最是好看,眼尾上挑,像是菩提樹上落的月光。他若是一瞬不瞬的拿正眼的瞧我,那我多半是惹他生氣,要挨揍了。”
“我若是惹他一般生氣,他會敲我腦瓜,若是惹炸毛了,生的氣很不一般,他便會折下菩提枝滿山頭的抽我,抽的雖不疼,還沒有我裝哭的聲音大,但是一打滾,阿兄鐵定心軟。”
白桃說着說着屏住呼吸,像是把心中濃濃纏纏的思念化在融融的黑墨裏。
最後手腕微婉,筆尖手勢,拿起羊皮卷盯着瞧:“奇怪,我以前從來沒有畫過阿兄,怎麽畫的這般的入神。”
羊皮卷上的男人手握折扇,輕敲下巴,眼尾微微上挑,唇角挂着一抹莫測的笑,就那一眼,便有無數的光與色在其中流轉。
公子隻入畫。
皎如蘭玉樹。
隻是眼尾生的實在是勾人至極。
小狐狸舉起來給他看,巴巴的問:“政哥哥,怎麽樣,阿兄好不好看。”
嬴政的眼神變得沉默,負在身後的手腕轉轉:“如若,和孤比呢?”
“.”就連白桃都驚訝了,“啊?和你比什麽。”
他停頓了一下,“比美。”
好似在淡化命令的語氣,那張俊美而冷硬的面容湊近她,又淡淡道,“孤和你阿兄,熟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