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
千古流傳好文章。
如雪花般的贊譽沐浴在李斯身上,讓他飄飄然的如踩在雲端裏。
幾月的颠沛流離被換上嶄新的官服一掃而空,周圍貌美如花的女婢弓着腰,捏着指尖用樹枝給他拍打前胸後背,掃塵除黴運。
“大人,辛苦了。”
“奴拿肺腑說,君上可是心念着個大人這般的肱骨重臣,哪能說逐就逐呢。”
“這不,又這般馬不停蹄的把大人迎回來了。”
李斯被這句肱骨重臣誇的很受用。
他揚起頭顱,幾個月未曾打理的胡須被風漾起弧度,被這重歸的權力飄擺的不知天上人間。
可腦子裏想到一事,又猛然轉醒。
秦王雖重用他。
可還是被韓非子的挑唆離間之計蠱惑了頭腦,差點壓得他李斯永無出頭之日。
但凡此事有宮中有人相助。
也不至于如此引頸受戮。
可宮中那位尊貴的小主不在。
棋差一招,又是棋差一招。
李斯眼神徒然陰狠。
在稷下,韓非子也永遠勝他一頭,同爲法家,同爲師聖得意門徒,他身爲韓國貴公子綻放出的絢爛光芒卻永遠将他這個布衣蹂躏在腳下!
現在他李斯在秦爲官,韓非子一計陰招就差點将他苦苦經營的一切付之東流。
憑何?
他眼皮又垂了下來,斂去一切眸光,道貌岸然的問奴婢:“宮中小主如何?還昏迷不省嗎?”
女婢也是跟着他逃亡,對于其他的事情更是一問三不知。
“奴婢,奴婢不知”
其他後面疲累不堪的女眷也是不知,李斯正欲差人去外探消息。
李玥走上來,她足夠細心,在轎子上已經看見了張貼的告示榜,聽得到鹹陽老百姓口中的言談:“父親,宮中那位小主還沒醒,君上已經重磅懸賞了,聽說君上還冊封一位楚國來的山鬼爲大巫師。”
李斯:“山鬼?山鬼不是楚國的山神麽?”
李玥搖了搖頭,正欲再說。
婢女搶過話頭道:“楚國的山鬼,不是他們那些楚國人崇拜的大山神靈嗎?奴婢聽說山鬼都是招魂,保佑人的,大名鼎鼎的屈原也信這個呢。宮中那位小主兒,也定能洪福齊天。”
李斯心稍微放了下來,點了點頭。
李玥卻道:“父親,隻有藥石無醫才會信這些偏門邪術,招來的大巫師也怕不是方術就是妖祟,如此亂投醫,宮中那位小主定是已經危在旦夕了。”
“混賬!”
李斯瞬間暴跳如雷。
他一巴掌扇在李玥臉上,李玥被扇的腦中嗡鳴,屈跪在地上,嘴角鮮血溢出,滴滴答答的落在地面,她不解的去看她的。
——父親。
父親還是父親,隻是戾氣彌漫了他曾經将她背起來的肩膀,暴怒摧毀了幼時他磨蹭她的胡茬。
李斯冷斥道:“滿嘴胡言亂語,本父是這麽教你的?讓你出去和官家姑娘遊玩,是讓你給爲父長臉,上不了堂屋,活該你在泥裏。”
責落完,嫌惡的看了她一眼,穿着威風赫赫的官袍裹挾離去。
徒留李玥麻木的跪在地上,“父親…”
卑躬屈漆的女婢瞧見她的狼狽樣,半側着肩膀扭着腰走了,四周的女眷窸窸窣窣環佩叮當,她們見到她時,有些在掩起袖子笑,有些淡淡漠漠的看,又揣着端着儀态離去。
鳥雀在啁啾。
李玥才覺地上有些冷起來,冰冷如死灰,她閉攏膝蓋,将頭顱埋在裏面,淚如星子混着血液滴落。
“娘”
她想回去了,帶着他的父親回去,回去。
回楚國。
*
谏逐客書過後,李斯在秦國朝堂上的地位瞬間不可同日而語。
尤其是他在同爲外邦出身中的地位日漸上升。
官場酬酢言談舉止滴水不漏,俨然的新一任呂不韋,可是他和呂不韋有着最本質的區别。
那就是李斯絕對的圓滑。
他的立場就是君上的立場,在嬴政大刀闊斧提出不可思議主張之時,無條件的擁趸者首當其沖就是李斯。
且,絕對中的絕對。
但凡議政,或多或少會有難分難解的歧見,多少君臣在朝堂之上争議的不可開交。
可李斯就好像嬴政肚子裏的蛔蟲,揣摩君意已經到了如火純青的地步,并且毫無怨言無可撼動的鼎力支持。
久而久之。
李斯漸漸的成爲嬴政面前并列的大紅人。
還有一個大紅人就是——大巫師山鬼。
時值仲夏,今年的夏天出奇的炎熱,從去年歲首一直到今日已經大半年沒有下雨了,熾熱的溫度烘烤的人連層皮都要脫下來。
下了朝的李斯緊跟着前面走得懶散不堪的山鬼,說道:“大巫師還請留步——”
山鬼回頭看着他:“?”
李斯謙道:“聽聞大巫師不遠從楚地而來,一直爲宮裏的小主醫治,都是身爲臣子,憂君上所憂是應該的,斯想問,小主如今病情如何?”
“嗯”
山鬼點頭,抿了抿唇思索了會兒,那長眉扭得死緊。
李斯看到如此,心一點點的沉了下來。
他現在雖位高權重,博得君王寵信,可明裏暗裏有多少人想将他拉下來。
他必須隻能小心再小心。
可若是宮中的小主能夠給他造鋪權勢,往後路不僅能夠好走,日後小主想當夫人,想當王後,自然而然也需要他這根權杖。
隻有這樣,他李斯才能有更大存在的價值。
李斯上前兩步,略帶焦急:“大巫師?如何?”
山鬼無眼白的瞳孔在他身上飄舞着,舌頭一吐,扭頭就走:“關你屁事!”
“.”
李斯臉色陰沉下來,身邊的同僚愁眉苦臉的湊過來,“以往都是防洪,怎麽今年反倒是治旱了,李廷尉,田地裏的膏脂怕是枯沒了,君上說治旱,這.如何才好啊。”
李斯眼皮一掀,沒開口。
那同僚的苦瓜臉都快拉到地上,“旱災這麽嚴重,連春耕都沒有,關中又不知道爲了搶奪水源鬧出多少悍匪,多少饑民流竄逃亡,這老天一怒,真是三千裏滔滔大火寸草不生,就連趙國,也是水生火熱,流民遍野。”
李斯也道:“今年旱災,實屬罕見。”
同僚搖搖頭,又是哀呼長歎:“可憐我泱泱大秦,竟無一治旱人才。”
“治水也能治旱。”
李斯道,“去年開始的河渠工程,開挖的怎麽樣?”
“依獄中鄭國所指點,一切倒是順遂進行。”同僚說道,“隻是,逐客之事後,這秦王雖赦免了鄭國,但到底不信任,每逢決策,需得再三探讨,才會厘定下發,這一來二去,進度大大拖慢。”
“秦王有秦王的考量,我們這些做臣子的無權幹涉。”
“唉唉唉。”同僚早已習慣,跟着打馬哈道,“是,君上聖名,廷尉所言極是。”
見同僚站在日光下汗如雨下,李斯點了點頭,和他互相行了一禮算是道别。
走到轺車華蓋下時候,仰頭見到山鬼斜躺在樹杈上避陰薮。
山鬼半邊身子挂上去,單腿曲膝,一條腿掉了下來,靴子穿得好像剛鞣質的動物皮,鄒鄒巴巴的。
混賬樣。
李斯也沒搭理。
面對問詢的奴仆,一揮手,青銅轺車壓着玉闆轟隆隆的行駛過去。
突然。
山鬼從樹杈上掉了下來,在地上甚是潦草的滾了一圈,水藻的長發披散,“哎喲,哎喲,要摔死你山鬼爺爺咯,哎呦呦,哎呦呦,啊,哎呦呦——”
所有人一愣,李斯趕緊下了轺車,闊着官步,問道:“大巫師,可無礙?”
山鬼躺在地上,斜着眼睛看他:“關心你倒關心,也見得不過來攙扶一把,裝模作樣,假惺惺的,哼。”
李斯趕忙伸手,山鬼一巴掌拍開,說道,“沒看見你山鬼爺爺要來捉鳥嗎,擋着幹什麽?”
李斯忍到青筋蹦起,“大巫師”
話音剛落,樹杈上有隻五彩斑斓的雀鳥拖着長長的翊羽落在躺在地上的山鬼手背上。
雀鳥眼睛極其有神,眼珠子在看到李斯的時候情緒幽幽的,各種打探考量審視籠罩下來,李斯被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的後退。
山鬼吹了個響鳴的口哨, 他臉上帶着絲絲難言的詭谲,“小人得志啊。”
“你什麽意思!”李斯怒。
“沒什麽,不要仗着自己花俏就覺得自己能飛上枝頭。”山鬼眉一挑,“是不是,李廷尉。”
話畢,他鯉魚打挺的起身,走了兩步後,半側着臉冷諷道,“一個蔡小吏出身,也妄圖名垂千古,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麽身份,别人什麽身份。”
李斯徹底翻了臉。
在心裏隻怕是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山鬼仇恨拉滿後甩手就走,待走到一亭台樓閣處他停了下來。
雲遊碧落間,白荼一襲蕭蕭白衣坐落其中。
他銀絲無波,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竟吹得他白衣上面繡的銀竹紋仿若輕輕搖動。
山鬼咂摸了兩下嘴,竟也在心裏覺得狐狸一脈相貌太過出衆晃眼了些。
他随着風晃蕩晃蕩,晃蕩到他面前,嘴皮子一甩:“喲,老狐狸,本山鬼在朝堂上勤勤懇懇做國相,你在這當個閑散散人,靠着我給你的銀子,住着我供你的院子,這小日子,你是過得相當快活啊。”
天知道他自己有多欠。
白荼沒搭理,茶香從小爐中氤氲起來。
山鬼是個山裏頭别别的,就見不慣他這般活得精緻。
什麽十大雅事。
聽雨,拾花,賞畫。
分項,探幽,對弈
撫琴,品茗,酌酒,候月。
隻老狐狸搖着尾巴占的樣樣精通,一點都不像千年老妖精,倒像是豬鼻子插大蒜的——蒜豬。
心裏惡意的罵了一通,他斜挑着身體湊到他面前:“是李斯。”
白荼細細抿茶。
“還有一個人,是個太監。”山鬼道,“太監趙高,這兩個人皇身邊天降的妖星,我們是順手處理掉嗎?”
白荼有種冰冷的漠然:“世間有很多事情都不必弄懂,比如,王朝的興衰。”
山鬼有點聽不下去:“所以?”
“這是人皇的事情,給秦國最大強敵趙國施旱拖慢國力後,隻管等他封禅,其他的我們無需再管。”
“.”他噎住。
老狐狸說這麽多廢話,就是爲了句别管,真是懶驢拉磨,磨磨唧唧磨磨唧唧。
暗自磨了磨牙,山鬼一雙鬼眼飕飕的看了白荼幾圈,“說好的趙國施旱呢,都旱到秦國來了,你莫不是對秦國夾帶些私怨?”
白荼清隽的手壓着茶盞,看着他的狐狸眼帶了幾分諷刺的意味:“你本就不是山神,自身都難保,難不成還要可憐天下蒼生?”
“哈哈哈哈哈哈。”
山鬼捂着肚子狂笑,“可别夢呓了,天下蒼生?本鬼可憐個屁!倒是你,攜私欲報私仇,說好的是給趙國布施,卻累積秦國,怎麽?讓本鬼猜猜,你心疼了對嗎,你心疼你那妹妹受傷,你惱怒秦王沒護好他,所以,你就如此遷怒于關中百萬庶民?”
“關中大旱,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啊。啧啧啧,慘啊慘啊,可憐啊他們日日夜夜祈禱上蒼開眼,莫要降罪于他們,可是哪能知道,這不是天災,這是妖禍。”
“還是你沖冠一怒爲紅顔的妖禍,真是不可理喻。”
他看向白荼那淺薄的眉眼,連着頭發眉毛眼睫都變的越發失色的凄白,憐憫道,“啧啧啧,老狐狸,你就這麽随心所欲,也不知道你還能護你那心肝妹妹護得幾年?”
就在咬字落地的那一瞬間。
白荼将茶水“嘩”一下潑在他臉上,清苦的茶水混着微微的血腥,山鬼也愣住了,這隻老狐狸向來心思深沉,山崩地裂都未必能夠讓他色變。
除了提到他妹妹。
那隻乾坤颠倒,妖界瀕臨走向死路時,和這隻踽踽獨行的大妖一路上颠沛流離的紅狐狸幼崽。
他不清楚什麽份量,可他現在明白了。
山鬼擡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水漬。
“砰”的一聲,白荼将茶盞砸向長案,山鬼便聽得他平靜毫無情緒的聲音,“将這個帶走,滾!”
桌上一盞岫瓷小碗拿了出來,裏面猩紅粘稠的血液泛起了微波。
“嘶——”
山鬼倒抽冷氣。
妖皇的心頭血。
*
“小狐狸,這心頭血最是傷身疲體,這一碗給你端來,又不知道折了你阿兄多少壽數。”
山鬼翹着二郎腿,抽了個長案坐在案牍上。
他耷拉下眼皮,看向胡塌上的白桃。
白桃身着疊覆的曲裾衣裙,冰肌雪瑩,真是美麗精巧如煙浪迷離的畫卷一般。
山鬼扯着嗓子喊她:“小狐狸,你再不起來,本山鬼就将你尿鋪的事情公之于衆了。”
“.”
胡塌上的美人一動不動。
“你不僅尿鋪,你還尿完亂嗅。”
他道,“這個沒說錯吧,你可别仗着自己小不記得死不認賬啊,狐狸尿完都愛嗅,你阿兄那隻老狐狸也一樣,小時候一個德行,不信你問他。”
“.”
山鬼掐指一算:“奇了怪,人皇和那老狐狸的心頭血何其珍貴,這你都不醒,莫不是貪睡罷?”
又道,“你若是隻顧自己貪睡,不顧他人死活,那可就不厚道了啊,你這小狐狸,做事可真要厚道點,千萬别學你阿兄那個老狐狸,你阿兄那隻狐狸,改明兒個走到大街上被人捅死那都不稀奇,他啊,忒狠了,忒歹毒了。”
頓了頓,山鬼自顧自的嗤笑道:“他若是死了,本山鬼做什麽。”
死寂一般的漫長。
山鬼收回了搭在胡塌旁邊的手掌,他的黑瞳無焦距的看着窗外遠方翹起的飛檐上。
半響眉頭動了動,恣睢笑道:“罷了罷了,誰讓本山鬼和那老狐狸一條繩上的螞蚱,他若是喂你心頭血一次兩次還好,多了自己嗝屁了,本鬼也是蹦哒不起來的。”
“就,再用一次,山鬼秘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