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塌上,鋪着柔軟的鹿皮,白桃閉着雙眼,如玉的肌膚如薄霧一樣被這夢境籠罩。
嬴政披着貂裘,燙人的唇貼着她潔白修長的脖頸,烙下一個吻痕。
“桃桃.”
他的聲音略帶沙啞。
旁邊的桌幾上面還擺放着新折的梅花,粗細有節的枝丫,小萼上點着的薄冰被融化滴落,活像是人魚眼尾下的淚凝。
嬴政說道:“桃桃,你看,梅花又開了,以前你鬧着孤去看梅花,梅花沁手,你把花握在手裏,孤就把你放在手心。”
“你說,你不要被孤管。”
東風君吹起的梅花瓣瓣掉落,白桃就扯着他的衣角往後宮裏的湖泊旁跑。
“快些快些,以前我在紫山,隻瞧見過一兩株,可從來沒有瞧見這麽多梅花,真是新奇着緊。”
嬴政一步抵她三步,甚是不慌不忙:“寒冬臘月梅花就會盛開,沒有什麽稀奇的。’
他頓了頓:“你以前住在紫山?”
前面跑得鼻尖微紅的小美人知道自己說漏嘴,用那雙水汽的眸子生生的望他,“以前是住過。”
她咬了下舌頭,顯得淚汪汪的:“我那會兒不是帶你捉兔子,摸魚嗎?”
“我又不是山野精怪,我怎麽會住紫山。”
“山野精怪…”
嬴政似在配合她回憶.“不過,我倒是沒看見過狐狸,若是見了,捉一隻養在宮裏未嘗不可。”
白桃還在瞅着花苞苞,聞言猛地回頭,兇道:“政哥哥,你還想捉狐狸,莫不是想捉來拷了吃了?”
她鼓着臉,剁了剁腳轉頭就走,“政哥哥,你要是敢捉狐狸,我就再也不要被你管了,也不要和你最要好了。”
美人怒目圓睜的樣子,實在無比的嬌俏靈動。
嬴政眼裏也沒放過其他女子的風情,但覺得這般的顔色,也隻配被他珍藏,被他擁有。
他闊步從旁邊追了上去,想去哄哄她。
白桃跑得眼淚汪汪,發絲被風吹得美不勝收,像極了他從年少時就從生的情愫,絲絲入扣。
他在後面道:“你不要寡人管,要誰管?”
“你不要孤管。”
嬴政握着床榻上白桃的柔荑,貼住面頰。
他的面色是失血的慘白,薄唇卻微勾起來,可非但沒有半點柔和,反而越覺刻骨的執拗,“你也隻能有孤。”
似是覺得滿足,他又俯唇在她的脖頸上烙下斑斑吻痕。
這是,獨屬于他的标記。
趙高從外頭屏息進來,見到君上面色蒼白,在這溫暖如春的室内還要披着厚重的貂裘,就在心裏不可抑制的一歎。
想當初君上三伏寒都可着單衣,這喂心頭血實是虧損人的精氣。
他爲君上倒了一蠱鹿血酒:“君上,多補些。”
嬴政伸手将鹿血酒都飲用幹淨,原本的慘淡薄唇沾上血色,顯得淬了毒的靡豔。
他道:“那些秦國的老宗親,孤的好手足就要到了,你去将殿門開開,一次兩次可以,這次可不能再拒了。”
趙高心口一跳,驚異于他的算無遺策:“是,大人們就在殿外候着,奴才這就請昌平君等進來。”
說罷,他退步而去。
殿門大開,昂首闊步的昌平君率領着一衆宗親将殿内很快就填補進來。
嬴政扯着繩結,影影綽綽的珠簾落了下來,隔絕了裏面霧裏看花的美人面。
他咳嗽了一聲,帶出衰竭的氣聲,和鐵般在唇齒間彌漫的腥味。
密密的人頭中,昌平君擰着粗眉給秦王跪拜行大禮。
“微臣拜見秦王。”
有場硬仗要打。
後面的宗親也是整齊劃一,海嘯的聲音仿佛從天際聚攏:“微臣拜見秦王,秦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嬴政拿帕子細細的擦了擦手:“你們都是秦朝的老臣,又是孤的血親,秦國有了你們,才能享得了這些年的太平,何必如此拘禮,快快請起。”
好話誰不賴聽,這話就聽得後面衆宗親一頓心裏舒暢,眉目間的神采克制不住的乍現。
芈啓闊聲道:“爲秦國肝腦塗地,一直是我等的本份之事,牢秦王這麽挂心,臣等心中實在是熨帖。”
說着說着,也就熱了眼诓。
又上下打量嬴政,看着他的面色,上前一步擔憂道,“君上,上次嫪毐行刺,現在身子無恙否?”
嬴政眉頭微不可察的一皺:“無恙。”
芈啓何等的心細如發,立馬後退了兩步,離胡塌上的小主兒遠點,“秦王身體安健就好,安健就好,也讓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放心,更是秦國的福祿。”
後面的人緊着唱:“君上,洪福齊天。”
嬴政一擡手,後面的緊着又閉嘴,“諸位來次找孤,可是有要事禀奏。”
衆多官帽齊齊一抖,芈啓義憤填膺的開口:“君上,本就是市井鬧的吵吵事,就不應該拿在您面前侮您聖耳,可是他們目無君上,目無大秦,目無國法。”
他額頭滲出汗液,“實在心可誅也!”
“何以見得?”
“自從那閹人被君上您誅殺後,鹹陽街坊酒肆都在瘋傳,君上您那是誅殺假父,子殺父,不肖啊。”
還沒得嬴政變臉色,芈啓頓了頓,難堪道,“竟還說,前國相之事也是您的授意,胡說八道!分明就是那呂不韋大肆糾結三千門客,拉幫結派,甚至還和前國相蔡澤聯手,相互庇護,大開商業之門,老秦人原本本分務實,兢兢業業的耕田種地,現在呂不韋此舉,不是敗壞我們大秦國風是什麽!”
“商君曾有言,民衆越富裕,就會越發的放縱,他們放縱了就會産生虱害,一點一點的啃食掉大秦,呂不韋,還寫了一本《呂氏春秋》,大興儒道學說,可想而知,他是何等的居心不良。”
芈啓憤怒的一甩袖,“大船沉沒,原有小孔,百丈之堤,潰于蟻穴。”
嬴政的臉色越來越暗。
芈啓雙手握拳,握緊在肩胛側上:“幸虧君上明察得失,去私曲就公法,處置了這等的禍害,爲民爲生,實在是令臣下們肝膽欽佩。”
後面的跟班麻溜道:“君上聖明,大秦萬歲萬歲萬萬歲。”
“可鹹陽百姓卻不懂,食君之祿又不忠君之事的秦官更不懂。”
芈啓怒道,“他們忘主外交,外内朋黨,口口聲聲妄言君上聖舉,竟不止一次聲稱君上您殺仲父,囚生母,斬胞弟。”
見嬴政面色滴水不漏,芈啓又撇了眼帷幔裏的少女,擠出話道:“竟還說,小主兒也是被您克死的。”
“荒唐!”
嬴政怒氣沉沉。
他站起來咳嗽幾聲,皮膚蒼白如紙,唇線卻像刀鋒抹過似的。
芈啓和宗親們烏泱泱的又是一跪,“君上恕罪!”
芈啓開口道,“何止是荒唐,一堆狗彘不食的野豬,吃着秦國的糧食,長着全是背秦的黑心肝。君上,這些風言風語,臣下們可私底下全糾清了,萬萬沒想到,居然是出自每日朝堂上和您相對的官吏之口,這些官吏和禍國的呂不韋,蔡澤,甚至和疲秦的鄭國一樣,他們有的來自衛國,燕國,韓國,魯國,趙國,齊國,楚國甚至還有幾個,在秦國戴了幾十年的官帽,也不想想,要不是君上您的招賢攬士,這群賤民還不知道在哪裏磕的頭破血流!”
他又從身上掏出厚厚一沓信封:“這些都是微臣和一群宗親日以繼日,千辛萬苦搜刮來的作證,秦國有一部分官吏和太子丹勾結,懷着不軌之心,在酒肆茶館大興君上暴君之行,君上,他們哪是賢士,分明就是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
“咳咳咳。”
嬴政似乎氣的狠了,咳了口血出來,大氅上織繡的大片金色的星宿圖紋,都被污染。
芈啓跪在地上滔滔不絕:“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君上,懇請君上讓我等徹查官場,肅清秦風,莫讓這一群蛀蟲虱子将我們泱泱大秦變成沉疴朽木!君上——”
他們都已經做好了以死相逼的準備,沒想到嬴政直挺挺的立着。
他那蒼白精緻的面容,幽深的瞳眸裏,映着比朔風更冷的燭光。
衆人吓了一大跳。
緊接着,嬴政仿佛支撐到了極限,坍塌了下來。
衆宗親大驚失色。
“君上!”
“君上!快叫太醫!”
*
李斯府。
李斯府邸是個好府邸。
至少鹹陽群衆都是這麽認爲。
他們瞧得到的是李府的門檻,沏的高,仰望到的是李府門口的石獅子,足夠大。
最主要的是還是新修的,光堂光亮的,那可不是嘛,秦王眼中的大紅人,和誰都能帶點關系,害,曾經給人提鞋的蔡小吏,現在混得那叫一個如日中天。
“師兄讓我進,偏門,是怕我走不慣?”
韓非坐下來,端起袖珍酒杯就喝,又道,“正門絆跤子?也對,師兄那門檻高的都能攔牛羊了。”
李斯的官袍穿得服服帖帖,一盞溫酒還沒潤唇,見韓非已然下肚,他闆着臉道:“還敢來,你不知道你現在什麽身份?”
“師兄說來看看,師弟我什麽身份?”
“間人。”
李斯說完小口的抿一口蘭陵酒,閉着眸光似乎在回味,韓非放下酒盞道,“我還是你師,弟,何況聖人都說,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公子非,今時不同往日。”
“沒有什麽不同,曾經你隻是個蔡小吏,我們共同在稷下拜師,師從荀子,在學宮的那幾年,就算你我每日論文辯道,抨擊得那些迂腐尼古之人體無完膚,我叫你師兄,你還是叫我公子非,現在别久經年,許久不見,你是秦國廷尉,掌管着诏獄,我是韓國九王子,爲了韓國的存亡殚精竭慮,我叫你一聲師兄,你還是叫我公子非。”
韓非朗朗道,将玉光杯低了一截,和李斯碰杯:“尊卑有别,這杯師弟敬師兄飛黃騰達。”
李斯卻沒動。
他的腰背繃得極直,略略發皺的眼皮看向他,“公子非,本官給過你機會,你自己心軟沒殺了他。”
“殺了他?”
韓飛目光炯炯,“我殺誰,曾經的公子非,不就是一喪家犬,沒準以後是喪國犬,還能殺誰哈哈哈。”
他遏制不住笑了幾聲,直直看他,“還是李斯想殺誰?”
李斯大怒:“胡言亂語!”
韓非嗤道,“殺了他,還會有千千萬萬個鄭國被秦收買,爲秦謀事,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師兄你會做嗎?”
李斯冷道:“你還是在和稷下學宮一樣,隻顧逞你口舌之利,狂妄!”
韓非哈哈大笑:“師兄,别氣,你要是說師弟狂妄,可真羞煞天下縱橫名士了,戰國大争之勢,我區區一韓非又能做得了什麽?”
李斯胸膛起伏幾下。
他深知自己這個師弟兩面的秉性,能夠肆無忌憚的抵抗自國的法令,也能在所不惜的維護自國的領土。
以他的盤盤謀略,在秦王加冠沒多久就來到秦國。
怕是要趁着這個空虛的空擋把秦國的水攪的更混。
他立馬喊道:“來人,送客!”
“别别别。”
韓非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一隻手又給自己倒了杯蘭陵酒,“師兄别着急啊,秦王吐血卧榻的事師兄你已經早知道了吧?”
李斯隻覺得他按住自己肩膀的那隻手如同鐵鈎利索:“你幹的?”
“師兄謬言,韓非哪有那麽大的本事,我潑不醒自國那堆冠帶臭蟲,也逼不到秦王吐血卧榻。”
他撥開掉進酒杯裏的竹葉,一派專注道,“隻是天下熙熙皆爲利來,沒人會不爲自己做打算,禍難生于邪心,邪心誘于可欲。”
“隻是小小一個計策,秦國是當今天下第一強國不錯,不然師兄你也不會千裏迢迢來這尋求抱負,可是秦國内外聯姻落下太多病根,那堆盤根錯節的根基,不會給不聽話的秦王留條活路,大秦啊,也到此爲止了。”
他沒喝那杯酒,而是湊到鼻尖嗅了嗅,幽幽的,豐滿敦厚,回味悠長。
“酒不錯。”
說着,韓非放下手中那杯滿而不灑的蘭陵美酒,對他笑了笑,而後飄然離身。
李斯還坐在錦墊上,韓非走了,越想竟覺越恐慌。
直到有小厮冒冒失失的闖進亭子,大聲道:“大人,大事不好了,剛才秦王下逐客書了,說是外來的人,一律通通滾出秦國!”
那一刹那,好像天際上落下一榔頭,砸得李斯是頭暈目眩。
他連坐都坐不穩,還是小厮攙扶着他起身。
李斯瞧着面前盛滿的蘭陵酒,一拳砸了下去,碎片迸裂,臉色猙獰:“韓非!給本官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