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行禮道:“打,打擾。”
裴樂立馬道:“公子瞧着不像是鹹陽人士,連口音都聽着不同。”
男人道:“來自,韓國,鹹陽,爲商。”
爲商剛落音,各位貴女殷殷切切的臉色爲之一變,立馬如垂散的花苞團團散去。
商人是最最末等的,哪國都一樣,瞧着倒是個光風霁月的世家公子,沒想到倒是個銅臭賤商。
裴樂也是跟着好沒意思,但瞧着李玥,她便是疊也要疊出千般的譏诮與諷刺來:“我倒以爲你投壺的技藝突變得這麽好,還以爲你是要和宮中的小主兒争個高低,改明兒飛上枝頭變鳳凰,沒想到啊,你倒也拎得清,好生聊着吧,姐姐們就不打攪了。”
說罷,她端着腰肢擺着手就去那邊去了,末了姑娘們又是圍在一起悄悄咬着舌頭。
隻剩下李玥和男人面對面。
李玥不知道爲什麽事情變成這樣,她現在看着冷淡,實則很想縮在殼裏不出來,男人也沒說話,隻是隻顧着坐在長案上捧上一壺茶,抿了兩口,贊道:“茶芽,朵朵朵,若,若如清風,實屬好茶。”
李玥聽着奇怪,緩緩也跟着坐下,猶疑道:“你”
“口吃,而已。”男人笑了笑,“不礙事。”
李玥沒說話,男人也不吭聲,隻是喝着熱茶,末了李玥終于道,“你剛才撒謊了,你不是商人。”
“何以,見得?”
“商人走南闖北,面部大多黢黑,且眼神都會多少帶着波俏的精光,而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通透,仿佛能夠看穿世界萬物,也仿佛能夠看到她的心底,李玥不敢再說,忙改口道,“還有你的手,你手上的薄繭,一看就看出,這不是一雙精于算計的手,是握書筆的手。”
男人道:“姑娘,聰慧。”
李玥:“你爲什麽要撒謊?”
“也不算,撒謊,一時經商,也是商。”他伸出手,轉了轉道,“事物總要通曉變化,姑娘也不能,一口,口咬定,這不是一雙精于算計的手。”
他說完便看向她,李玥卻不敢看他的眼睛,好像自己所有的揣測,和這世間所有的奸詐邪惡都變得無處可放,她道,“公子怎麽稱呼?”
“姑娘可叫我,公子非。”
韓非放下手來,他很安靜,哪怕是開口或者是不開口,哪怕在這“安靜”的雅閣還有一群叽喳的姑娘在淬這他一些不好聽的話。
她喃喃:“公子非,韓非。”
“正是,正是在下。”
“有點略微耳熟,我好像聽見過你”
她倏忽也變得靜了下來,沒有方才的拘謹和不自在,舒坦程度哪怕是聽到他的結巴,李玥都能聽出一地被割碎的琉璃月,不過才下一秒她就擰了眉頭,“韓國九王子,公子非?”
韓非道:“正是,在下。”
“各位姑娘們,大街上又張貼上了告事榜了!”
正在這時,還在李玥愣神間,樓道咚咚咚響起,耍閑嘴的姑娘們齊齊過去看。
李玥也跟着韓非一起轉頭,有個姑娘還沒等到人上來,不耐煩道,“吵嚷什麽,不就是張貼個告示,除了通緝播種,就是新法征兵,你是别國來的啊,鄉裏巴姥,見個沒新鮮的!”
樓道口上來個喘着氣的小童,他忙三面環繞規規矩矩揖:“諸位貴人,是舊國相之事,呂相回到封地後,毒發身亡。”
“什麽?!”
這下所有的貴女們都坐不住了,齊齊起身,“舊國相身亡,還是毒發身亡,怎麽毒發身亡的,怎麽才回封地沒幾個月就毒發身亡的。”
“前幾個月,我還去拜了帖子,見了秋靜姐姐,呂相還笑眯眯的和我說話。”有姑娘眼眶紅了一圈,“呂相在官場上真正做到了外舉不避怨,家裏長輩都是心下敬佩,他是個公正無私,溫良和善的老人,怎麽會,怎麽會這樣,那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嗚嗚嗚.”
幾個姑娘家也是動容,跟着哀戚哀戚的哭,别管真心不實意的,倒是随着爲首的哭着去了。
啼啼的哭聲中,不知什麽時候有人突然混了一句話,“毒發身亡?怎麽投的毒,他的門客難道不會護着他嗎,吃的膳食沒人試嗎?不對,難不成呂相是被人害死的。”
“害死?呂相德高望重,哪個不打心裏敬佩,還有誰敢膽子包了天,害了他老人家去?”
突然間,幾個姑娘凝着淚眼,心裏猛然一跳,是啊,普天之下還有誰敢加害呂相,除了高高在上的那位,讓呂相辭官養老的那位,還能有誰呢?
“莫不是——”
戛然而止。
報信的小童聽到這半句禁忌的話,真是冷汗都下來了,忙不疊擺開幹系道:“還張貼有兩事,爲了秦王囚母之事,别國二十七名觐見之士都被投了鼎烹成肉糜,秦王發話,若是還有人敢呈任何太後之言,當如此等下場。再是宮裏那位白桃小主兒昏迷不醒,秦王下帖巡世間良醫,醫好者,賞黃金萬兩。”
說罷又是飛快一躬,下樓還拌着腳,“諸位貴主兒,小的緊着下去爲你們打聽打聽。”
“烹烹了。”有姑娘吓得臉色青白。
“還是烹成肉糜,嘔。”
“這是犯了什麽事,還給烹了。”有姑娘吓得毫無血色,“不是說要廣開言路嗎,怎麽連說都說不得,一次烹了二十七條人命。”
在姑娘們說得心驚肉跳之時,韓非坐在案上,爲自己舒了一盞茶,他垂下眼睫看着那茶葉旋上又沉澱的綠影,道:“古有齊王禁媚烹奸佞,今有秦王禁言烹賢臣,姑娘,秦王囚母之事,你該如何相看。”
李玥知道這話自己不該搭腔,隻沉默着當沒聽見。
那邊姑娘們又在湊臉咬舌頭,“太後娘娘就算做錯了事,也是他的親娘,哪有兒子這般不孝順親娘的,要是我哥但凡有丁點不孝順母親,家裏宗族都得要他挂荊條。”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哀哀父母,生我勞瘁。我這身上每一根頭發絲都是父親母親給的,要是沒有父親母親,哪來的我們,若是我哪一日不孝不悌,那就是比畜牲還不如,這事情反正我是萬萬做不出!”
可那是秦王啊。
靜默。
有人感歎:“前國相也入土了,現在朝堂之上,也沒有人能夠管教了,什麽事都隻能由得秦王做事,可是秦王終究是年輕了些。”
衆姑娘皆在心底歎氣,那哀傷遺憾以及愁緒的神情,合着半開的窗扉,像是水墨滃染的畫卷。
突然,有倩影跳動着道,“你們說,國相身死,太後幽閉,假父分屍,長安君也早早就沒了,再也沒有人能夠管着他了會不會太巧合了些。”
有人抽冷氣:“殺仲父,殺假父,殺胞弟,囚親娘,還有宮中那位小主兒,也是昏迷不醒。”
立馬有人道:“合着全是出自于他一人之手,連心尖人都敢滅口,還貼告示說要請醫者,做得什麽貓哭耗子假慈悲!”
就連裴樂臉色也蒼白了幾分,襲來的恐慌讓她腰酸腿軟:“我曾想過進宮,哪怕做個夫人也好,如今聽諸位姐妹們這麽說,倒是真真覺得後怕的緊。”
幾個姑娘七嘴八舌在勸:“你倒是也不想想,秦王從小就在趙國爲質,又怎會是那托付終生的良人,倒是你,幸虧你沒入宮,免得連命都丢了去。”
“是啊是啊,真不該有那般的心思,父親還想讓我攀上高枝,回去和父親說道說道,怕是看他還敢将我送進去?”
“對啊這鹹陽城中,遍地都是才俊,想得哪個就捉了去,合必看着一個秦王,依我看,那宮中的小主兒難以醒來了,不過幾日,你就睜眼瞧着吧,看是死了去還是活了去。”
韓非收回視線,道:“姑娘,你見過,宮中,小主兒嗎?”
李玥倒是未曾見得,隻是難免被灌了幾耳朵,依着腦子裏的印象,一五一十的誠懇答了:“不拿大,銷魂醉魄,長得賽過天仙。”
“見過嗎?”
李玥搖頭。
韓非眼帶興味道:“有空,我倒是想見。”
李玥又搖頭:“怕是難得,上次綱成君的孫女蔡妙姑娘拖着來見了,後來蔡妙姑娘回去沒幾天被罰了禁足一年,後來就是和告老還鄉的綱成君一齊消失,有此事在,沒人敢有膽子見她,下回見她也該是入宮三跪九叩觐見了。”
他靜默了會兒:“她們說,那位小主兒,怕是,醒不過來.”
“那都是幾個姑娘家家的閑話,若是秦王當真殘暴至此,動不動就以暴制暴,那我的父親就不會在朝堂中升官,現在秦國朝堂的底蘊也不會這麽穩當。”
李玥道,“我的意思是,離了相國,國事還在照常運轉,沒出什麽大亂子。”
她總覺得自己表達有誤,不精确再想補點,等反應過來才覺察到韓非在引導自己說話,李玥立馬閉了嘴。
韓非的星眸帶着水漾的溫潤,“亂子會出,沒有。哪一國的國事會順遂下去。”
李玥凝眉:“你在說什麽?”
韓非淡漠的笑:“說實話。”他又起身道,“多有叨擾,姑娘,勿怪。”
李玥所有的質問都卡在喉嚨裏,隻見他神情沒有半點變化的從自己身邊走過,她也跟着轉身,好像要弄懂點什麽,其實她不是一個追根究底的人,但她就是好奇,“你要去哪裏?”
“回客棧。”
“現在都在四處搜查韓國細作,你是韓人,你就不怕打入鹹陽诏獄裏,勘庭問審嗎?”
他突然轉身,映照着背後的烏雲濁霧,近得都能夠聞到他身上的書墨香,李玥立足腳後跟,将身體的重心往後倒了些。
韓非道:“那樣最好,我此次冒險,前來。就是爲了我一故友。”
“你故友是?”她擡頭看他,卻被他的瞳紋驚到,明明呼之欲出的答案,卻被那雙倒印出自己倒影的瞳眸奪了心神,她又猛地低頭。
“是,鄭國。”韓非道,“在韓國,我曾數日,與他,把酒話歌,踏青探幽,他是爲數不多,和我交心之人。”
“鄭國他現在打入诏獄,明年開春問斬。我父親主的審。”
“李斯。”
“是,我父親是李斯。”李玥沒有注意到韓非眼底藏着的幾分冰冷,隻自顧自的扯了下衣角,韓非又道,“李斯。”
李玥:“我知道你和我父親是稷下同學。”
韓非徐徐糾正:“是曾經的同學。”
看到身後有幾個貴女們偷瞄着,捂着嘴絮絮低語,李玥不想和這位韓國公子交談,隻低下頭來,說了一聲中規中矩的告辭,就和貴女們招呼走了。
身後的韓非沒吭聲,
踏着一路蔓延着天際淅淅瀝瀝小雨的敲打聲,李玥于青磚瓦下駐足,前邊的韓非不知何時走到前面,在靜靜的伫立的等他,靜得好像倒影似的,唯有李玥不自主朝旁邊挪動的半個腳掌,顯出不合适宜的動靜來。
他道:“姑娘就這麽走了?”
“你先回去。”
她對身邊的丫鬟輕說。
丫鬟點了點頭,退下後就隻剩他們兩個人,在這顯得厚重又斑駁的小巷子裏,韓非負手望着他,他的眼神垂垂的,像是河水流過青苔岩石的靜谧。
“你是想見鄭國嗎?”李玥開門見山,“可是你找我沒有用,我隻是一個待在後院未出閣的小女子,什麽前朝的事情,還是國家大事,你的韓國事,甚至是秦國事,都和我無分毫的幹系。”
說罷,她唇角抿成一條線。
韓非看着她,笑了兩下:“你是李斯女,我是你父親的故友,按理來說,你得稱我一聲韓叔。”
“.”
這句韓叔被他說出口,無由來的讓她眼皮一跳,也正是因爲養在閨閣裏的幾分教養,讓她行了個禮,“李玥見過韓叔。”說完,近乎死闆的停在半空,待韓非點頭後,她才好似完成一檔子事的起身,“韓叔想見我父親,不若親自去見,也省的找上我這個小女子,白費力氣。”
“你隻需要和你父親提及我,他會讓你帶着我見鄭國的。”
韓非說着,掃了掃袖子,風掀起他的衣袍吹漾地上積水,也打破了這份平靜,“帶上這個,我就在前面的葫蘆酒館。”
他遞給她一樣東西,李玥手上落了一片幹花瓣,她認了出來,“蒼山月蘭.”
*
事情還真如韓非預料的,毫無差錯,她的父親神情古怪,尤其是收到這片幹煸的,被歲月摩挲過的蒼山月蘭,她那在官場上運籌萬千的父親就像是看到更晦澀,更久遠的往事。
父親攤坐了下來,什麽精氣神都被抽空了似的,與之而來的是一句話:“李玥,他既想見鄭國,你私下帶他去牢房,爲父會打點好一切,你切記,萬萬不可和他人提及。”
再度見到韓非時,韓非已經換上了平民裝束,戴了一個竹編的鬥笠,他擡頭壓了壓,顯得那麽清淡描寫,從容不迫。
李玥滿腹疑惑,也隻護着油燈的燈芯,一步步擡腳下了台階,韓非就站在她的後面,她一放眼一望就能望見前面半截黑影,“雖是我父親代押的犯人,怕是尋常人等也是難以探望。”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末了抿了抿唇,“那片蒼山月蘭是稷下帶過來的嗎?爲何我父親見到.”
韓非:“多謝侄女。”
他打斷她。
李玥連踏兩步,踏入底下的牢房。
她沒回答,再是逼仄的沉默,直到看到關押鄭國的牢房,李玥端着油燈立在旁邊,幹巴巴道:“無妨,我先走了。”
韓非從善如流的笑。
少女的背影被拉長,慢慢從拐角像是一尾遊魚的消失,韓非收回目光,靠近牢房的鐵欄,對那蕭索的背影道:“鄭國。”
背影未動,在暗沉的牢房裏顯得着實萎然失色。
“鄭國。”
還是無反應。
韓非不疾不徐的又喊道:“吧唧嘴。”
背影終于動了,轉身而來的是宛如緞子上焚燒焦枯的空洞眸子,鄭國呐呐:“公子韓!”
韓非薄唇輕吐:“聽聞你開春就要聞戰了,朝堂兩派斡旋都保不住你,此等大事,我特地來看看你。”
“你公子韓,你莫不是在韓國嗎?”鄭國宛若做夢,他蒼白失色的臉上下掃視他的全身,又見他出示他的貼身玉佩,終于确定下來,“這公子鄭,你怎麽會過來秦國,你别不是也被秦王打下來了,我是犯了越獄的罪過,你是犯了什麽罪。”
“韓非無罪。”
“隻是,來看你。”他的眼睛如冰凝晶澈,蹲下身子盤腿坐在欄杆的另一面,輕松道:“鄭弟千裏迢迢,背負着韓國的重任,這是,事關韓國生死存亡的大事。”
鄭國張了張口。
“怎麽落得個诏獄之難,疲秦之計如何了?”
早已經倒戈的鄭國有些心虛:“可是,我已經被打入诏獄了,這疲秦之計,怕是使不得。”
“怎麽使不得?鄭弟以前在使嗎?”
“.”鄭國啞口無言,隻有眼珠轉了轉,不敢看他。
“也對。事以密成,言洩,事必敗。”他從衣襟裏掏出個酒囊,搖了搖飲了一口,“疲秦之計不僅鬧得秦國上下,還有山東六國,幾乎人盡皆知,鄭弟,現在關押在這牢裏,落得如此地步,幾已成定局,還有何打算?”
鄭國舉起手腕上套着的枷鎖,苦澀道:“明年開春,問斬。還能有什麽打算?”
韓非将酒囊擰緊:“秦國都是,令發令行,令行令止,可從來沒有聽說過,重犯還要關押到明年開春問斬的,鄭弟你背後怕是有人支撐吧?”
鄭國緘口無言,又酸澀道:“以前在這遇到一個很好的人。”
韓國微笑:“在鄭弟的心中,這世間永無惡人。”
“不,不不。她是不一樣的,她幫了我很多,她重視我,重視我的膽小軟弱,重視我的缺陷和呆蠢,她的重視,讓我覺得我和别人一樣,隻不過現在她被我意氣的勇敢害的昏迷不醒。”
“都是我害了她,要不是.”他吸了吸鼻子,又望了望結了蜘蛛的牢房頂,“現在我的身後,再也沒有像她一樣的人去支撐我,秦國宗親不會放過我的。”
“所以你就要赴死?”韓非雖不知道他是妖精,但也見過他些許神通。
頹廢的坐在鋪滿稻草的地上,鄭國耷拉下腦袋道:“也好,像野草一樣死去也好。公子韓你來看我,我也覺得圓滿。”
“你以前不是,說,要修造世上第一渠,說你的功勳不會亞于李冰父子,難道你就這麽心甘?”
韓非反問。
鄭國眸光黯淡,搖了搖頭:“縱有許多心不甘情不願,可是,總會有人去完成這道使命,哪怕不是我。”
想起點什麽,他起身從後面稻草裏面扒拉出一張圖紙,又過來坐着給他看,“這裏,到這裏,公子非您看。”
他的手指點着上面的圖案,勾勾錯錯:“秦國多鹽堿地,地勢多平坦,要想讓寸草不生的鹽堿地變成沃土,引得百姓争相開耕,就得大肆引水灌溉,這邊有青山夾峙,而之前的蜀金山已經打通,形成放水的瓠口,原本需要兩年多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才能打通,現在隻要稍加開挖渠道,搬石裝車,不過一年,就能完工。”
他說得神采飛揚,沒有注意韓非臉色越來越難看。
唯有指尖在圖紙上飛舞,又從身上掏出一張皺巴的羊皮卷出來,“不過這需要極其精準的丈量,差一厘都不行,還有,需要耗費的錢财也算了上去了,我從來秦國開始就考察仔細了,直到用了半年才繪了出來,你到時候交給秦王,就說是你上交的,用這個請求秦王放棄掉吞沒韓國的念頭,世代永好,不舉兵戈。”
鄭國極其鄭重的補充道:“韓人和秦人都是人,人和人本就是一家,這也是我能做的。”
韓非沒接,手指壓住酒囊壓得緊一分,“鄭國,你還是沒變。”
單純到幼稚,幼稚過頭平添憎惡。
也對,他太清醒,他太幼稚,兩個同樣被憎惡的人,韓國的廟堂自是容不下。
韓非冷冷道看他。
“我就這樣,我也不想變。”鄭國揚起臉反問,“不是你說的嗎,狡詐不如拙誠,唯誠可得人心。”
是啊,唯誠可得人心。
韓非偏垂了眼,收了他的圖紙,将手中酒囊搖晃一下遞給他,“韓酒。”
“你帶過來的,我好久沒喝了!”
鄭國激動,一把奪過來:“嗯,的确是韓水釀造。”他抱着酒壇子呵笑,“記得起初之時,你我韓水初見,你提着一壇酒,我拿着一把樹葉子。我就問,你是什麽人?”
韓非答:“韓人。”
“對,你當時說韓人。我又問,這裏有韓國的山韓國的水韓國的車馬韓國的宮羽,自是住着韓國的人,我又不知道你是韓國什麽人。你說,你是韓國第九人。”
韓非神情顯而易見的有那麽一片凝滞。
“認識你真高興,如果可以,下輩子我還認你做朋友!”
說着,鄭國湊到壺嘴,就要一飲而盡,沒想到被韓非一把奪了去,韓非的臉色滿是僵硬和冷寒,他單指拎起酒囊就走,黑夜像是一道更深的枷鎖,驅逐出這個男人清揚張狂的靈魂。
他頭也沒回道:“韓非,非韓九子,被韓驅逐早就了然一身,也沒你這個朋友,滾。”
鄭國嘴唇無聲的顫抖。
韓非走出去時将酒囊裏的酒倒了,白霧澆的夯土冒出一股不易察覺的香味,他臉上有看不清神色的變化,又将圖紙放在燃燒的火把上,看火舌将心血燎沒。
隔着烏雲壓檐的昏暗,不遠處的李玥正在看着他,道,“你不想見我的父親?”
“爲何要見。”他側身。
他的眸子似乎洞察一切:“我是韓人,你父親是秦官,又兼韓國細作一事沸沸揚揚,未避免落入口舌,毀你父親遷官坦途,還是不相見的,爲好。”
“但你們之前是同學,稷下的同學。”
“從前是,現在,不是了。”他從她身邊走過,此時的冬風聲勢浩大,吹得他的衣袂飄舞,好似要飛去,又是幾滴豆大的雨落了下來,李玥從身邊侍女拿了傘幫他撐着,韓非探究的眸光朝着她看來,李玥平靜道,“韓叔,這傘,贈你。”
她将傘遞給他。
韓非下颌微擡,跨步離去:“多謝侄女。”
雨花墜得整個世界颠倒,李玥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被風托去,身邊的侍女過來道,“姑娘,這倒是個淵清玉絜的人物。”
李玥細聲道:“嗯。”
韓非在清冷雨中漫步至一家葳蕤書館,裏面有很多的學子在殷切高談,搖唇鼓舌争吵的面紅耳赤,他充耳不聞的拿起一冊竹簡,去問老闆:“多少,秦半兩?”
老伯也正在和一個留着山羊胡的老漢噴得不可開交,“兒子囚母,要多狠的心腸,這這這,這簡直有悖人倫,那觐見的人,秦王真全給殺了?”
“哎喲,那肉都煮香了,一撈起來全是白色浮沫和白骨架子,連士兵都吐了好幾次。”
“孝道孝道,做兒女的不對父母盡孝,那還是個人?出去怕是要被人指着鼻子孔罵,老子上次去和齊國人交易,那齊國人臉都要貼上來了,講你們秦人真的囚母?講得真的啊?哎呀呀。”山羊胡子拍了拍大腿,籲籲喘氣,“老子怕是到死都背着個毀孝國名,都不好意思講自己是秦國人。”
老伯也是臉色通紅:“人倫孝道,這秦王是一點也不通!做得,太狠太絕!”
韓非耐心道:“老伯,多少秦半兩?”
“去去去。”老伯沒空搭理他,揮了揮手,“就本竹冊子,你要自己拿去。”
“燕名刀收嗎?”他從身上取下鑄币。
“不收不收,這裏是秦國,隻收秦半兩。”老伯不耐的皺起白眉頭,“說了不要錢就不要錢,你怎麽——”他見到案上放置的半截燕名刀,眼神一閃,“不收不收,就個殘币你還有臉擺出來,呸,窮酸!”
韓非微微一笑,收起鑄币轉身而出,在走到一個狹窄的小巷子時,有個小厮過來道,“公子非,四周無人,太子有請。”
他點了點頭,跟随着小厮七拐八拐的腳步,直到燕國太子丹的出現,姬丹一上來,連寒暄都省去,“本太子已經按照你說的,講鄭國是韓國細作一事透露給秦王,你給的信件也是命人放過去的,秦王這麽久了都不動手,你可不能怪本太子辦事不牢靠。”
韓非道:“無礙。”
“哈哈哈。”姬丹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是熟稔到極緻的圓闊敦厚,他拍完自顧自的坐在上位,然後伸手道,“公子非,來,坐坐坐。”
韓非入座後,他又道,“現在呂不韋死了,死的蹊跷,不過管他蹊跷不蹊跷,現在這秦國落在那馬奴手裏,本太子從小和他長大的,了解。”他指了指太陽穴,“他這裏,狹隘,做事沖動不計後果,上次爲了個女人,居然公然下了本太子丹臉,下了燕國的臉,公子非,你說他這個眼裏隻有女人的王,能成什麽大事?”
韓非緘默不語。
“怕甚來?”姬丹笑着命人給他斟酒,“滿上滿上,有你這個百囊智計,秦亡,那是遲早的事情,以後不必如此憋悶。”
韓非端起酒杯,也敬他:“公子丹,和幾年前,大有不同,想必在秦國爲質這幾年,結識了不少秦國達官貴人。”
“就是撒錢給權,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千辛萬苦爲的就是出人頭地的汲汲之人?”姬丹說道,“又兼那馬奴幹出了囚母的一事,現在讀書人激憤的不少,現在鹹陽人,男女老少,甚至還有好多官場之人,私下都在說秦王的不是。”
他自顧自的給自己倒了一壺酒。
韓非卻看出他這豁達中隐藏出的愁緒,他直接開門見山道,“太子丹想必來秦幾年了,想不想回燕?”
“咚——”
姬丹手邊的酒杯都碰倒了,豁然看向他,“公子非何意?”
“秦國能夠壯大,靠的就是曆代先王百無禁忌的重用賢才,現在秦王囚母毀孝惡名一背,還有誰敢過來在他手下入官?孝爲天大,沒人會樂意跟着個狠戾到囚親的秦王,朝不保夕的日子,哪個名士都不敢求。”
韓非又道,“你許權許錢,撺掇一部分官吏辭程,但在這之前,你按照我說的辦添一把火,到時秦國亂成一鍋粥,自然無暇顧及你。”
他拾起一顆花生,剝開硬殼,“秦國空虛,如虎狼重傷,它的肩脊帶不動,利爪就伸不出,到時候你以在秦國受辱被迫出逃的名義,再次發動五國伐秦,屆時,韓國将第一個助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