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的馬車吭哧一下從大街上掠過,嬴政立住,見到正中央那坨熱乎的馬糞,沉默一路爬到心底裏去了。
那少女還在喋喋不休,“不行不行,快沒時間了,不能等你拉出來了,你到底吃飽沒有?要不要再來點。”
嬴政:“不用。”
少女還想再跟,未曾想被人流推攘了出去,她小臉鼓起,四肢好像爪子一樣揮舞:“不是,政哥哥,你可不興這樣的,我跟着你我沒惡意的,我稀罕你還來不及呢,政哥哥——”
她又突地愣住。
這片傾巢而出的人流裏,有三三兩兩的孩童跑了出來,他們見到趙政就好像見到什麽好玩的好玩意,紛紛圍起來拍手道,“HD歌妓咽喉妙,一口吞得七八寸,攀上外商富貴大,生下一子名趙政,趙政生來沒有爹啊,親娘跑人窩裏睡啊,沒爹沒娘羞羞羞,羞!羞!羞!小野種你真羞羞!”
針紮的辱言灌進耳朵裏,混雜着孩童丢扔的枯枝石頭,嬴政将手指一根跟的握緊,戾道:“我不是野種!”
他小小的身軀,可瞳孔卻黑沉的猶如層層幢幢的鬼影在裏面獰叫,孩童們吓了一大跳。
“你就是野種!”有女童指頭指着他鼻子,“我娘說了,你怕是連你親娘都不知道你爹是誰。”
“你知道你爹爹嗎?”
“你知道你爹爹叫什麽嗎?我爹叫趙蛋,他雖死了,但他永遠是趙國的大英雄。”
“我們爹是大英雄,他就是小野種!”
“小野種小野種,好臭,嘔,他好髒,身上還有馬尿味,我們快離他遠點。哈哈哈。”
幾個幼童捂着鼻子紛紛跑開,又牽着小手把他圈住轉啊轉,“HD歌妓咽喉妙,一口吞得七八寸,攀上外商富貴大,生下一子名趙政”
嬴政渾身戰栗不止,雙目之中戾色閃過,他揮出握緊的拳頭,卻沒想到被那被人流推走的少女輕飄飄的卸下,少女不知什麽時候脫身,對他笑出一口糯米牙,又對那群幼童道:“你們欺他辱他,不過就是想着沒人給他撐腰,今兒個我就幫他把腰撐了,還讓你們知道什麽叫倚強淩弱,以大欺小,滿地找牙,叫苦不疊!”
她的身手相當漂亮,隻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就以橫掃千鈞之勢敲過去,指尖翻轉間,那群幼童早已被敲哭得鼻涕眼淚橫流,她也從畫上的仙女瞬間變成青面獠牙的大妖怪。
嬴政驚呆了。
盡管他的眼瞳依舊黑冷,身體的殺伐戾氣猶如暴雨頃刻決堤。
但他實在不知道做何表情,這種身邊站着一個人,被保護的感覺。
保護
“錯了,姐姐,我們錯了嗚嗚嗚。”
“饒命啊嗚嗚嗚。”
那群幼童吐着鼻涕泡泡,跪地求着饒。
少女蔥段的手指還在翻轉着樹枝,見狀對着他眉尾一挑,似是問“這樣成嗎”,嬴政反應過來,又覺自己宛如看了一場荒謬的新戲,那是與他自己無關的新戲。
他沒有想過有人會出手幫他,從來沒有,沒有人會對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顧忌,戰亂年代,誰也自顧不暇,他隻在心底想過自己打赢這群幼童後,幼童跑去找他娘告狀,他娘再把他打得半死,三天三夜關在屋裏不給飯吃。
少女眉舞飛揚的問:“怎麽樣,我都幫你出口惡氣,是不是爽快多了?”
他低着頭,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衣服上撇腳的布丁,好像在上面盯出個洞一樣。這女人的出手相幫讓他不知道怎麽還,他從不認爲别人的好意都是無償的,可能是她想讓他死,或者做點其他的事情。
她手欠的拿着樹枝在他眼睛前揮舞,“你怎麽不說話了,不是吧,你小小年紀就這般老成,若是你長大了,不對,你長大了好像更加。”她嘟囔道,“闆着個臉,還管的忒寬。”
嬴政終于擡頭和她對視:“你是誰?”
“我是誰?”她兩手托腮,笑的無邪,“我啊,是你的心上人。”
心上人又是誰?
嬴政還沒來得及問,周圍的弄子裏就徒地冒出許多穿着紅色甲胄的士兵,那士兵手裏都握着寒光閃閃的短劍,見到他,臉上的刀疤都擠壓在一起,露出兇惡的神态:“秦人!還是嬴異人之子。”
四面八方的驚濤駭浪沖刷過來。
“長平之戰,是趙人的血恥,不殺光秦人,老子誓不罷休!”
甲胄的撞擊之聲踩着心跳緊着碾壓過來,灰塵飛揚間,嬴政已經退守到了牆角之處,他後面還是一堵紅壓壓的牆壁,回頭一看——是面目全非的趙人。
他們眼瞳發紅,腮幫咬緊:“秦人,狗彘不如的秦人,吃我趙人兄胞血肉的秦人,老子要拆了他的骨頭,風幹挂到牆頭上!再一口吞之入腹!”
夯土大道上的百姓也都望了過來,他們,她們,他,她,還有他。
人,人,全是人。
他們的聲音纏繞着嬴政,宛如焚燒一般。
他們跟着圍堵,眼睛猩紅,咬着牙捶胸頓足,“俺們的爹,俺們的丈夫,俺們的兒子,都死在坑裏,被活活埋死,天殺的秦人,天殺的秦王,天啊!你快睜睜眼吧!”
“俺的男人,俺的弟弟,俺那三歲就夭折餓死的兒啊.”
“天殺的秦人,秦人,秦人!”
“咚、咚、咚。”
是足以将耳膜撕碎的嘯叫。
嬴政茫然。
他不知道他們口中的秦人是誰,但惡意和恨意有如實質,像把把刀劍刺了過來,恨不得剖開他所有的肌理,瞧個仔細。
少女有心想幫他,但被趙兵打倒在地上,“不是,政哥哥,你莫不是以爲我孱弱至此,連凡人都打不過?你要是想,我可以一爪子鏟平六國!”
嬴政隻當沒聽見,他瞳孔黢黑,所有注意都放在咄咄逼來的官兵身上,嬴政步步後退,頃刻間,他臉上的戒備又卸下去,蹲下身子手抱住頭,這是一副毫無抵抗力的姿态。
在官兵對他有所松懈的時候,他爆起而至,拳頭裹挾着飓風,攻擊某位趙兵的下三路,趁那趙兵痛的蜷縮之際,如遊魚般的竄了出去。
他要活。
“嗷!”趙兵痛的臉色通紅。
連少女素白的鵝蛋臉都露出個不忍直視的神情,嘟囔道:“這個花樣,我怕是學到了。”
嬴政跑出去時,沒想到的是前方還有個攔路石,是穿着俏麗的趙姬,她捏着帕子,在巷口路口冷冰冰的堵着逃竄而來的嬴政。
仿若一張腐朽到極緻,落了灰的美人圖。
嬴政見到她木木道,“娘,趙兵來了,跑。”
“跑什麽跑?!我可不想再陪你着東躲西藏,真是受夠了。”趙姬“啪”的下扇在他的臉頰上,嬴政半張臉火燒的疼,她扯着他的衣服到趙兵面前,笑得旖旎,“他就是那秦異人的種,嬴異人折辱了奴家,留下這個拖後腿的小禍害,奴家都知道官爺素來公正,想必會好生處置。”
她指甲也掐的深,低頭對嬴政小聲道:“要怪就怪你那負心的爹,做了鬼你也别放過他。”
嬴政也低着頭,表情埋藏在下面,一聲不吭。
趙姬松開他,腰一扭一扭的在對着趙兵賣笑說唱,四周的人群如湍急的暗潮,憤恨的百姓用石頭枯枝甚至還有肩背上的鐮刀鐵铧咂向他。
惡意,鋪天蓋地的惡意。
喧鬧,無可躲藏的喧鬧。
這群人和他素不相識,卻有着最刻骨最不共戴天的仇恨,嬴政麻木的站在中間,仿佛戴上了鐐铐,受着世人的極刑,冷漠又無畏的看着人世間的每一副面孔。
唯有,唯有一人不同。
少女被趙兵扣押着,她掙紮不止的哭,“政哥哥,你快跑。”
後面的趙姬扭曲着面孔:“都怪你,要不是你拖後腿,我哪能帶着你逃亡,你個生來就賤的賤種,我真後悔把你生下來!”
“你這個狼心狗肺,冷血無情的東西,我恨不得一把掐死你!”
“嬴政,你是秦王,我不是你娘,我也不配做你娘,要是有來生,你做屠夫,我爲牲畜,你爲刀俎,我爲魚肉。”
剜心之痛襲來,尖刀旋入胸膛,嬴政的瞳眸如一灘噬人的死水,四周的景象轟然破碎,無數模糊的碎片坍塌而落,化成窅暗的洪流裹挾着他墜入深淵。
“政哥哥!”少女眼眸睜大,剔透的淚水奪眶而出。
嬴政戴着鐐铐去看她。
爲他而哭嗎?
他不解。
人世間沒有人會爲一個卑賤的馬奴哭泣。
他又低下頭,内心仿佛是一面鏡子,将外界的所有冰冷冷的反射回去,可那少女更加掙紮不止,她的滿頭青絲傾瀉下來,仰起頭對他道,“政哥哥,你還有我啊。”
你還有我啊。
嬴政瞳眸一震,那少女終于掙脫而出,她伸出手跟着他一起墜落,洪流卷起滔天的漩渦,驚擾過往沉睡的噩夢,她隻生生的望着他,“政哥哥。”
他猶疑着将手伸過去。
卻抓了個空。
嬴政猛然驚醒,汗珠從鬓角沒入松垮着衣領的胸膛,他喉結滾動,去摸旁邊的白桃,白桃還是休憩着雙眼,披上細紗的她,像尊精巧的玩偶,嬴政用指尖理順她的衣襟,理完道,“桃桃,别太貪睡”
殿外鳥兒啁啾,唯有枯黃的葉從樹梢掉了下來。
*
天際鉛雲壓境的昏暗,一聲聲悶雷滾落,碩大的雨滴連招呼都不打的咂向泥地,鹹陽大街上的老秦人跳着扁擔收着攤忙不疊的避雨,時值深秋初冬,料峭的北風又陰又冷,都能透到人骨縫裏。
鹹陽街上某雅閣的樓上的窗縫也“啪”的下關攏。
有個丫鬟吹了下手指,弓着背對屋内燃着暖炭,投着壺的鹹陽貴女們道,“諸位姑娘們,外頭下雨了。”
“曉得了曉得了,下那麽大動靜,又毋是聾子瞎子。”有姑娘攏着手指噗嗤笑開了。
有姑娘坐着喝茶道:“唉?我還以爲要下雪了,沒想到卻是下雨,往常這個時候,哪回個不是下大雪。”
“天要下什麽就下什麽,我等又不是那神神叨叨的道士,也管不着啊。”有人附聲,見着最中那位投中的黃衣女子,鼓掌喝彩道,“彩彩彩,李玥,真有你的啊,連中三支,這要是在賭坊,我保證全壓你。”
那被叫李玥的姑娘,微微一笑,不驕不躁道:“謬贊了,隻是占了有幾分好運罷了,論射箭投壺,難能和各位姐姐們相比。”
奉承,卻不管用。
在角落裏有個尖下巴,顴骨高的小姑娘,撇了撇嘴和周邊的姐妹嘟囔道,“看到沒,李斯的嫡女,比秋靜姐姐不會來事多了,赢了就赢了,實力強些我們又不會說什麽,難不成捏她的酸不成?非要做得這副扭扭捏捏的樣子,一看就不是什麽高門大戶出來的,哼,又下流又沒臉,這屋裏我看,是一刻也坐不得了。”
見她裝腔要走,有人貼着她耳邊低語道,“你先忍着些,秋靜姐姐已經随前國相回洛陽了,蔡妙姑娘,也随着綱成君辭官一并走了,現在秦王眼前的紅人是李斯,也是輪得到李斯一家坐莊了。”
那尖下巴擡了擡,翻了個白眼看着那走過去和喝茶姑娘攀談的李玥。
“真是風流輪流轉,倒是顯得我們時運不濟了些,今兒個看着就不是什麽好天,你們玩吧,我不玩了。”
旁邊有個姐妹拉住她,勸道:“沒那麽大福氣,你就别耍這麽大性子,你以爲你是宮中那位小主,有君上寵着,精貴的不得了?依我看,就那位小主兒也怕沒你這麽大脾氣,你以爲我們來這裏是爲了什麽?爲了耍你那性子?”
她又不經意的掃視周圍,低低道,“我們都是官家之女,能站在這裏,仗着的都是家族長老爲秦國宵衣旰食的臉面,你要是不嫌拉臉拉出鹹陽門口,我們憑地讓你怎麽去都成。”
對着其他姐妹道,“你們都别攔着她,我倒是要看看,下回這裏哪裏還有她下腳的地兒。”
幾個姑娘面面相觑,低聲道:“裴樂姑娘,就當出來解個悶,不理會也就是了。”
叫裴樂的尖下巴聽得心裏窩火,偏生這一番話說得好生道理,她隻能一巴掌拍着長案,憤懑的看着雲淡風輕的李玥,咬得牙根發癢。
李玥好似沒有聽到任何人的言語,徑直向那個喝茶的姑娘走去:“以往秦國入冬都較早的嗎?”
“是。”喝茶的姑娘放了茶盞,道,“打從我記事起,這會子都已經飄鵝毛雪了,現在冷是冷,可天是一點雪粒子都沒有。”她皺着眉,“我族有個宗老在任司天官,前幾日仰觀天象,說是今年隆冬不下雪。”
隆冬不下雪!
饒是謹言慎行的李玥也是大吃一驚。
喝茶姑娘看到她面露駭然,握住茶盞往口裏送,又道:“瞧這天冷的,昨夜着了凍,倒是念糊塗了,方才說的糊話,李玥姑娘聽聽罷了,可别放在心上。”
她急匆匆的放下起身就走去投壺那邊去了。
李玥回頭,隻能看到她落荒的背影,窗戶縫隙又刺骨的寒氣送了進來,和着室内如暖閣的溫度,激得她忍不住一個戰栗,秦王才新政,隆冬就不落雪,要是天不下雪,來年
來年田地如何,廟堂如何,列國又将如何,不敢想象。
李玥靠近窗扉,伸出玉指往外面一推,寒風猛灌了進來,穿過她的額發打了幾個圈,被雨水洗滌塵氣的鹹陽,整潔有序的街道,大聲攀談吆喝的嘈雜,合着天際的淅淅小雨此起彼伏。
冷,就是沒落雪。
她又往下看。
雅樓門前有棵毛柏樹,四季常青在,樹下站着一個男子,約莫是在樹下躲雨,他戴着玉冠,穿着一襲紫衣,衣領上滾着狐狸毛邊,腰間還别着一個埙,他正在拍着身上的雨水,理衣襟的指尖被水泡的略微發白,連上面的月牙都像是林梢上挂着的月亮。
李玥不小心看入了神,反應過來卻莫名很想偏移視線,直到——
直到他似有所感的擡頭看,卻不想毛柏樹上的鳥巢被風刮落帶着積水砸了下來,濺了他一個當頭。
“噗嗤。”
李玥沒忍住笑出了聲。
紫衣男人半眯着眼,抹了抹臉上的碎樹葉,又擡頭去看。
李玥方才的笑收斂起來,她覺得他的視線雖緩慢,但落在自己身上極爲清晰,男人的五官清潤又清透,像是翠竹搖曳中,透過竹影的縫隙瞧見那纖塵不染的雪山。
李玥垂了眼,不自主的後退一步。
“看到什麽事了?”
身邊有人湊過來。
“招的我們李家大姑娘這麽高興,你也别掖着,好生也給我們姐妹好生瞧瞧。”
一直注意她的裴樂也戳着尖下巴走了過來,見到她這副失态樣子,又瞧見底下站着的男人,面帶譏諷的大聲道,“喲喲喲,我當看什麽,原來李大姑娘投壺不玩,跑到窗外看男人。”
“哪個男人?長得多高多壯。”
“有男人看還你藏着掖着,這事情做得也太不地道。”
兩三個唱喝道。
李玥憋了臉:“不是,這樣。”
“你解釋個什麽勁,憨貨,讓我們也看看,瞧瞧是哪個來樣的英武不凡。”
其他的姑娘見有熱鬧看,紛紛蜂蛹到窗戶面前,把李玥硬生生的給擠下去。
李玥被擠了出去,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面對這群熾熱飛揚從小嬌生慣養的貴女們,她有些無所适從,說什麽都不合時宜,隻能闆着個臉。
“是個清貴的,和五大三粗的男人不一樣,你看他.”
“不是,你看他戴的玉冠.噓,公子,快上來啊,底下怎生好避雨,不如上雅閣熱茶一盞溫酒一杯。”
“我們這有個李姑娘可是相看中了你,你不上來,以後還可怎麽做李廷尉的貴婿,哈哈哈哈。”
“快上來啊,跟個姑娘扭捏什麽,上來又不少你塊皮子肉。”
這群姑娘站着靠着撐着,手捏着帕子晃蕩,什麽樣的動作都有,可非但不讓人覺得不雅觀,在這冰冷的冬季,卻像是開了錦簇的花,李玥靜靜的看着,竟也沒細聽什麽内容。
直到——
直到那男人走了上來,帶着扶檻的清冷,他一眼就瞧見她,嘴角微彎含着笑意,還對她眨了下眼,李玥的面皮緊繃的如紙糊做得,竟不知擺出什麽表情。身邊的裴樂擦着她的肩膀撞了過來,又眼尾耀武揚威的一挑,“呀,還當真上來了?”
忙完就更,愛你們麽麽麽。